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纪实
一、艺术家简介
焦兴涛 1970年生于成都,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获硕士学位,著名雕塑家。曾在英国巴斯东亚艺术博物馆、伦敦Opera Gallery、香港艺术中心、荷兰Canvas International Art、北京季节画廊、北京白盒子艺术馆举办个人作品展览。作品先后获第九届全国美展和第十二届全国美展铜奖。现任四川美术学院副院长、教授,中国美协雕塑专业委员会副主任,中国雕塑学会副秘书长。
代表作品有《常·藏·场》《吻》《意外事件》《来来往往》“羊磴艺术计划”等。
二、采访文本记录
采访主题:形式、材料语言分析
采访目的及重点:挖掘艺术家在雕塑材料语言上的探讨,探究其在创作过程中材料、形式和内容之间的冲突和融合,以及现实中和心理上所遇到的困境和难题。
采访对象:焦兴涛
采访形式:面对面采访
采访人:白鹭
采访时间:2017年10月24日
采访地点:四川美术学院焦兴涛工作室
(以下用Q代表提问,A代表回答)
Q:学院传统教育对您的影响是束缚还是基础的夯实?
A:所有的技术技法训练无非就是最主要的素描、写生技法训练,不管这样一个系统是什么,技术训练本身就是一个路径,它在诱导着你去发现一个更大的世界。那就有点儿像盲人摸象,你开始的技术训练就像摸到了一条腿,当时老师告诉你这条腿就是这个大象的全部,但既然你摸到了这条腿,你就会顺着这条腿摸下去。其实所有技法的训练,带给你的是摸到整个大象的一个入口,这很重要。技术训练本身,会带你一步步去寻找它的源头,它的依据,它和美术史之间的关系,一个艺术家必须要建立在这个系统认知之上。
Q:其实在现当代的艺术家中,有很多人并没有接受过很传统的训练,您如何看待这类艺术家的艺术创作?
A:它有一个好处,我认为艺术是需要一个对手,这样你创作的语言才有力量,要么打赢它,要么突破它。如果你没有这样的对手,你所有的努力就会很轻松,轻松的另外一面就是你的作品是轻飘飘的,没有力量感。我们反过来看,就大师的作品而言,你觉得非常有爆发力的作品,往往都有一个对手,虚拟的也好,真实的也罢,如果你把这种技法技术看作对手的话,它其实能培养你更好的能力。因为这个体系足够强大,你面对它的时候,有可能征服它,站在一个很高的层面进行创作,就算写实也是创作的一种表达方式。其实,写实从根本上讲还是艺术和真实生活之间的关系探讨,如果你想站在这个高度上再继续建立新的技法高度,这也是可以的。另外一种选择就是离开这个系统,这和你坚持与否有很大关系,就像一个运动员起跑,他必须要蹬一个东西,这个东西一定是坚实可靠的。传统训练的结实程度也和你逃离或者离开的距离成正比,所以我觉得艺术是需要一个对手。
Q:1996年是您研究生毕业的那一年,我看到您有一件作品,题材是行走的人,而这个题材在美术史上也经常被使用,像罗丹、贾科梅蒂等,你的学生时期受到哪些艺术家的影响比较大?
A:我的导师是于志强,于老师对我的影响肯定是比较大的,现在看来是表现主义的东西,但是我和他有一点不一样,就是不满足于风格化的东西,那个年龄段的作品,还是有一种强烈地想和自己内心的很多东西建立一种连接、隐喻,而不仅仅是一个形式感。毕业那件作品是刻意地去做的断臂的人,它有很多复杂的东西,今天看来只是一个阶段性的作品。它也不是风格化特别强烈的东西,因为想要表达的东西太多,意义反而模糊不清了。
图1 《吻》 焦兴涛 玻璃钢 1999年
Q:在2000年之后,金属焊接应该是您第一阶段的一个尝试,早期用焊接手法制作的雕塑中经常出现门神、才子、盆景、山水,或者是像《吻》(图1)这样的作品,有一个极力表现人体肌肉的形式,您在选择这些题材的时候有某种隐含的联系吗?
A:我现在回想,其实是有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第一个就是雕塑本身的材料语言,从这里面去生发的创作方向。而《吻》是受当代文化影响,特别是那个时候,我是从解构的因素出发,包括对经典作品的一些认知,其实不是从雕塑自身的语言系统脉络进行的,更多的是在文化的角度做一些尝试,对象化很强。
Q:您在2000年创作用的金属焊接,我看到当时有很多人也在探讨这种手法,您是怎么接触到这种方式的?
A:我当时对硬质材料感兴趣。其实玻璃钢是个很讨厌的材料,必须得去模仿铜、石材,它一直是一个材料的替代品,在不断地翻制过程当中,还有很多的改变、损耗、变形。你总觉得最后完成的东西和你最初的想法差别很大。泥塑是一个真的很让人苦恼的过程,一开始就是直奔结束,就是作品最终的状态。这个在雕塑领域本来是一个很正常现象,它是一个不容易实现的目标,它需要分技术阶段去控制。不像国画、油画,我能去控制我的画面,我动作结束的时候创作也就结束了。金属焊接也是这样,焊接结束伴随着作品完成,这让我很兴奋,从最讨厌的那种状态里出来,作品状态就是一切都在直接完成之后,你的完成就是作品完成,就会离自己想要的东西更近一点。而且这种过程就是比较酣畅淋漓,是很直接、很强烈的东西,不是特别需要非常理性地去规划,这就是焊接,会让你非常满足。
Q:2003年,您有一件作品非常引人注目,就是《意外事件》。您开始关注日常生活中的一些事,您的这种变化有什么原因?
A:有几个方面的原因。一个是创作系统,就是焊接本身,后来我发现在接触焊接最开始的阶段酣畅淋漓之后,你就必须去寻找意义。我问自己到底是对传统文化感兴趣,还是对直接金属焊接感兴趣?我在两个方面都走了很久,一个就是在去掉那种装饰性焊接特质之后,我能走到什么程度。另外一方面就是抛开你的表现,直接金属焊接作为一种方式、手段,能不能给你更多的途径。2001年到2003年之间,我就做了不少这样的尝试性作品,只是做个比较,更加的风格化一些。
图2 《来来往往之二》 焦兴涛 不锈钢 2003年
Q:之后的《来来往往》(图2)就是用一种日常事物陌生化的手法去创作的。您怎么看这件作品?
A:我最后发现焊接本身在面对生活的变化或者感受时,艺术语言已经不能去表达自己的一些东西,它只是一个阶段性的尝试,对我来讲就是借船出海,离开了传统雕塑的范畴。后来我会去寻找更有趣的新意、形式,或者对象。那个《意外事件》其实是尝试在立体空间里面创作一种拼贴式的东西。因为它是不同的尺度、比例的现实和人物之间的关系。在雕塑里面它有一个基座,它的空间始终是一个固定点,随后那个作品去掉了基座,用散点的方式来和地面形成一个平面,和参观者也在同一个平面上。作品的尺度是被刻意拉大的,小孩、玩具车其实就希望是一个现成品,尺度是被放在一个现实的空间里面,来自不同的雕塑尺度。另外,就是觉得这件作品要体现现场的重要性,对于观众来讲就是在观看,因为他们在同一个平面,而且设定的主题也是“围观”,那观众围观细节的时候,他自己也成为作品很重要的一个部分。这一雕塑不单纯是被你看,你其实可以进入雕塑内部。
Q:“中国制造”系列比较凸显中国商品的包装,这是在有意地表现当下社会吗?
A:我希望赋予它一些社会性意义,艺术和当下之间的关系最容易做的就是对符号、标识直接挪用,至少在当时的中国当代雕塑领域,是没有人去直接用这样的东西。因为那个时候大家觉得,在艺术创作的方法论上,艺术还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其实,创作这一系列作品就是一个态度,是对这句话的反抗吧。
Q:这个阶段对于您来说也算是第二个阶段,就是“咏物”。您的展览上也有提到这个词。2008年有一个采访,我看到您提到两个词语,就是“役物”和“物役”。在您做了这么多作品之后,如果让您重新来诠释这两个词,会跟之前有什么不一样的解释吗?
A:肯定会有。我现在如果回头看,当时想说的东西现在理解得会更清楚一些,就是在艺术品和现成品的关系层面。当现成品和雕塑并置的时候,我们不能简单地用艺术史上的现成品概念来解释,我不需要一个关系来解释它,我指认它就可以了。比如一个箱子上面搭了一件衣服,衣服是现成品,而这个箱子是一个雕塑,但是它也是一个现成品。这时候,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很复杂。
Q:现在装置艺术的发展越来越蓬勃,您的作品中也兼有装置和雕塑,装置和您的雕塑之间的界限是什么?
A:我从来不去想我的作品是雕塑还是装置。因为在创作中,理论先行一定是有问题的,实践本身的冲动和创造力一定是先于理论。还有一个小故事可以作为例证。一个孩子指着天空中的鸟,问他的爸爸:“那是什么?”他老爸就完整地告诉了他这只鸟的科、属、目,但这个孩子就很失望,其实他并不是需要这些具体的理论,他需要的是此时此刻的记忆唯一性。对应刚才这个问题,装置还是雕塑的分类我觉得不重要,关于我的作品是不是雕塑,我从来就没有明确的回应。有不少批评家论及雕塑和装置的区别,我恰恰认为,如果我是进行理论研究的人,我就要研究既不是雕塑也不是装置的东西,这是最有意思的。面对今天这样一个真正自由生长的时代,你要去阐述一个科目,或者是明确这个科目的边界,真是毫无意义的事情。
Q:我看到您的很多作品都是使用玻璃钢,这种材料有什么特殊的吸引力吗?
A:玻璃钢本身作为一种替代材料就有一种特别的意义,它在消解诸如铸铜、石材的媒介价值,它可以仿得很像。曾经我想做一个作品,就是认认真真地做玻璃钢。我就是想把这个材质本身的特点呈现出来,不去假扮什么,而是让材料本身来表现。但是后来因为种种原因,并没有去实践。
Q:还有一件作品让我眼前一亮,就是您用传统的汉白玉制作的一件作品。在这件作品中,传统汉白玉是跟政治元素进行了一个结合,这是你当时的主要目的吗?
A:其实主要的目的还真不是这样。你想的是你所受的教育带给你的指向性。我最早就是觉得可以做几块大理石,并没有想去嫁接某种东西,它恰恰是一个关于体量、质量、外在形态的探讨,和日常行为间的一种差异性。但绝对和政治没有关系。还有一件小作品是牛奶盒,做完之后就没有去着色,我直接就用包装纸的颜色刷完了。后来有一个小展览,我就用它参展了,当时真的有人就说“谁的箱子?赶紧拿走!”当每个人都认为它是一个真的箱子时,那种感觉特别奇妙。其实,它具有某种雕塑感,所谓传统的技术和技艺都在里边,但是像一个现成品之后,还有点纠结的感觉。
Q:这和日本的“物派”有什么关系吗?
A:这个没有关系,我关心的“物”是对象化的。首先,我对人不感兴趣,多年的人物形体创作让我觉得人就像一首绝句旧体诗,很熟练了。我转变了自己关注的对象而已。
Q:看了您近些年的作品,发现您近几年关注的对象转向了活动“羊磴艺术计划”。这和之前的雕塑作品区别很大,是什么原因呢?
A:不是这样的。2008年之后,雕塑语言在转型,有色彩的作品一夜之间消失了。这是因为大家都开始关心以前被忽略的身体、材料、去掉材料色彩之后的空间。比如,隋建国的极端追问——“盲塑”,去掉了一切观看的东西。实际上是对2008年之前雕塑图像化的反动。
Q:2016年四川美术学院新媒体论坛中,您的演讲是关于“羊磴艺术计划”。其中讲到,把羊磴地区的普通人所做的作品组织了一个展览,和我们组织艺术家做的展览相比,两者间最大的差别是什么?
A:当时我在北京798白盒子艺术中心做个展,顺便也看了几个展览。这几个展览真的让我很失望,看完之后的当晚,我就回重庆了。这些雕塑家的创作路数令我疑惑。我认为,中国的当代雕塑变成这样,一定是有问题的。我印象里,其中一个艺术家的作品,不管是在架上、在空间里,或者在材料上用了多大的劲儿,以我的经验来看,就是典型的当代艺术范式。这就不是艺术家在生产作品,而是艺术制度在生产作品。这个艺术制度让我生疑了。当代艺术制度本来是一个能够冲击画院、美协体系的东西,但是最后它却变成了一个新的模式,它的生产其实也是权力体系,包括美术馆、画廊、策展人、批评家一系列很完整的制度。尤其是在国际金融危机时,我真正看到了中国当代艺术是如何在艺术制度和藏家系统下被“玩”了一把。其实艺术作品什么都不是,就是艺术死了。你很清楚地看到了这个所谓的商业机制合谋的结果,好多艺术家认为艺术就是这个样子。
Q:我了解过2008年那段时间在黄桷坪的一些事实,那时的艺术工作室就像印钞机一样,每天早上都有大批量的画被拿走,像印刷厂一样。这几年艺术市场其实不是很景气。
A:中国当代艺术家自己也葬送了艺术市场,既然没有了,只能另起炉灶了,何必再去追寻那个本来就让人觉得极其失望透顶的东西。当时还有两个东西对我的触动很大:第一就是“碧山计划”,最早的一批人去做乡建;第二个就是吕澎在2012年的时候做过一个展览——“溪山清远”。其实这个展览有很大的问题,不是说去接续传统,而是有很强的商业眼光,因为他想要给中国的当代艺术寻找一个新的,不是一个后殖民状态的题材和方向,从而可以继续引入资本。而我认为传统文化如果真的有,也不仅仅局限于临摹几张古画,那么我在1999年画的汉代那些盆景好像也可以。如果还有传统文化的话,他一定要在真实的生活当中存在,才是真实的,不然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离开今天的当代艺术,真正中国原生的以技艺为代表的东西,能够产生什么样的内容?我在很偶然的一次机会去了羊磴,是因为我的研究生娄金,他说到他的老家去,他们那儿做木家具的人很多,我觉得就可以先从木匠开始。你就可以理解我为什么转到这个上面来了。我是从美学内部来看待具有强烈社会性的东西的定位。虽然我不知道怎么去做,但是绝对不是一个社会学的问题。
Q:提到2016年的四川美术学院新媒体论坛,主题是公共艺术,在论坛上您也谈到了“羊磴艺术计划”。中国大部分的公共艺术属于纪念性雕塑的一种,而当代的公共艺术在中国的发展趋势并不是很好,您怎么看这其中的原因?
A:今天的公共艺术很不好界定,它有几个原因。第一,从共享的角度看,所有的人类文化和艺术都一定会公共。第二,“艺术”这个词本身在中西方之间是有差别的,西方的艺术只包括视觉艺术、建筑、雕塑,但是在中国,“艺术”包括美术、音乐、书法、戏曲、舞蹈等等,所以把公共艺术这个概念拿过来,就会造成错位,很难去讨论。奥运会的开幕仪式算不算?如果从学理的角度去分析,它一定和哈贝马斯的公共性、公共权力有关,和阿伦特的理念有关,如果这样去谈公共性,那我就可以去否定奥运会的公共艺术性。所以这个问题在中国就很复杂。如果从公共空间、公共权力的角度去讲,那么中国几乎没有公共艺术。当把文化产业和艺术混为一谈的时候,公共艺术成为一个无所不含的大杂烩,你只能从类型的角度去区分,而无法谈它的本质。一件公共艺术作品,你要看它是从艺术批判角度,还是社会批判角度来谈,这就涉及艺术史,当代艺术的发展也是艺术批判和社会批判的此消彼长。现成品艺术和波普艺术已经不仅仅是艺术内部的问题,而是艺术和社会进入真实生活的过程。今天的公共艺术为什么成了显学?它是很复杂的,艺术制度本身的模式化和样式化也是一种可能。“羊磴艺术计划”今天的发展更多的是和参与艺术、介入艺术相联系,因为它更多涉及美学层面的东西。
Q:我之前在一个采访中看到您说您很害怕“羊磴艺术计划”最后又回到模式化状态。
A:首先我觉得这个事不应该由艺术家去做,政府推动会有力得多。羊磴这五年给我最大的体会就是以前我们把现成品作为艺术材料,今天现实生活本身成了艺术材料,生活本身就是一个艺术材料,需要你在某个节点赋予它意义。
Q:艺术可以和生活画等号吗?
A:你这样说会混淆很多概念。艺术不是生活,生活也不是艺术,它们可以在一个空间里各取所需,各自获得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我甚至自己在考虑一个概念——“协商艺术”,它本身是一个政治的概念,在今天看来它还是有存在的价值。关系艺术就可以视为一种协商,关键是你要站在什么样的层面上去看待作品。在过去,艺术家是有特权的,观看的特权、视觉经验的特权,而在今天,新科技出现时,艺术家和大众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我们做过很多VR(虚拟现实)、AI(现实增强)的项目,对于技术的态度和理解上,这种同样的起跑线会越来越多,此时你就没有视觉优越性,艺术家身份就会受到怀疑。今天艺术展览只有花钱买吆喝,很多商场要我们去做多媒体展览,要互动性很强的那种。在未来的艺术门槛下,大众和艺术家在同一个角度下,这样就可以进行共享和协商。艺术家要始终保持冲动性和敏感性。
Q:我现在看到一种景象—一些年轻的艺术家只会提出一些问题,并不会去解决它。您怎么看待这种现象?
A: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为这种冲动性和敏感性去命名。我一直在抛弃对象化、视觉化的东西,去寻找材料自身的表述,2008年之后,积极在这条路上探索的只有中央美术学院和四川美术学院。我们2017年在上海喜马拉雅美术馆做的展览还是比较成功的,作品有检测脑电波的、检测眼皮跳动频率的、研究触发影像的、研究观看和作品之间关系的,而且这些方面探讨得都很深入。最好的艺术不是最前沿的技术,而是最稳定的技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