被毁损和被染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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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长

冬天开始前不久的一个灰白的早晨,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迅速传遍了镇里:镇长不在办公室,并且哪儿都找不到他。我们让这个状况,或者说这种表面上的状况,尽量长时间地悬而不决。我们过去就是这样对付类似的情况。

最早觉得镇长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是卡尼斯,天天在主街上来来回回的电车司机。他在从镇子一头的家里去到镇子另一头的电车站的路上,第一个留意到镇长办公室里总是亮着的昏暗灯光居然关掉了。当然,要是仅仅认为是那盏立在镇长办公桌边角上的台灯的灯泡坏了,或者这个小办公室里的电线发生了短路,那也不叫人意外。以前甚至发生过一次更大范围的电力故障,还影响到了办公室楼上的房间,而镇长上任以来就一直住在那里。当然,我们都知道镇长对他的办公室或私人住宅的状况都毫不注意。

因此,我们这些聚集在他办公室和家门外的群众也就相当详尽地考虑了灯泡坏了和电线短路这两种理论。但我们的骚动不安一直在上升。卡尼斯的焦虑最为严重,因为当前的状况对他产生影响比对其他人更久,尽管只是早了几分钟而已。我已经说了,我们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所以,当卡尼斯最终呼吁采取行动时,我们其他人也立刻就放弃了理论的避难所。“是该做点什么了,”电车司机说,“我们必须搞清楚。”五金店老板瑞特尔撬开镇长办公室的门,然后几个人进屋搜索。房间里很整洁,也许仅仅是因为基本上没有家具,只有一把椅子,一个写字桌,桌上一盏台灯。剩下的就只是空地板和白墙。搜索小组里好奇心更强的人发现,甚至写字桌的抽屉里也是空的。瑞特尔在检查台灯电线插进的墙上插座,另有人在查看办公室后面的保险丝盒。不过这些手段都只是在拖延时间而已。没人想伸手到灯罩下面按开关,检查是否仅仅灯泡坏了,或者是有人故意把这里弄黑——那情况就不太妙了。我们全都意识到,后面这种行为意味着任何被指定的镇长的任期不再生效。

以前,我们的公共服务及功能的中枢是主街南端耸起的一座传统市镇厅。那座辉煌的建筑可不会只在陈旧的写字桌边缘摆上一盏小台灯,而是装有一盏庞大的枝形吊灯。这个璀璨的固定装置如同信标,向我们保证镇子的首席官员还与我们同在。镇子衰落并最终不得不废弃后,其他的建筑都关闭了照明系统——从(最终也被腾空了的)老歌剧院的楼上,到近来作为市政管理中心的临街办公室。但是,终于有一天,没有通知任何人,灯光就灭了。

“他不在楼上。”卡尼斯从镇长的私人房间里冲我们嚷道。我正巧在这个时候试着伸手打开台灯开关。灯泡亮了,房间里的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有人——到今天我都还记不起是谁——用一种听天由命的口气做出结论:“他离开我们了。”

这句话马上就传到办公室外面的人群中……直到每个人都知道了这一真相。甚至没人猜想这一状况有可能是恶作剧或者无心之失造成的。唯一的结论是那个老镇长已经不再管事,必须重新任命人选——如果事实上还没有新任命的话。

然而,我们仍然得把行动继续下去。那个灰蒙蒙的上午,直到下午,搜寻一直在继续。就我这辈子所见,每次有镇长消失,在新镇长到任前总归要搜寻一番,不过搜寻行动会进行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有效率。如今我们镇里的大楼和宅院比我童年和青年时少多了。曾经热闹非凡的整片区域衰败成空地,只留下少许残砖断瓦与碎玻璃表明那里并非从来都只有野草与干土。在我还有雄心的青年岁月,曾梦想有一天要在一片名叫“山丘”的豪华社区里拥有一栋房子。这个社区如今仍然苦涩地叫着这个名字,尽管那些豪宅(现在是一大片高低不平的空地)不再比周围的土地海拔更高。

终于确信镇长不在镇子里后,我们出城去往乡村。同在城里的行动一样,我们继续在城市界限以外的风景中跋涉、搜寻。如前所述,眼下即将进入冬日,在开始变硬的土地上逡巡时,朝任何方向看,都只有一些光秃秃的树碍着视野。我们睁大眼睛,但我们没法假装成一丝不苟的搜寻者。

过去,一旦镇长消失,办公室里的灯灭掉,不管是死是活,他们就再也没有被找到过。我们唯一关心的是做个搜寻的姿态,好等到新镇长出现时向他汇报说我们已经尽力打探过他之前任的下落。然而,这套仪式对一任任镇长来说已经越来越不重要,最近这位甚至都拒绝承认我们查找前任的努力了。“什么?”在终于从办公室的书桌后面的假寐中醒来后,他说。

“我们尽力了。”我们中的一位头领重复道。这一幕发生在早春。“这段时间一直有风暴。”另一个人说。

听过我们的报告,镇长淡淡地说:“哦,知道了。嗯,做得好。”然后他就让我们解散,自己又回去打盹了。

“我们干吗要做这无用功?”我们在镇长办公室外时,理发匠利曼说道,“从来就找不到。”

我告诉他和其他人,根据城市宪章(当然,只是一份简短的文件),一旦发生镇长失踪事件,就必须“对城里城外进行详细的搜寻”。这是城市缔造者们定下的安排,世世代代都得到了遵循。这些档案都存放在粗制滥造的新歌剧院,随后也就被几年前那场大火一同吞灭了,并且它们从来就没有明确规定过这一安排是针对谁的。(城市宪章本身现在只剩下一些从回忆与传说中搜集来的只言片语,尽管对这份基础档案的详情几乎没有争议。)无疑,当年的城市创建者们采取了对于这座城市的生存与繁荣似乎是最佳的方式,他们敲定了安排,让后人们继续同样的路径。这些行动和共识并无任何不同寻常之处。“但那都是些陈年的旧规定了,”那个下雨的春日午后,利曼说,“至少我就觉得,现在是时候搞清楚我们要应付什么人了。”

其他人表示赞同。我也并不反对。

然而,我们并没有试图同老镇长讨论这个问题。但在那个如此临近初冬的日子,当我们穿过乡村时,我们又说起这个话题,并且发誓要向新镇长提出某些问题,一般来说,前任镇长失踪或辞职后没多久他就会到任,有时甚至是当天就到。

我们希望提出的头一个问题是,镇长失踪后,我们为什么非得要进行一场徒劳无功的搜寻。我们中有人相信,这番搜寻只不过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好让新镇长偷偷赶到,不让任何人观察到他从什么方向来,又是怎样赶来。其他人则认为,这番折腾其实是为了达到某些目的,尽管那目的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力。不论如何,我们全都同意,这个镇子(我是说还剩下来的那部分)是该进入一个更加开化的新的历史时期了。然而,还没有走到那个废弃的农舍,所有这些决心就消失,融化到包裹着天色的那一片灰蒙蒙中去了。

按照传统,见到这个废弃的农舍,连同旁边那个木棚子,就意味着搜寻结束,我们可以返城了。日头已经西斜,要是对农舍和木棚做一番敷衍的检查,还刚刚够时间在天黑前赶回家。但是我们根本没有这样做。这一次,我们隔那栋被时光消磨成灰色天空中一段倾斜的锯齿状轮廓的农舍还有段距离就停下了。我们也远远没走到那木棚,多年前某人用锤子把薄木板敲打成一体而搭起来的狭窄建筑。那些饱经风霜的木板上写有字,那可是我们从来没见过的。字像是锋利的刀口在木头上刻出来。木板已经互相脱离,上面刻的字母也有一些或者佚失,或者无法辨认。电车司机卡尼斯站在我身边。

“我没有看错吧?”他对我说话的声音简直像是耳语。

“我觉得没看错。”

“房间里面的灯光呢?”

“像是还在闷燃的灰烬。”木棚的板条之间,透出微微闪烁的红光。

确认新镇长已经到达后——且别管他从哪个方向来,也别管他是怎么来到——我们全都转身,沉默不语地朝城里走去,缓缓穿过被逐渐临近的冬日每一天都愈加深重地笼罩着的灰色乡野。

尽管搜索中见到了令人吃惊的东西,但我们还是很快恢复过来,或者至少不再公开表露出我们的焦虑。镇长的继任者不去主街那栋门上挂着“镇长”名牌的房子里办公,而是住进这栋烂木板上用刀子粗糙地刻下“镇长”字样的木棚,这真的有那么重要么?事情一直在朝这个方向发展。有一段时间,镇长在市政厅里占用的是一套办公室,住的是“山丘”社区的一栋豪宅。而现在这位官员则会在废弃农舍旁这栋残破的木棚里工作。没什么会长久不变。我们生活的本质就是改变。

我自己的情况就很典型。之前我说过,我曾经满腔雄心,要在山丘社区里购置一栋豪宅。我经营过快递业务,生意也兴隆过,似乎稳稳地向我的目标在前进。然而,到老镇长上任时,我已经沦落到在利曼的理发店里扫地,随便什么零工都肯干。无论如何,在山丘社区化为一片断壁残垣时,我要在快递业里创一番事业的冲动也就化为乌有了。

也许这座城市整体的衰败,还有城中居民的景况,可以归因于镇长们糟糕的履职状况,一任接着一任,在许多方面都是一蟹不如一蟹。不管我们对新镇长的设想是怎样的,反正那位老镇长可说不上是位模范管理者。在任期戛然而止之前,每个工作日,他都在办公桌后面一睡一整天。

而另一方面,可以说每位镇长都成功地引入了一些改变的元素,这种或那种官方项目,并且很难说是完全有害的。就连那个粗制滥造、火患重重的新歌剧院,也代表了某种市政复兴的努力,或者至少有这样的表现。而主街上跑来跑去的电车则要归功于老镇长。就任之初,他从镇外引来工人修建了这条线路,作为他改革精神的标志。对这个交通项目,倒不是说镇里人不曾大力反对过,毕竟从主街一头走路或骑车到另一头,对我们这些身体健康的市民来说,毫不费力就能做到。但电车线一建好,大多数市民就去坐了,哪怕仅仅是出于新奇。一些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开始频繁乘坐电车,哪怕只过一两个街区,也要乘车去。别的不讲,电车至少给卡尼斯提供了一份稳定的工作,这可是他从未拥有过的。

简而言之,我们总是努力适应空降而来的每位镇长的工作方式。难熬的是等待新的管理者向镇里揭示其计划,然后把我们自己按照他们可能采取的形式进行调整。世世代代,我们都按这个套路操作。我们生在这种秩序里,也顺从地把自己托付给这种秩序。违逆这套秩序、投入未知,这风险太大了,我们不用多想就知道。然而,尽管在废弃的农舍旁见到那木棚的奇景,我们仍然不认为镇子会进入历史上一个激进的新时期。

新镇长的第一条指令来自某一天在人行道上翻滚的一张破破烂烂的纸,一个老女人捡起它,带给我们看。那是一张褐色的纸浆纸。纸上的字迹像是用炭化的木条写的,同镇长木棚外木板上写的字迹像是出自同一手笔。内容是:折掉申车

这些字的字面意思已经够清楚了,但这样一个命令的目的与指向都不明,我们就算执行也是不情不愿的。新镇长下令铲除标志前任政绩的建筑或象征,这并非没有先例,目的是给他竖起自己的典型建筑或象征扫清道路,或者仅仅是为了抹除上一轮秩序的显著特征,好展现新秩序的到来。但一般来说总会给出某种理由,某种借口。而新镇长要求拆掉电车的指令显然不是如此。于是我们决定什么也不做,等更多消息再说。瑞特尔建议我们自己写个便条,请求进一步的指令。这个便条可以放到镇长木棚的门外。并不奇怪的是,没有人自告奋勇接下这个任务。在接到更详细的通告之前,我们将不对电车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电车嘟嘟响着开上主街,开始了第一趟的行程。然而,它没有停下来接人。“看。”利曼从理发店前窗往外看,对我说。然后他就出门了。我把扫帚靠墙放下,跟着他跑出去。其他人已经站到街上,望着电车最终开到镇子另一头停下来。“驾驶位上没有人。”利曼的话得到了很多人的赞同。看来电车不会返程了,我们几个人就沿着街道走去看个究竟。我们走进电车,发现电车司机卡尼斯赤身裸体地躺在地板上。他四肢不全,已经死掉,胸口上烧灼着几个字:折掉申车。

接下来几天我们照此办理。我们拆掉轨道,并且跑过整个镇子,去把给电车供电的电力系统拆掉。正在我们完成这项任务时,有人看到另一张残破的褐色纸片。风把它吹到我们头顶,像风筝一样乱晃。最终它落到我们中间。围着这张纸站成一圈,我们看到上面潦草的字迹:“很好,接下来你们的工作将改变。”

不只是我们的工作改变了,整个城市的面貌都发生了改变。再一次有工人从城外来,按照指令进行建造、拆除,主街上又出现装修潮,并最终蔓延到周边社区。还是那样的纸片继续送来指令,让我们不要干预他们。整个灰色的深冬,工人们都在对小城建筑的内部进行修整。开春时,他们把建筑外面也搞好,然后就走了。现在镇子变得不像一座城市,而像狂欢节的奇幻屋。我们这些住在里面的人一接到工作如何改变的通知(还是老方法),就会变成助兴节目里的畸形人。

比如,瑞特尔的五金店腾空了传统商品,改成了一个细巧的迷宫般的厕所。一进前门,你就置身于马桶与水槽之间。这个小房间的一面墙上开了一道门,通往另一个稍微大点的厕所。这个房间有两个门通往其他的厕所,其中一些只能爬上一道旋转楼梯或者走过一条长而窄的走廊才能到。每个厕所的面积和装修都有所不同。没有哪个是真能派上用场的。瑞特尔五金店外面也改成了一个大石头垒成的门脸,房子两边还耸起一对假塔楼,比房子更高。前门上的招牌把这家前五金店叫作安慰堡。

瑞特尔的新工作就是坐在门外人行道的一把椅子上,穿一身简单的制服,左边肩膀下面绣着一条表示欢迎的话。

理发师利曼得到的新职业甚至更糟糕。他的店铺改名“婴儿城”,翻新成了一个巨大的游戏围栏。在填充动物和成排的玩具中,利曼别扭地穿着大人尺寸的婴儿装。主街的所有商铺都被改造了,尽管格调并不一定会像瑞特尔的安慰堡和利曼的婴儿城一样怪异。一些房子改得就像是被废弃的店面——你大着胆子钻进去,会发现后面其实是一个微型电影院,光秃秃的墙上投影着外国动画片,或者你会在地下室发现一家画廊,里面堆满品位可疑的画作和草图。有时,这些废弃的店面还真就是被废弃了,不过你一关门就会发现自己被锁在里面,不得不从后面绕出来。

主街的商铺后面是一大片街巷,被隧道似的拱形游廊笼罩着,永远昏暗如夜晚。暗淡的灯光精心布点,好让人在高高的木栅栏或砖墙之间漫步时,巷子不至于完全处于黑暗中。许多这些巷子结束于某人的厨房或客厅,可以从那儿逃回镇上。其中一些变得越来越窄,直到不可能继续延伸,每一步都通往你不得不折返的点。其他的巷子走着走着会逐渐变化,最终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场景,就像是从一个小城走到了一个大都会,有尖叫与警笛从远处传来,尽管那些声音只是隐藏的扬声器里放出的录音。周围每一边都耸起装有户外消防楼梯的高高的出租屋作为夸张的背景,而我,就在这附近做一件新工作。

在一条幽暗的巷子尽头,一块假的下水道格栅的洞里冒出蒸汽的地方,我被安排在一个亭子里售卖纸杯装的汤。说得更准确些,我卖的其实并不是汤,而是类似于牛肉高汤的东西。柜台后面的地板上铺着一张薄床垫,晚上或者任何时候想睡觉就能躺下睡,因为不太可能有人会冒险穿过街巷的迷宫来光顾我的生意。我靠自己卖的高汤和用来调配这种凄凉食物的水维持生命。在我看来,新镇长终于完成了多年来他的前任们想干但却懒得干的任务:给镇子彻底放血,耗尽它仅剩的一点资源。没想到,我的估计真是错得不能再错。

才几个星期,我的汤铺子外面就稳定地排起了长队,这些顾客愿意为那份黄不拉唧的液体支付高昂的价格。他们不是镇里人,而是外来者。我注意到,他们几乎全都带着折叠的小册子,不是揣在口袋里,就是抓在手中。其中一本落在我的柜台上,我一有空就读了。小册子的封面上写着“欢乐城里度欢乐时光”。里面是几张带标题的照片,向好奇的游客展示本城的众多“胜景”。我被镇长的计划给震住了——不仅是因为这个没露过脸的人拿我们最后的钱去投资了本镇史上最大规模的建设计划(其中无疑卷入了数额可观的回扣),更因为这一套大手笔又给镇里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收益。

然而,真正兴旺发达的只有镇长一人。每一天,有时是每个小时,镇里的每个景点与租赁摊位都有钱在入账。负责执行的是一些显然配有大量武器的神情凝重的陌生人。另外,我还注意到游客中混有探子,明显就是要确保我们不得从镇长的新事业里中饱私囊。然而,既然原本我们就已经做好准备在镇长的管理下大家一起喝西北风,现在这样至少给了我们一条活路,也算是不错了。

然而,有一天,游客的人流开始稀薄了。镇里的新商业很快就坍缩为零。那些神情凝重的人不再操心收钱的事儿,而我们开始害怕情况会更糟糕。我们踌躇不定地离开自己的岗位,聚集到主街上一面写着“欢迎来到欢乐城”的软塌塌的横幅下面。

“我觉得出大问题了。”说这话的瑞特尔还穿着厕所服务员的制服。

“只有一个办法确定。”利曼已经换回了成人服装。

在灰色的天空下,在冬季开始前几个星期,我们再一次踏上通往乡村之路。天快要黑了,还远远没走到镇长的木棚,我们就看到里面不再亮着红光。然而,我们还是搜索了木棚。然后搜索了农舍。没找到镇长。没找到钱。什么都没有。

其他人开始回头往镇里走,而我留了下来。要不了多久,另一个镇长就会来到,我不想再看到什么新的管理方式了。事情总是那样——一个镇长接着一个,一蟹不如一蟹,显出越来越糟糕的迹象,仿佛一直在溃烂,一直烂下来,烂到不可收拾。并且看不出何时才是个头。多少这种货色来了又去,从我出生、生活和逐渐老去的这个地方捞走越来越多的东西?我想起小时候镇里和今天差别多大。我想到我年少时的梦想:在山丘社区买一栋豪宅。我想到我的老快递业务。

然后我背着镇子朝反方向走。一直走到看见一条路。然后我沿着这条路走,直到我到了另一个镇子。我穿过许多镇子,许多大城市,干清洁工的活儿,打零工,维持生计。它们全都按照同我故乡一样的法则进行管理,尽管我还没看到哪一个腐朽到我故乡的程度。我逃离,怀揣着希望,想要找到另一个城市,它建立在不同的法则上,按照不同的秩序运行。但是没有这样的地方,或者是我还没有找到。留给我唯一的选择似乎是终止这一切。

认识到关于我的生存的上述事实后不久,我来到一家脏兮兮的小咖啡馆,在柜台前坐下。夜深了,我在喝汤。我还在想着应该如何终结这一切。咖啡馆可能是在一座小城里,也可能是在一个大城市。我想到它位于一架公路天桥下面,所以肯定是在大城市吧。店里除了我,只有另一位顾客,衣着得体,坐在柜台另一头。他喝一杯咖啡,我发现他不时斜眼瞄我。我把头转向他,长时间地瞪着他看。他微笑着问,是否可以同我坐到一块儿。

“随你便,我马上就要走了。”

“现在不是还没走嘛,”他坐到我旁边的凳子上,“你是做什么的?”

“没做什么。问这个干什么?”

“我不知道,你像是个精通人情世故的人。你去过很多地方,对不对?”

“我想是的。”我说。

“我也这样想。喏,我对在这儿闲聊并不感兴趣。我为佣金工作,专门找你这样的人。我觉得你够资格。”

“干什么?”我问。

“城市管理。”他回答道。

我把最后几勺汤喝掉。用纸巾擦嘴。“多说点吧。”我说。

就这个吧,要不就终止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