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从商奇遇
1.初识知己
战国时期,山东诸国的商业相当发达,其中以齐、赵两国为最,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商人的政治地位也都比较高,在一个功利化的社会中,金钱总能左右一切。
可是自秦王朝统一天下之后就不同了,“重农抑商”的政策推行后,商人的地位一落千丈,而且秦王朝还多次大规模征发市籍之人去戍边。自秦国“商鞅变法”以来,出于大规模扩张战争储备军需物资的需要,特别强调主抓粮食生产。对于只负责搞流通、不事生产的商人阶层则采取盘剥、打压手段,务必使全社会都鄙弃做一名富而不贵的商人。不过,一个社会绝对不能缺少商人,“重农抑商”只不过是为了严格控制商人阶层的规模和数量,重在养成整个社会的朴拙和本分风气罢了。
从广陵(今扬州)来的这个商帮规模不大也不小,有百来号人[1],主要把南方出产的诸如楠木、梓木、姜、桂、金、锡、丹砂、犀角、玳瑁、珠玑贩运到北方,然后再把北方的马、牛、羊、旃裘、筋角、旄、玉石贩运到南方,再从中取利。
他们在淮阴需要收购一些物品,因此耽搁了下来。借着这个间隙,韩信被大娘的侄子引领到了一处客栈,里面正好有一个上了年纪的管事留守在那里。
“年轻人,听说你身手不错,可以比画两下给老夫瞧瞧吗?”管事的那位老者问韩信。
“可以。”
几人来到了宽敞的院子里,韩信小心地将宝剑搁置在一旁,另外找了一截木棍生龙活虎地挥舞了起来,他首先使出了一套比较花哨的“剑法”。这套剑法源于他父亲留下来的一本剑谱,经过改造和推演,招式并不适用于实战,而是韩信平素自娱自乐,练起来解闷儿玩的。
不过,两个旁观者显然是外行,他们只见韩信上腾下跃、左击右刺、来回翻飞,一气呵成,二人叹为观止。老者忍不住喝彩道:“好,好啊!真精妙的剑法……”
既然主家的人赞扬说好,那就多演示几招让他们过过眼瘾吧,兴许会受到重用也未可知。于是,韩信就又耍宝似的多表演了两套招式。
他正耍得酣畅淋漓时,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人,韩信还没细瞧,仅凭着眼睛的余光注意到这两个人都是练家子打扮。这下他耍得更起劲了,呼呼生风,好久都没有这么畅快了。
“好!好!好!”这时,只听刚进院子的其中一人也禁不住高声喝彩道。
“假把式一个,有什么啊!”另一人反而不屑地接口,他也注意到韩信虽生得高大健壮,却年轻白净,“唬唬你们这些外行还可以,想唬我,没门!”
“哦,是吗?你不服?那你就过去和人家比试一下,如何?”
“比就比,谁怕谁!”
“行,咱们可说好了,如果你输了,今天就别吃饭!”
“不吃就不吃,反正一顿不吃也饿不死人!”说着,这人就叫停了韩信的表演,只见他随手抄起一根细长结实的木棍,就要上前来跟韩信比试。
“小弟花法武艺,仅博大家一笑,不敢不敢!”韩信才出家门,哪敢随便招惹是非,抱拳推辞。他已经有些后悔刚才的冒失,看来是锋芒过露了。
见韩信推辞,那人却更加来劲了,他问明了韩信的来意,于是慨然说道:“小子,你今天只要打赢了我,从此就是我广陵商帮的一员了,否则,门儿都别想!”
“呵呵,没事,你们就比吧!赢了今天就让你多吃两碗饭,再加酒肉……”唯恐天下不乱的那位鼓励韩信道。
韩信扫了那人一眼,只见他面目英俊、身姿利落,遂顿生好感,而且此人在商帮里说话应该很有分量。
再看眼前跟他叫板的这位,应该比韩信大不了几岁,个头虽然矮小些,但却生得黑黝粗壮,虽不知身手如何,料想必是孔武有力。不过,韩信心里并无惧意,对于自己能否战胜对手,他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敏锐直觉。
凭那壮汉的口气和装扮,可知此人应该也是商帮里的一名重要人物,看来自己今天非得硬着头皮先过他这一关了。韩信略整了整衣装,比试开始了。
起初,壮汉奋击直取,韩信只有招架之力,很快韩信就发现了对方的破绽。几个回合下来,技高一筹的韩信已三次击中了壮汉的手臂。
“好!很好!”围观的也更有精神了,而另一位竟还激动得拍起手来。
这一来已近恼羞成怒的壮汉更不愿服输了。
“承让,承让!小弟得罪……”不能再比下去了,韩信向后缩了几步就想退出。
壮汉气喘吁吁,可兴头不减:“好小子,咱们这才刚开始,你就老实接招吧!”
“这位大哥,小弟刚才使的这几招就是以快制人,一般来说是很难看清具体招式的!刚才为了避免危险,小弟才不得已击中大哥的胳膊……现在,如果大哥执意要继续的话,恐怕……”话没说完,韩信又觉得自己失言了。
壮汉才不听他啰唆,但也能听出韩信明显有故意谦让的意思。只听他大喊一声:“少废话,让你来就来!”
壮汉想要突然袭击韩信以求出奇制胜,韩信接招后先是装作朝对方纵深进击,壮汉则不得不向前抵挡,韩信即又改用脚去踢他,壮汉又穷于招架,韩信乘其不备,疾如闪电般击中壮汉的脑袋……
就在壮汉倒下的那一刻,大家惊呆了,惊讶于韩信精湛的武功。
还好韩信下手并不重,壮汉很快就站起身来,只是额头上已经起了个大包。虽然他还有些站不稳,但嘴里仍嘟囔道:“不行,刚才的不算!你小子使诈!”
“刚才多有得罪,确是小弟侥幸……”韩信忙上前赔不是。
“算了,吴大,你根本不是这位兄弟的对手!”另一位发话了,这场比试看来要结束了。
可是,此时已窘极的吴大哪里肯听。
“我说住手,没听见吗?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那位分明已有些不耐烦。
没想到这两句呵斥的话还真管用,壮汉丢下韩信退到了一边。
挑拨者连忙走近韩信,一脸喜悦道:“呵呵,好!从今天起,你就是咱广陵商帮的一员了,很高兴你的到来啊……齐伯,他就是昨天你跟我说起的那个要来投奔咱们的韩信兄弟吧?”
管事的老者点了点头。接着,齐伯便提醒韩信:“小子,这位就是咱们当家的,还不谢谢她收留你。”
韩信只是发觉那人像自己似的,个头并不矮,生得白净,看起来像是商帮的人。韩信之前并没有细瞅那人的面相,他向来不大注意陌生人的长相,只凭感觉来判断一个人,除非是慢慢熟识起来。
韩信仍旧处于惶恐中,也没来得及仔细分辨对方说话的声调,此刻心下更是慌乱,于是他赶紧向前给“当家的”鞠了一躬:“大哥好!”
“哈哈哈……”那人当即突兀地大笑起来,而且声音也有些不同,这回听着竟感觉像个女人。
其他在场的人也都跟着好一阵哄笑,韩信诧异之余,又忍不住好奇地多打量了那“当家的”几眼,原来这人竟是个女流之辈!虽然她的外表装扮得像个男人,平素也尽量装作一副男声,但很多细微处还是出卖了她的身份。
“失礼了,失礼了!”韩信尴尬地说道。
“哈哈,好兄弟啊!失什么礼啊,不必那么客气……我巴不得做个男人呢!别人都叫我‘当家的’,我看以后你就叫我‘大哥’吧,我今天听你这样叫我,心里特别舒服、亲切!呵呵……”她的笑声非常爽朗,让人听着就慢慢放松了下来。
“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韩信忙不迭地拱手。
“我看就这样定了吧!”
“别动!”
当家的注意到了韩信那柄被搁置一旁的宝剑,刚要伸手去拿,就被急切的韩信给叫住了:“您别动,那是小弟的随身之物,随身之物……没什么好看的!”
“随身之物?不能看?”这一来她越发好奇了,“行了,好兄弟,就让大哥看上一眼吧,这肯定是一把好剑!”
“真的,真的没什么好看的,就是小弟家传的一把古剑而已!”韩信自然不会轻易说出剑的由来,他紧紧把剑握在了自己手里。
“拿来我看看,如果下次要是弄丢了的话,大哥也好帮你找回来,呵呵……”
说着她就上前抓住了剑身,韩信也不好再执意拒绝。
“哇!真是一把好剑,怪不得老弟你拿它当宝贝似的!”当她轻轻拔出剑后,那清冷锐利的寒光一下子就把她给震慑住了。她把宝剑高举在手中,剑刃的寒意令在远处注视的吴大也浑身发毛。
“宝剑就当配英雄,可惜我不是英雄啊!”听她说完这句话,韩信越发觉得她亲切。只见她快步跑出一丈远,身手居然也很轻捷矫健,看来她有意要试试剑了。面对如此利器,很难有人能够忍住不比画两下。
果然,她把剑鞘甩给了韩信,当空挥舞起了宝剑。看她那迅疾如风、挥洒自如的样子,韩信发自内心地佩服这名女中豪杰。
2.艰危之路
当韩信在加入商帮的契约书上按下手印时,他的心情有些复杂,缓缓深吸一口气……
毕竟,谁都不会情愿降格为一个下等人,但人穷志短,韩信只能暂时委曲求全。
他对当家的这样一个女流之辈居然出来抛头露面感到奇怪,而且她的年龄看似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她家没有其他人吗?她有丈夫吗?他人呢?韩信一面疑惑着,一面脑海中又不断浮现出她开怀大笑的亲切样子,只可惜她长年日晒风吹,肤色还是差了一些,真不知道她着红装又会是什么模样。男女相处的感觉总是很微妙、特别,不过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才是最要紧的。就这样,韩信跟随商帮的队伍第一次上路了,终点就是自己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关中。
虽然只有一百来号人,可是车马却有四五十辆,前前后后大约排出了一里地,这广陵商帮也算有些实力。
除了少数几个负责骑马探路、前后联络、监管照应的人,其余人一律步行,或在前面牵马,或在后面押车。当家的有时候也骑马,但还是坐在车上的时候多,看样子骑马的吴大是当家的心腹,吴大人虽粗悍,可当家的说什么他都绝对服从,这其中的关系也有些微妙。
韩信平素路倒是走得不少,可那时候一个人多自由,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并不觉得有多累。而这一次,每天都要走上四五个时辰的路,且一走就是十数日,除非碰上中途需要添办、转手货物,才可以暂时休息一两天。韩信的脚底板早已磨出很多血泡,同行的人有经验,告诉他如何处理伤口,他这才慢慢觉得不那么疼了,可是走起路来总是一瘸一拐,不经意间就会掉队。
按照商帮的规矩,像韩信这种新手没资格乘马坐车,总得过脚力这一关。
“韩信,我说你小子能不能快点,怎么总磨蹭,跟个娘儿们似的!”骑马的吴大又来催促韩信,自从上次被击倒后他就没怎么给过韩信好脸色,韩信只得默默忍受着。
“吴哥,韩信兄弟初来乍到,哪像咱们这般老胳膊老腿。”替韩信说话的人叫侯通,约三十岁,正是那位漂母大娘的侄子,他有心维护韩信。
“呵呵,侯老弟,人家可随身带着宝贝呢!哪像咱们穷得只剩这条贱命,也没有啥宝贝得时时搁在身上牢牢看着,生怕别人眼红给他偷了去……”
侯通这人直率,一听到吴大这话,便仔细打量了一下韩信,原来他小子是舍不得放下身上那把剑啊,那“宝贝”总有几斤重吧。
“重言,”侯通大哥和韩信已经处得比较熟了,因此直呼他的字,“给我,我给你放到车上去!”说着,他就要上来解韩信身上的宝剑。
韩信哪肯啊,坚决不让人家解,最后侯通无法,只得叹了一句:“得!那你就受着吧。”
“好小子,我看你这把剑能佩到什么时候!”吴大撂下这话后,就催动马儿跑前边去了。
吴大跑到前面,忍不住把韩信不肯解剑的事当作笑话说给当家的听,“哈哈,我也过去瞧瞧……”说着当家的就打马朝韩信奔去。
“兄弟!把你的剑给我吧!”她已经到了他跟前,骑在马上的她显得干练极了。
韩信没搭理她,继续低着头向前疾步走着。
她又打马追上,“前面有很多紧要的关卡,你这剑太刺眼,还是让我来替你保管着吧!”
他转身抬头看了看她,有些犹豫起来。
“丢了,大哥我把命赔给你!”
他又扭过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向他微微一笑。于是韩信便解下剑来递给她,待她接过去之后,她却解下自己的佩剑扔给韩信:“兄弟,接着!”
说完,当家的打马向前面跑去。韩信随手拔出那剑看了一下,立刻紧走几步把剑搁置在货车上。
韩信看着官道,有的地段绿树成荫,有的地段却因为加宽加固树苗都还没有长起来,走在烈日底下,难免热得不行。好在已入秋,早晚都很凉爽。
不过,最麻烦的还不是每到过夜的地方要解开牲口喂它们,第二天再将它们套上车,而是常常走不了多远,就少不得会有河流挡在前面。于是只能先把货物卸下来都装到渡船上,再将牲口和大车分别装运上船;过了河之后,再套上牲口,将货物重新搬到车上……
这样反反复复折腾了十几次,韩信就有些不耐烦了。不过,他也体验到了普通人为了维持生计有多么艰难,再加上各种势力的盘剥、压迫,老百姓的生存难上加难。
韩信因为脚伤,动作不免有些迟缓,少不得要人帮忙。吴大又过来对着他叫嚷了几次,还威胁说要扣工钱,可是韩信根本无心回应,他只好无趣地走开了。不过,更让韩信触目惊心的还是路边三三两两蓬头垢面、肢体残缺的囚徒。商队愈往西去,就愈是难免和流配的囚徒挤作一处。韩信一面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落到那步悲惨的境地,一面又少不得担心有些监押犯人的军士或者囚徒不老实,再哄抢了他们的货物,那就不好收拾了。
好在大秦律法较为严苛,人们尚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造次。
每过一个重要关卡,商队少不得要缴纳一定的税。每次遇到较高级别官员的仪仗时,整个商队都得停下来跪在路旁,目送这位“大人”的离开。对于韩信这样一身傲骨的人来说,这才是最让他难以忍受的。
当家的有几次想凑过来跟韩信搭话,可是影子一样的吴大紧随其后,弄得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朝韩信微笑然后又转身离去。
韩信对此很纳闷,他觉得女人的心似海深。但他也坚信当家的身上肯定有什么过人之处,即使算不上仗义豪侠,也该是敢作敢为、勇于任事的人。可是不久之后发生的事,却向他泼了一盆冷水。
他是一个过于敏感的人,有时就难免会自伤。
3.慨然入关
有一次,好几天都秋雨连绵,商队无法上路,只能闲待在驿站里。
韩信发现商队里的具体事务都是齐伯在帮忙打理,当家的不过从旁拿大主意而已。韩信难得有钱,便买了好酒好菜请齐伯一起享用,齐伯看韩信这孩子不俗就依从了他。两个人喝到兴头上,好奇的韩信趁机打听起了当家的事儿,齐伯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就随口说了。原来当家的竟是个寡妇,结婚没几天丈夫就死了,但当家的丈夫早先病了很久了,也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嫁了,齐伯并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当家的公公还有两个儿子,他们只管地方上的生意,却放心让一个女人家跑东跑西、南来北往地闯,当家的居然也心甘情愿。当家的待人接物比较周全,也够精明细致,所以办事倒也说得过去。
“老夫之前也纳闷,倒是听闻她娘家好像之前闹过一阵乱子,大概都与此事有关联吧……呵呵,我说你这年轻后生,还是少打听为妙!”齐伯最后才想起了这茬儿。
“兴许咱们当家的就是喜欢跑江湖呢,我看她可没个女人样。呵呵。”韩信偏还不依不饶。
“你这小子!你以为跑江湖好玩?搞不好会丢了性命!”齐伯有些生气。
“那是,而且一个妇道人家,整天扎在咱们这帮男人堆里,多少也不太方便。”韩信嘴上是这样说,可是心里却未必这样想,他料想当家的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兴许当家的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别看她平常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
“嗯,有道理……”说着说着,齐伯就扯远了,“本来,我还想着这世道能长久太平,可是咋想咋觉得这天下又像要出事的样子,天下混为一家,到底是福是祸呢……”
“先贤有言‘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世间之事大概都是这个道理吧……”韩信感慨道。
齐伯越说越忧心忡忡:“老夫从前当了二十年兵,几次从死人堆里捡回这条老命,要说现在丢了也不可惜。唉,只是可惜了你们这些个后生……”
“齐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天下有变,男儿死不足惜,只看是为何而死吧。”韩信忍不住说道。
“行!小子,看样子你是读过几年书的?”
“一点点罢了,后来父母都死了,亲朋故旧也靠不上,我这不就投靠咱们商帮了。”
“哦,那怪可惜的……以后你就跟着我学学管账吧,这样好歹还能有点出息!”
二人又随便闲扯了半天,齐伯可没有足够的眼力能把胸怀大志的韩信看穿,他只是一片好心罢了。而此时的韩信已懂得该怎样掩饰心底的傲气应付别人了。
没过几天,闹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麻烦事,倒霉的正是侯通大哥。
可能当家的看侯大哥为人实诚、稳重,就交代他去集市采买东西。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侯大哥竟被几个市井中的泼皮无赖盯上了。据侯大哥说,那几个人大概看他是南方人就想讹诈他,侯大哥起初没有理睬,结果这几个家伙居然偷偷栽赃陷害。
侯大哥被人拿住送了官,官府传一个商帮管事的人过去问话。本来无论如何都应该当家的亲自出马,可是她竟跟个没事儿人一样指派齐伯去了。虽说齐伯是商帮的老人,可她也忒不把此事放在心上了,韩信对她很失望。
各地郡县做主官的大多都是秦国行伍出身,累积军功才有幸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他们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些商人,尤其是原山东六国的商人。这些官员口口声声说着“无奸不商”“商贾都是贱种”,怀着一种仇富心态,羡慕、嫉妒最后都化作一股莫名的猜疑和憎恨。
齐伯替侯大哥讲了半天好话也没用,他只好去贿赂了管事的吏员,好歹保住了侯大哥一条命,也没遭发配和拘禁,但最终仍然受了皮肉之苦——盗窃罪名成立,被硬生生斩去了一根手指!
十指连心啊!当侯大哥被人扶回来的时候,身子虚得站都站不住。左手被厚厚的白布裹住,脸色惨白,让人看了好不难受。韩信眼前不由得浮现出路上遇到的那些遭受肉刑的囚犯,开始担忧起自己的未来。
这一次,当家的倒是听到风声后马上就赶了过来。韩信不搭理她,当家的几次想说什么又都咽了回去,最后当着韩信的面把一袋子钱搁在了侯大哥的榻边,叮嘱了韩信一声“你给他买些药和吃的吧”,然后就苦着脸出去了。
事后,韩信仔细想想,其实当家的又有什么办法呢,她若出面过问的话,事情说不定反而更糟糕。总之,当家的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人而已,她没什么过错。
几天以后,一行人终于要踏上关中的土地了。这是一片让很多人既爱又恨、既敬又畏的地方,不过别人恨、畏多一些,而韩信却爱、敬更多一点。
远远地,韩信就瞥见了巍峨雄壮的天下第一关——函谷关,他的心底顿时涌起一阵抑制不住的激动。对于一个饱读兵书战策的人而言,能有幸看到那些兵家必争之地的关山险隘,就像是饥渴的人突然喝到水吃到粮食一样眼里放光。
这是进入关中的必经关口之一,它与南面的武关共同构成了防卫关中的两大枢纽,借此秦人进可攻、退可守,且虎踞之势对于山东诸国来说也是一种威慑。
秦国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形胜之地,占尽了天下地利,函谷关一带是其龙脉。身临此地,怎能不生出指点江山的豪情。
此时,整个函谷关连同周围的山脉被环锁在薄薄的青烟之中,隔着四五里地就可以看见关上数丈高的旌旗,关下一派人头攒动的繁忙景象。商队里渐渐肃静,那几个原本骑马的人也下马了,这时天上恰好有乌鸦掠过,队伍里的气氛更显压抑了。
而韩信一扫先前的激昂,胸膛里狂跳着的心也慢慢安静下来。他上前取剑悬在腰间,还特意整理了一番衣襟,仿佛要去参加一场隆重的仪式似的。
“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把它踩在脚下!”
“韩老弟,你说什么?”
“我说,咱们终于来到皇帝脚下了,也该轮到咱们过一回雄视天下的瘾了。”
“过瘾?过什么瘾?你小子整天都琢磨些什么啊?唉……”
“嘿嘿,”满肚子豪情壮志难以言表的韩信苦笑一声,低声道,“只可向知者道,难为庸人言也。”
4.秦始皇陵
到关中已有十余日,韩信在闲暇之际把举世无双的咸阳城逛得也差不多了,内心除了震撼之外,就是慨叹和神往了。
不到帝都咸阳,还真不能深刻体会什么叫“富贵”和“显达”,此时此刻,韩信才倍觉贫贱的可悲、自身的可怜可叹。
他还专门慕名前往那位先前的楚国小吏、如今已是大秦王朝位高权重的人物之一——左丞相李斯的家,据说李大丞相的出行仪仗,排场之豪华连秦始皇看了都觉得过分,招摇过市可见一斑。韩信就在富丽堂皇、奢比天宫的李家府邸四周转悠了老半天才怅然离去,此时的他更深切体会到只有成功才是最重要的,才是压倒一切的硬道理。
一日,韩信刚吃过早饭,突然当家的进来拉起他就要往外走,还好大家多半都出去办事了,韩信无须过多拘谨。他们投宿的地方不在内城,所以几步路开外就是一处荒僻的所在,而在树林间正有一个小孩看住两匹马等在那里。
“上马,兄弟!大哥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她的脸上挂满了笑。“当家的,我久未骑马,恐有些生疏!”他一时犹豫着不敢上。
“呸!又叫‘当家的’,我是你‘大哥’,明白吗?哈哈……还男子汉呢,真没出息!”
被她拿话一激,韩信身子一弓立即跳上了一匹约有一人高的大马,然后把头一昂:“大哥,咱们走!”
“哈哈,兄弟,那咱们走!”两人骑马飞奔而去。
当时还没有马镫,所以骑马很累很麻烦,再加上韩信确实多年没有骑马了,一开始骑得并不稳。那马一颠簸,他竟狼狈地趴伏在了马背上,“大哥”自然乐得前仰后合。不过韩信天生就对马匹有特殊的驾驭力,不多会儿,马背上的青年就变得雄赳赳气昂昂了。
“兄弟啊,我早就看你不凡了!”她在马上喊着。
“哦?是吗?何以见得?不会只是因为那把剑吧……”韩信在马上喊着,强劲的秋风就在他们耳边呼啸。
“哈哈!这个你不用管,剑算是吧,但也不全是……我当家不行,看人可准!”
“哦?是吗?大哥可不能糊弄小弟。”
“告诉兄弟,我家从前开了几十年的客栈,南来北往的人形形色色,我啥人没见识过,我相信兄弟你不会只吃这一碗可怜的商饭的。哈哈。”
“大哥,休要取笑兄弟,”韩信嘴上这样说,心里受用着,“我一个破落户,还谈什么出息……”
“大丈夫富贵之时,自当一鸣惊人,兄弟莫急……”
跑了好一阵儿,二人放慢了速度,这一路很欢畅,于是下马准备歇息一会儿。
此时风已经小多了,两个人把马缰绳拴在一处由它们去吃草,然后各自躺倒在一片草地上,惬意地欣赏起茫远无际的苍天。
韩信仍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虽然他口口声声地叫“大哥”,可是他又怎么会忘记身边的这位是一介女流呢。不一会儿,她把身子凑近韩信,两眼直盯住他。
当他侧过脸来一下子碰到她的目光时,她赶紧转身正躺,还闭上眼睛装作睡着的样子。此情此景令韩信很不习惯,当他特别注意到她的胸脯起伏时,竟一下子窘迫起来。
“该死!该死!”这简直就是在冒犯“大哥”,韩信在心里不断暗骂自己。
又起风了,“大哥”忽然猛地坐了起来,“兄弟,你听!这是什么声音?”
韩信立马也坐了起来,他侧耳向着风吹来的方向认真倾听起来,“好像是一群人在干活的声音……”他判断道。
“我琢磨着也是,咱们可能是来到始皇帝的陵墓了,我听咸阳百姓都在议论此事呢。”
“不会吧,皇陵距咸阳城起码该有百里之遥,咱们才出门没几个时辰啊,难道这马是千里名驹?”
“看天色咱们是跑了不少路,其实这马也跟人一样,关键是要懂它的人来驾驭它,那样它才能跑得欢……”她的话显然别有所指,韩信心弦不禁为之一动。
韩信很早前也听人说起过这事。从这位始皇帝即位或亲政之日起,他就开始不惜代价地操办自己死后的事情,尤其在他一扫六合之后,他的内心无限地膨胀。
“怎么样,兄弟?有没有胆量跟大哥去看看?”她开始怂恿他。
“有何不敢,但还是要小心为是!此系重地,非同儿戏啊……”
“哈哈,好,那咱们就走!”
两个人又骑马奔驰了好一会儿,然后来到一处高坡下,把马在石头上拴好,接着两个人就小心翼翼地向山坡上爬去。
“呀!呀!”眼前的一幕令二人惊呆了,甚至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两个人就那么趴在一块大石头后边,向着工地那边仔细瞧去。
巨大的劳动现场望都望不到头,到处都是一群群晃动的人影和举着黑旗[2]来回巡逻的士兵,还有简易的帐篷和工棚,形态各异的器械——在那座已然成形的巨大的封土堆四围,足足得有几十万人在喊着共同的号子,那震撼人心的声音如闷雷般汇聚起来,绝不亚于千军万马在冲锋……
韩信一时看得呆了,“大哥”在一旁重重地摇晃了他一下——原来正有一队秦兵向他们这边赶过来,而且还押着很多大车,愈来愈近了,大车上拉的东西也看得更加分明。最后,“大哥”和韩信竟不约而同地喊道:“死人!”
“这就对了,怪不得我闻这里有股臭味呢,原来四处都埋着一车车的死人,”这时候她竟激动起来,“狗娘养的!”
“是啊,为了自己的陵寝而令万人丧命,轻人命至此……”韩信喃喃自语道,“等着吧,血债早晚要血偿!”
“唉!我若是个男儿就好了……”当家的竟有些黯然,这令韩信多少有些疑惑。
两个人不敢耽搁太久,就悄无声息地回去了。
5.指点迷津
黄昏将至,吴大早就等在那里了,不及韩信下来便愤愤然上前要牵回那匹马。韩信一跃而下,吴大只是耷拉着脸,也没再理会他,这反倒让韩信吃惊不已。
当家的这时候尽量装出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她拴好了马后,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有不少正经事,莫名变得紧张了起来。当家的客室中一天里进进出出的人不下百十号,这其中大多还是陌生面孔。
韩信已从齐伯那里打听到,原来近几年来一向紧俏的皮革今年价格比之去年又翻了将近一倍,而黑市(多指个体商)的价格却涨得不多。秦地的皮革生意一向由大商家乌氏垄断,如果不从他家进货,就很难搞到足量的货,搞不到货的话就是白跑一遭;但成本若是太高,势必会受到黑市的冲击和影响,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因此,这让会集关中的各商帮都非常犯难。
“这事确实让人头疼,难怪当家的这几天都没个笑脸……”韩信嘟囔道,想着自己也应帮着尽些绵薄之力才好。
又过了几天,各商帮的头脑都会聚到广陵商帮,共谋应对之策。韩信也应邀参加会议,跪立在“大哥”一旁。
“实在逼急了老子,老子还真就不做这桩买卖了,让他娘的乌家自己雇万八千个货郎,去各地挑着零卖好了,哈哈。”一个大胡子半是调侃半是发泄地说道。
大家忍不住跟着他笑了一阵,另一个人认真说道:“我们不做这桩买卖,黑市上一样有人会做!再说如果我们不做,朝廷的课税还不是一样照交,我们辛辛苦苦才跑一趟关中,难道只是为了来喝西北风?为今之计,还是想个辙让乌家把价格降下来,大家再推举出几位能言善辩者去跟乌家交涉一番才好。”
“没有用!人家不吃你这一套,诸位之中还有谁比陈公更合适?不一样被他们拒之门外!”那人说着就将手指向身旁一位庄重的长者,此人就是陈公。
“说来说去,乌家摆明了吃定我们,和他们讲理没用的,干脆……我们还是请朝廷给我们做主吧。”又一人说道。
“哼!朝廷?这乌家的后台就是朝廷,不然他这么横?老兄你不会连这个也不晓得吧?”
“晓得是晓得,可也不能明摆着让他欺负……”
“别说那些没用的,他就是欺负了咱们,把你欺负死,你又能拿他怎么样?最近这些年,他们就是在一步步地把咱们逼上绝路啊……呵,想当年,咱们山东商人威风的时候,他们乌家还不晓得在哪儿呢,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他们的手段也忒卑劣了,怎么能跟咱们那会儿相提并论?”
“翻这些老皇历还有什么用,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
“唉!眼看着这天一天天冷了……”
说着说着,大家便又陷入了最初的沉默,仍是没有结果。当家的和齐伯也都心急火燎,但无奈之下也一筹莫展,他们连话都懒得说一句,相互对视后就各自低下头去。
过了好一会儿,大家还是想不出妥善的对策,正准备散会明天再议。
当家的突然如梦初醒一般,转身看了一下后面的韩信,她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得到了答案。
此时已经有人站起身来想要离开,齐伯从身后推了她一下,当家的仿佛受了刺激一般,立马振作起了精神!她赶紧回身用她那特有的“男人腔”不紧不慢地对大家高声道:“请诸位再耽搁一下,我的这位兄弟还有些话要跟大家说。”她坚定地指向韩信,但内心还是有些犹豫和惶恐。她觉得自己有些冒失。
听到这话,沮丧至极的大家只好再拿出一刻钟的时间,索性死马当活马医了。
好一会儿韩信才反应过来,当家的好像在叫自己。当家的表情有些凝重:“这位是我的兄弟,他有话要跟大家说!”
“啊,是这样的……”他本来还没有准备好,尚怀疑自己的想法是否成熟,但此刻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兄弟靠前来!”当家的半是指示半是命令道。
“小弟先请问诸位,”韩信不再迟疑,身子向前移了几尺便道,“往年皮革价格何故一涨再涨?”
“始皇帝征发天下十二万户豪强入居关中,应该多是这些富贵人家买皮革做御冬的衣物了。”一人认真地答道。
“正是!那么小弟再请问诸位,当今这天底下有谁会不晓得皮革价格一涨再涨有利可图呢?”
“那自然是那些不穿皮革、不用皮革且赤身露体的蛮夷了,哈哈!”言下之意,就是此事已尽人皆知。
“是了,那么既然皮革生意有利可图,乃尽人皆知之事,那么又有谁不会争相做这有利之事呢?”
“哦,看来这位兄弟话中有话,兄弟不妨明言,为我等指点迷津。”说话的正是刚才那位被人提及的陈公。
于是韩信也未多礼,便直言其事:“凡物有利,众人必趋之!方今天下几十万户充实北方边塞[3],他们哪个不闻皮革之利?是故在下料定今年的皮革一定丰产,而且供应量定当空前……然则天下豪强人家入关已数年,该置办的皮革诸物已经不似往年那般抢手,需求量必当空前减少!是故小弟料定今年皮革一定有余,尤在关中地区……”
“那兄弟有没有进行进一步的访察呢?看看关中今年的需求?”陈公问道。
“小弟多日前已外出做过观察,虽然没能——探访,但眼见应不是个例……我商圣陶朱公(即范蠡)有云:‘论其有余不足,则知贵贱。贵上极则反贱,贱下极则反贵。’……故而小弟判定:不须几日,皮货还会源源不断涌入咸阳,届时即使乌家偏是不降价售与咱们,咱们仍不愁从小户手中廉价购得,各家起码将得所需之量的大半……”
“那如果乌家勾结朝廷,不让这些小户将货卖与咱们,那又将如何是好?”陈公表示担心。
“方今朝廷大兴土木,营建阿房巨宫,花费从何而来?利一乌家而损天下万家,孰重孰轻?朝廷难道不知道这天底下有多少人家的生计都已押到这皮革生意上……再者,若朝廷果真被乌家说动,咱们到时偏不就范,无非就是大家鱼死网破!而他乌家既在皮革生意上押足了老本,但最终无利可图,又怎好向朝廷交代?”
“朝廷不会来逼迫咱们高价强购乌家的皮货吧,如今这世道……”有人表示担心。
“我看不会,朝廷在大事上不会马虎的!”陈公认为这个朝廷只是残暴了一点,但不能算坏。
“兵法有云: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诸位可自行决断!”韩信说罢,众人一致向他投来嘉许的目光,先后异口同声表示感谢和夸赞:“好兄弟,好见识!”
大家最终欢欣而去,这时齐伯也忍不住靠过来,重重拍了几下韩信的肩膀,连一向看他不顺眼的吴大也对他展露了笑脸。看来读过书和没读过书就是不一样。
“大哥”欣慰之余得意得很:“哈哈哈,好兄弟!我的好兄弟!果然没让我失望……”
6.变身红装
事情果然像韩信所预料的那样,各商帮没过几天就满意地从散户手中收购到了自己所需的皮革,无奈的乌家只好听之任之。但令大家没有想到的是,乌家毕竟家大业大,根本无须作降价处理,所以干脆把手上的皮货都囤积起来,等来年形势有利时再行抛售。只怕到时又将是另一番光景了,不知究竟谁能笑到最后。
就在广陵商帮即将返程之际,意外从天而降。一队二十多人的秦兵说话间就包围了商帮所在的驿站,接着一名百将领着一个小吏和几个士兵闯进来大声嚷道:“搜查刺客。”
此时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尽管百将嘴上说不会连累无辜,可是大秦法网严密,苛刻的执法者也常常连坐,百姓是否触犯法网常常只在执法者一念之间,何况秦人执法者还歧视非秦籍百姓。
听到命令后,大家都放下行李包裹跟车马诸物,乖乖地站到了院子一角。韩信和当家的交换了一下眼神,就把最近常佩在身上的那把剑也一起解了下来,然后耷拉着头站到大伙中间。
秦兵里里外外查看了一番,并无异常,接着就开始翻箱倒柜大肆搜检商帮的细软。齐伯拿了在郡里开具的文书给百将看,可是人家根本不予理会,这一回事态严重,即使郡里的太守大人亲来也未必给面子。
翻着翻着,那把由当家的替韩信保管的宝剑还是被翻了出来。
“这里谁主事?”百将看过宝剑之后恶狠狠地说道。
当家的立即上前两步道:“回大人,是小的!”
“抬起头来,”那百将盯着她细瞧了一番,“这把剑是谁的?”
当家的略微犹豫了一下,便直指不远处的韩信:“回大人,是这位小工的!”
此言一出,正有些无所适从的韩信立即惊出一身冷汗。百将快速走到了韩信跟前,细细打量了他一番,厉声道:“身怀利器,必有图谋!把这小子给我拿下,带走!”
“身怀利器,必有图谋”这类说辞绝不可能出自一个粗鲁的下级军官之口,显然是上面有意要借这种“莫须有”的罪名将嫌犯们一网打尽,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
百将语毕,一个小武卒就赶紧拿了根粗大的绳子上前把韩信绑了要将他带走。韩信知道此去即使不死也得丢半条命,他忍不住回头冷冷地看了当家的一眼,他没想到这个女人竟如此无情无义!
韩信没有反抗,他心知这是徒劳的。他被抓走后,大伙谁都没敢吱声,秦兵“虎狼之师”的威名总能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秦兵刚出门,当家的马上就让吴大等人把一个箱子提进了自己先前的房间。不一会儿,只见她身穿一身鲜丽的红装,步履匆匆出门而去,吴大抱着一个惹眼的小柜子紧跟在后面。
当家的和吴大最后到了咸阳城中一位官员的府邸,门房通报之后,二人就被邀请入内。府邸内还是一如既往的气派和威严,他们自然不是头一次登门了。官员已经在花厅就座,看当家的一进门,他便起身微笑道:“春儿,你可有日子没登老夫的门了吧,十个月?一年?老夫都糊涂了……”
“大人乃千金之躯,小人一介黔首,岂敢上门轻易叨扰大人呢!”她还有些气喘,但已经跪伏在地。
“这孩子!又跟我见外,”他上前虚扶了一下,“可千万再别叫我大人,羞杀老夫!老夫当年那副落魄状,春儿你可是耳闻目睹的。还是叫我叔父吧,亲切!再说令尊对我有再生之恩,老夫岂能忘本?今日想必是又遇上什么棘手的事情了吧……”
“叔父圣明,叔父大人在上,小侄女再拜!”她还是毕恭毕敬。官员微笑着默然不语,但他心里很高兴故人对他礼敬有加,这大大满足了他的虚荣心。当家的把刚才发生的事情都跟“叔父大人”说了,叔父沉吟道:“一句‘身怀利器,必有图谋’焉能服人?老夫亲自出马,廷尉府自当从轻发落……春儿你尽可放心!”
“敢问叔父大人,那他会不会受牢狱之苦呢?恕小侄女冒昧,叔父能否想办法尽快将人救出来,小侄女怕他遭遇不测。”
“呵呵,一个小工贤侄女竟如此上心……此事关系重大,必然牵累众多,朝廷自当对重大疑犯严加讯问。不过依我看来,这位小工嫌疑不大,料想还轮不到他被讯问……”
当家的躬身谢过,又道:“侄女还有个不情之请,烦劳叔父大人费心……”
她的意思就是想请叔父大人把韩信的宝剑一并赎回,接着便转身从面有难色的吴大手中取过那个漂亮的小柜子,里面是价值二百金[4]的黄金珠宝,不是一笔小数目。
看着当家的呈送上的东西,这名颇为贪心的大人内心一阵激动。他捋着胡须道:“难得贤侄女有情有义,这个忙我自当尽力相助。呵呵……”
当家的磕头谢过。就在她准备告辞之际,叔父大人突然关心地问道:“秋儿的赎金可曾准备妥当,今年可是到了关节了?”
“不劳叔父大人费心,一切均已准备妥帖!谢叔父大人还记挂着妹妹,我代她向您老人家行礼了!”
“好!起来吧!那你们就回吧,再有什么事尽管来找叔父,能帮得上忙的我一定尽力……这里也是你们的家……”
听到这话,当家的便放心地回去了。
一路上吴大牢骚个没完,他觉得花那么多钱赎回韩信那把“破剑”实在太不值得,再买一把不就行了。可是木已成舟又有什么办法呢。
7.身陷囹圄
韩信被人抓进了一处关押着百来号人的集体牢房,看这情形也没什么值得拷问的,恐怕会被直接处死。不过这里面积很大,同样的大牢房应该有好几十个,而且防守非常严密,四下岗哨林立,到处血迹斑斑,让人透不过气。
这下韩信的心反倒安定下来了,他料想自己暂时还不会有性命之虞,朝廷有的是让他服劳役的活,大兴土木可是好大喜功的始皇帝的一贯作风。他上回就听说始皇帝居然嫌弃咸阳城地域狭小、宫苑局促,所以又开始筹划起包括阿房巨宫在内的一系列浩大的工程。
而今,朝廷肯定是在设法解决过于紧张的人力、财力、物力等问题,倒霉的当然还是老百姓。同监的很多人也都心知肚明,大家正在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埋怨着。
只是韩信心底还隐藏着一股莫大的怨气无以消解,他怎么也不能原谅当家的竟那么轻易地出卖自己!女人就是不能和男人相提并论,她们生性善变,不能轻易相信。那么自己的母亲呢?母亲不是女人,她是来到这个世界养育、教导自己的神……
韩信一个人盘腿坐在地上,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就那样静静地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满眼失神地面对着黝黑斑驳的墙壁。第一餐牢饭他没心情吃,第一夜他也没有睡着觉。
到了第三天,韩信听说他们这批人可能要被押赴北边修“直道”。“直道”是当时一项重大的国防工程,北起边陲的九原,南至关中的云阳,绵延上千里。
秦始皇三十二年的时候,皇帝巡狩北疆,颇有感想。回到咸阳后,他先前派出的为自己到海中求仙的燕地人卢生也回来了。卢生之前的几拨人马大多都在海上失踪,因为根本就没有所谓的仙山。但卢生为了交差,便向皇帝行编造之能事,除了尽言鬼神之迹外,还向皇帝呈上了一份特殊的礼物——一份据说从仙岛带回的“录图书”。此书写着“亡秦者胡也”的字样,引起了既敏感又迷信的皇帝的高度重视。不久,秦始皇就派将军蒙恬领兵三十万北击胡人,掠取黄河之南的土地,以保障关中腹地的安全。
因此,自打“亡秦者胡也”的谶言进入始皇帝的心里后,这位五迷三道的皇帝就没一天安生过。
此外,韩信还听到传闻说为防止囚徒中途逃逸,要在他们这批人的脸上刺字,这下韩信的心里更加不安和怨恨。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第四天一大早,一名廷尉署的官员向他们传达谕旨,刺字一事,按律当是如此。韩信不知所措:这该如何是好,一个贵族怎么可以被打上如此鲜明而耻辱的印记呢?
韩信想要反抗,但是他不敢轻易跟牢里其他人商量,况且他戴着镣铐。当初他刚被戴上镣铐的那一瞬间,真恨不得杀了当家的,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完了,竟然会以如此可悲的方式终结!可是冷静下来后他知道自己不该恨她,埋怨别人有什么意义,现在的他只怨自己时运不济,悔不该来处处是陷阱的关中。
可是思来想去,命在一切就都在,谁能说江湖草莽成不了真正的英雄呢?以后的事谁说得清,什么贵族不贵族的……也只得认命了。韩信仍然坚信很快就会迎来自己时来运转的一天,到时候他一定要让天下人都晓得他韩信的厉害!此时肉体上受点屈辱又怕什么……
突然,狱卒喊到了韩信的名字,韩信见大家一个个鸦雀无声,知道自己不可能逃得出去,没有胜算的险不能冒,况且没到生死关头,也没必要冒断头之险。
韩信横下一条心,还是忍了吧。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一个狱吏带离了牢房。
此时,韩信的心底禁不住浮起了一丝希望。终于,奇迹出现了,还没容韩信反应过来,他手上的镣铐就已被人快速打开了。
“你被侍御史辛大人保释了,现在你可以走了。”狱吏面无表情地说道。韩信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他一时无法反应“侍御史辛大人”是谁。
不过韩信还有些迟疑——宝剑还没有取回。他想跟狱吏打听宝剑的下落,可他还是忍住了,他坚信宝剑最终一定会回到自己身边。
当腿脚还有些不太稳当的韩信走出监牢厚重大门的那一刻,他抬眼就看见了早已等在那里的当家的和吴大。
韩信的眼角湿润,他什么都明白过来了。韩信走上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哥,受小弟一拜!”一切阴郁就这样云散烟消了。
吴大从身后取过那把宝剑,笑着骂道:“给你!以后若再丢了,休想让咱们当家的那么辛苦给你弄回来……”
韩信接过自己的宝剑久久摩挲着,除了感动之外,他的眼睛里也透露出杀气,他已经恨透了那个牵累无辜、草菅人命的朝廷。回去的路上,当家的对他说这次回去之后就再也不来关中了,而且只要韩信愿意,他可以到酒馆或者驿站当伙计,账房先生也行。
“如果兄弟觉得委屈的话,要不当掌柜的也行,咱们还在一处,怎么样?”
韩信虚应着,他有点笑不出来。经历了短暂的牢狱之灾后,他心底更按捺不住了,他盘算着这次回去之后一定要有所作为,机会可以由自己创造。
不过,知恩图报的韩信还是向当家的询问了那位他一直铭记在心的“侍御史辛大人”。
原来这位辛大人也是楚国人,因为才干出众,最后就由县里提拔到朝廷任职,以后更因左丞相李斯大人的关照而步步高升。他其实也是一介贫寒之士,若不是当年当家的开客栈的父亲赏他一口饭吃,还送了上路的盘缠,恐怕就没有今日的辛大人了。看来,这扶危济困是当家的一家子的传统。
“兄弟,你也行的,大哥我就盼望着这一天!”
“嗯,只要我利器在手,就不会让自己身上的热血白流……”
这一次韩信没有含蓄。
8.飞来横祸
商帮一行人已经远离了关中,韩信心里非常清楚,假如有朝一日他有幸再踏上这片土地,一定会以截然不同的身份出现。
怡人的秋天就要过去了,北风呼啸,寒意袭人,这个冬天韩信要在三晋大地上度过了,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有一些东西确实值得他好好探询。
在韩信出生前约一百七十年,东周的周威烈王封原晋国韩、赵、魏三家为诸侯。这一事件被后人称作春秋、战国的分界,从此中国便进入了争霸之世。二十七年后,韩、赵、魏三国又废掉了晋静公,并将晋国土地全部瓜分,因此韩、赵、魏三国又被称为“三晋”。又一百五十多年后,三晋终被秦国并吞,从而开创今天这副局面。
追溯历史才能警醒当下,没有哪家的王权会永世相传。
商帮还需要到附近的山里置办一些药材,所以少不得要露宿山林一段时间。当家的和齐伯等人不方便去,本来当家的怕韩信再遇上什么危险,不让他去,可是韩信义无反顾非要走这一遭。
一行人夜晚点着篝火在幽寂的山林中宿营,实在冷得受不了的时候,韩信就到处捡拾干柴来添旺篝火,有时会望着篝火或者明亮的夜空发呆。夜是冷寂的,但他会因为寒夜中的一颗颗孤星感到无比宽慰,他知道那就是宿命。韩信默诵起了当年的兵书:“十战而六胜,以星也。十战而七胜,以日者也。十战而八胜,以月者也。十战而九胜,月有盈者也。十战而十胜,将善而生过者也……”这是《孙膑兵法》的内容,探讨了用兵与星象的关系,但是过于神秘,他不敢尽信。蓦然仰首,一颗闪亮的流星划过东方的天际。韩信的心头为之一震,这不是好兆头。
一群人终于踏上归途,这时候当家的因为有急事,带着吴大和韩信两人先行一步。一路上,当家的情绪非常激动,热情地规划着自己的未来:“兄弟,我告诉你,我要开一家大大的驿站,一定要比先前那家还要大,还要气派,就开在广陵的官道旁,那里过往行人多,生意肯定好。当然,还愿意跟着我混的兄弟都尽管来,绝不亏待了你们……”
“当家的,老爷子要是看你一个丫头家都比他有本事,还不得气得从坑里爬出来,再好好活他一回……”吴大倒先接了口。
“去你的!老爷子得高兴,这叫含笑九泉……”当家的又转向韩信,“兄弟,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是!大哥说什么那就是什么,这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嘿嘿。”韩信也学会调侃了。
“转什么文,上次你在大伙跟前转的那几句咱到现在还在心里琢磨着呢,你这学问,忒大咧……”吴大倒是真心佩服韩信了。
“哈哈哈……”当家的更开心了,转身又对韩信说,“放心吧,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她其实想说要给韩信娶个好媳妇,但还是忍住了,她想给他一个惊喜。
三个人就这样一路谈笑着,旅程也变得没那么漫长了。
笑过之余,韩信总想认真地打听一下关于当家的那些事情,这已经不仅仅是好奇了。可是韩信又不知道打哪儿说起,不好意思开口,只听当家的和吴大聊天的内容,才知道她于三年前才无奈嫁入经营广陵商帮的屈家。
有一次,韩信终于有机会和当家的独处时,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些她的私事,而当家的却略带神秘地说以后一定都会告诉他。同样韩信也不多谈自己,他觉得没什么好谈的。他们就这样只是边谈笑边欣赏沿途的风物,没几天就踏上了东郡[5]的土地,他们没有再走原路,而是精心选择了一条回家的捷径。
那一天,他们投宿在一家热闹的客栈里,从来来往往的人们嘴里得知,前些日子附近掉下了一块巨大的陨石,尤为稀奇的是这块陨石上还有一些图纹,十分醒目。
起初韩信没有在意这件事,可是当家的好奇心大,她知道很多人都含糊其词,不敢向她吐露实情。于是她悄悄买通了客栈的一个小伙计,方才问明,原来陨石上明明白白地刻着六个字——始皇死而地分。
当家的马上把这件事偷偷跟韩信说了,没想到他反应激烈,脸色一下就阴沉起来,非常惶恐。韩信心头萌生了不祥的预感:“这不是好兆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太了解迷信神道之事的秦始皇了,皇帝老儿为防有人会拿此事蛊惑人心,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
“嗯,明天一早我们就上路。”
“不,不行,我们得赶紧走,要不现在就走!以免突遭不测……”韩信表现得很不安。
“今晚就走?不行!别说咱们人得休息,马也累了一天了,夜里还那么冷,不累死也得冻死!”
“不行!大哥,你这次得听我的,‘兵之情主速’,我们就是要争取时间,懂吗?”眼看韩信说得义正词严,当家的有些动摇了。
说着韩信就将她往门外拉,吴大这时候从外面进来了。于是当家的就把这事又和吴大商量了一番,吴大当然不同意韩信的意见,还说他“大惊小怪”。
韩信犟不过二人,最后意见折中——天一亮马上就走。
还不到二更,只听暗夜里传来了吵吵嚷嚷的人声。等到韩信明白过来时,刀已经冷冰冰地架到了他的脖子上。
客栈里的人统统被一大队秦兵驱赶到大路上,这时候已经可见四周满是星星点点的火光,那是一座座被点燃的房屋。韩信有点后悔事先并未四处查看一番。
韩信的剑又被一个秦兵给没收了,他知道这一次肯定没人会来救自己了。他要看准反抗的时机,反正这里曾是母亲的故乡,他相信母亲的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他。
客栈的几百号人最后被秦兵一同向西押去,没走多远,客栈也被点着了,队伍里突然冒出了店老板一家的哭叫声……
9.幸逢游侠
就这样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他们被押进了一座死寂的山谷中。这时天还没有亮,韩信分明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气。秦兵见人就抓,肯定作了周密部署。
韩信先是和当家的使了使眼色,接着是吴大。秦兵的实力不能小觑,他们的武力足以轻松镇压这帮手无寸铁的百姓,再说还配备着弓弩,三个人想要顺利逃走胜算不大。
这时候,韩信心潮起伏,他考虑在关键时刻是否要拉当家的一起走。想来想去,他终于下定决心——要死就死在一起!谁叫他天生受不得一点别人的恩惠呢。
最后一大帮人停在了狭窄的山谷里,凭借火把的光亮,韩信注意到此处地形险峻适合杀人埋尸,看来秦兵要对他们这些人下毒手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手上拿着宝剑的军官恰好来到韩信跟前,韩信知道自己不能造次,要看准时机再动手。这群可怜的人不会因为自己振臂一呼就奋起反抗,他们早已被秦兵的架势震住了。可是不能先发制人却很要命。
该怎么办?韩信拉住当家的,二人一起向人群中缩了几步,他们不能成为秦兵的第一批活靶子。
“那个高个的,你出来!”拿着宝剑的军官突然注意到了韩信。
“坏了!”韩信心想,他们似乎发现了自己的意图。
“听到了没有?快点出来!”军官呵斥道。
韩信还是没有动,但他不能再犹豫了,必须放手一搏。“好吧,不能再这样被人鱼肉了,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韩信想要冲上去跟他们拼了。
“啊——!啊——!”秦军开始动手了?真是天助我也!随后韩信惊奇地发现几个拿着弓弩的秦兵在离他不远处奇迹般地倒了下去。
接着就是一片混乱,反应过来的秦兵在慌乱间开始了杀戮,他们不能放走一个活口。
好像是一群游侠来解救他们了。韩信看准了时机,大喊一声:“乡亲们,跟他们拼了!”
接着,韩信就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向那个拿着他宝剑的军官。惊慌失措的军官尚不及反应,就被韩信一脚踹出一丈远,兵器也丢出了手。韩信赶紧捡起宝剑,宝剑出鞘,生平第一次他要用这把宝剑杀人了!手起剑落,半坐在地上的军官胸膛被一剑刺穿,鲜血溅了韩信满身。
两个手持长戈的秦兵见势向韩信刺来,他连忙拿剑去抵抗。“唰——”的一声,两把戈矛的锋刃全部被砍断,两个秦兵蒙了,韩信也蒙了,他不知道此剑居然削铁如泥。
韩信宝剑在手,犹如蛟龙出海一般,轻松取了两个秦兵的性命。而当家的和吴大也没闲着,他们从地上捡起秦兵丢下的半截武器,径直来到了韩信的左右。
“吴大,你快把断戈丢给别人,”韩信取了那名军官的长剑丢过去,“保护大哥要紧!”
“不要管我,小心你自己,我顶得住!”当家的无所畏惧。
韩信转身去细瞧她和吴大,二人并未原地待守,而是迎着冲杀上来的秦兵勇猛还击,各自放倒了一名秦兵。韩信松了口气,劲头更足了。
游侠们已经同秦兵展开了混战,遭难的百姓也开始激烈反抗。振奋的韩信又一连格杀了几名冲上来的秦兵,他看准了另一名军官手上的长剑和头盔,于是直取此人性命。那军官也不是吃素的,他在一连砍倒几名无辜的百姓后,转身迎战韩信。几个回合之后,韩信故意露出破绽,那人双手握剑刺向韩信的下腹。没想到韩信一个起跳,竟跳出了半人多高,他两腿叉开,那人刺了个空!韩信还击,正中那人面部。
“大哥,这把剑给你!”韩信欣喜地将军官的剑送到她的手上。
“兄弟,谢谢你还能想着我!我果然没看错你!”
“大哥,吴大,咱们寡不敌众,不要恋战,突围要紧!”
“不怕!有兄弟这等好身手……”
游侠也就十几个,而秦兵有一二百人,人数相差悬殊,兵器上也占优势,且都训练有素。他们被游侠的突袭打乱了阵脚,一旦镇定下来,可不容易对付。
杂乱的火光中,韩信迅速对突围方向作出精准判断,然后向目标疾冲而去,当家的和吴大紧随其后。这是韩信生平第一次大展身手,虽然他的武器精良且武艺高超,但毕竟缺乏实战经验,体力下降后感到有些力不从心。秦兵是正规军,实战经验丰富,善于相互配合。待韩信又格杀了几名秦兵后,自己身上也受了一点轻伤,情势越发危急。
但是令韩信喜出望外的是,游侠之中有一个人身手很是了得,他轻而易举就格杀了十几个秦兵,吸引了大量秦兵去围攻。这时候场面已然混乱,可还是没有一个人能够逃出秦兵的围剿,很多欲趁乱逃走且手无寸铁的百姓被秦兵疯狂地围堵,之后便是一阵血肉横飞,哀鸿遍野……
混战已入胶着状态,韩信明白如果不迅速突围,一旦别处的秦兵闻讯赶来增援,那就只能战死当场。所幸当家的和吴大也不是普通人,吴大的骁勇丝毫不逊韩信。三人渐渐和那群游侠靠拢,互为掎角之势。
有一刻,韩信和那个三十来岁、长身铁面的游侠并肩站到了一起,韩信忍不住向他表达感激之情:“大哥,多谢搭救之恩!”
“兄弟,身手不错!可惜我今天出来得冒失了,带来的兄弟少了些!”游侠的那柄长剑上已经沾满了鲜血,直顺着剑身往地上流淌。
“大哥,不怕!到了咱们向秦贼讨要血债的时候了,哪怕我们今天都倒下了,明天一样会有其他兄弟上!”游侠向来是个无形又有形的组织,他们具有共同的信念——扶危济困、除暴安良,这也是“侠”的本义。
“好兄弟,说得好!这口气咱们早就该出了,不过就这几个秦贼还难不倒我!”
“杀!”
“还没请教兄弟尊姓大名?”当两人又凑近时,游侠小心地问韩信道。
“小弟名叫韩信,楚地人。大哥你呢?”
“哈哈,太巧了,怪不得我刚才听着你的口音有点耳熟!我也是楚人,我叫钟离眜!”
尽管他们杀得精神百倍,可形势看上去其实有些不妙,得赶紧突围,否则就要被秦军包围了。韩信和钟离眜互递了一下眼色,开始分头行动。
吴大寸步未离当家的身边,当家的只一心要跟着韩信。吴大看在眼里,下定决心道:“韩信!你先带着当家的走,我断后掩护!”
“不行!吴大,要走咱们一起走!”当家的急切地说道。
“当家的,有你这句话我就死也无憾了!你们走!”吴大一边说着,一边将她往一旁推。
韩信感觉坚持不了多久了,于是他当机立断带着当家的向外冲,让吴大殿后。而钟离眜则从另一个方向突围,以分散秦兵的注意力,他手下的几个兄弟已经相继倒地,他也不敢再耽搁了。
韩信带着当家的迅速登上了一座山头,而吴大似乎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来掩护他们。就这样,当他们忍不住回头看时,吴大奋勇搏斗的身影已经永远地消逝在这沉沉的寒夜中……
10.惨痛身世
他们跑了一天,实在走不动了,只好在一处深山密林中安歇下来。
他们躲到了一个小小的山洞里,韩信知道那帮穷凶极恶的秦兵一定不会轻易罢手,所以更要小心。韩信把极度伤心的当家的留在山洞里,独自去寻些水和吃的。所幸他有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再加上一点运气,没有费多少事就逮到了几只野鸡、野兔,并用随身携带的皮囊取了水,又想法子生好了火,把野鸡、野兔收拾干净后放到火上去烤。
这时候,天已经又黑了。
“大哥,大哥,”他还是没有改口,“先吃一些吧!”
韩信把一只已经烤熟的野鸡递给了她,可是她却死死地靠着洞壁蹲坐着,将头搁在两膝上。“我不想吃,你吃吧!”她抬头看了韩信一眼,只喝了几口水。
“大哥,你要想开点,身子要紧,也许吴大哥会脱身的!”韩信很想安慰她,毕竟看得出她对吴大的情意。
“我欠他的,这辈子也还不清了……而且我们的盘缠也没了!”
“丢了就丢了吧,以后再赚就是。”
当家的没有再吱声,过了许久,当韩信又烤好了一只野兔时,她才终于想明白:“是啊,活着比什么都重要!”说着她抓过鸡肉就大吃大嚼起来,韩信看她终于肯吃东西了,松了一口气。
等到当家的终于吃饱了,她才边拨弄着篝火边说道:“你知道吗?那笔钱我其实是要拿去赎人用的。”
“赎人?大哥要赎何人?”
“赎我妹妹,亲妹妹,她叫秋儿。我要用这笔钱去彭城赎她,这是最后差的那一千金了,没想到……看来我也只能回广陵使劲求那个抠门的老家伙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看大哥前几日满面春风,昨晚咱们被抓时你又那般消沉。”
“我真是悔死了,悔昨晚没听你的,才有了如今的不幸。还连累了你们……”
“唉——”他苦笑,“估计这张网早撒下了,我们逃也逃不掉。”
接着两人都沉默了。
还是当家的首先打破沉寂:“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何事?大哥你直言,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帮你做到。”
“好兄弟,算我没有看错你!”于是当家的讲起了自己和妹妹的事。
事情源于三年前那场意外的悲剧,那时候当家的一家子还在广陵一条驿道边开着一家不大的客栈,生活也算富足。那时候她的母亲已经不在了,只有她跟父亲及小她五岁的妹妹相依为命,虽然人丁不够兴旺,但是生活还是充满了美好的希望。那时她也不像现在这样只穿男装,除了爱练些腿脚功夫,她完全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尽管她那时已经十九岁了。
有一天,一名秦国的军官独自在她家的客栈中歇息吃酒,结果酒喝多了,公然调戏起在一旁算账的她。她起初只想息事宁人,可是没想到那男人越来越放肆,于是她只能躲到后房去,父亲闻声出来应付。然而,没想到秦兵硬是拔出剑来要挟她父亲要见她,两个人开始争吵,而她也硬是躲着不敢出来。
最后,悲剧的一幕终于发生了——气急败坏的军官竟失手刺死了父亲,这时候她妹妹正好从外面回来,见此情景,疯了一样不管不顾把军官砸成了重伤。
事后,按照秦律,那个杀人的军官被处死,而她妹妹也沦为了官妓,被押解到彭城,因为当时年龄还小被暂时蓄养起来。按照当时的规定,官妓一般先要接受三年的歌舞技能培训才能见客。在侍御史辛大人的干预下,最终官府同意将妹妹先行看押三年,等到三年之后家人可付出五千金将其赎回,否则就只能公事公办。
身遭家庭变故、怀着丧亲之痛的她为了凑足那笔巨款,只能将自己家的客栈卖掉,而她也被迫嫁到了经营广陵商帮的屈家,嫁给已经病入膏肓的三公子。婚后不久她的丈夫就死了,早已没有退路的她只得和吝啬的公爹约定,由她负责到北方的远途货运,赚取相应的高额回报。眼看就要姐妹团圆了,如今又出了这样的岔子……也许这就是她的命吧。
听当家的说完,聪明的韩信也有点明白了:莫非大哥要把她的妹妹许给自己?她则嫁给一直以来都在倾力相助她的吴大?
“大哥,你这些年可真不容易啊!真是难为你了!”韩信忍不住说道,当家的脸上的那些风霜此时显得更凝重了。
“吃点苦受些难,想来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没想到眼下竟功亏一篑,还害了你们……”讲到这里她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
“那大哥的意思是不是拜托我想办法救你妹妹?”
“以后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讲到这里她忽然开不了口,她在内心深处同样倾慕着韩信,只是她竭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休要说这些,只要有我在,大哥尽可安心。我明白你的心思,我一定尽力而为。大哥的事,就是我的事!”
11.斯人已去
两个人又聊了一段关于吴大的事。其实吴大爱慕当家的,这个韩信早就看出来了,只是没想到吴大竟可以如此决绝。韩信一向看不上吴大,可这一次却不得不刮目相看,每个人心底都有自己坚持的东西,甚至可以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当家的一直在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彷徨,尽管她是个寡妇,但起初她并没想过接受吴大,寡妇再嫁根本算不了什么,彼时并无节烈之风。她希望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吴大未必不能给她,还求什么呢!最后出于感激,当家的终于答应了吴大。
只是这一切都晚了,她只得感叹道:“来生我一定嫁给他,哪怕刀架在脖子上……”她依然不改爽朗的性情。
空气一下子微妙起来,但韩信什么也不想说,他将一切都压在了自己的心底,他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日子会很不好过,先迈过这道坎儿再谈其他吧。
于是两个人在准备好接下来几天的食物饮水之后,就休息了。秦兵肯定会搜山,所以他们不能耽搁。韩信认为只要向南追上商帮大队就安全了,所以他们两个便开始没命地向南走,脸上身上多处被树枝划破,很是狼狈。可是他们在一处密林的尽头发现了两个秦兵,二人暂时停下了脚步。韩信疑惑怎么会只有两个人呢,可是他们等候了半天也没有见到其他人。当家的有些着急了,想闯过去。
“不行!等到天黑下来吧,那两个家伙竟跟没事儿人一样,这其中一定有蹊跷。”两个秦兵正坐在一根木桩上闲聊,连武器都摆放在了一旁。
他们又小心翼翼地换了个角度观察,终于发现那两人身后有一口大锅。这时,天就快黑了,对面树林中果真走出了一小队守株待兔的秦兵,他们手上拿的都是强弓劲弩。
当家的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一回又多亏了你啊!”她用手轻轻地拍了一下韩信结实的胳膊。
“兵不厌诈,不过秦人玩这一套还嫩了些,他们只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蛮夷而已。”
“是吗?”当家的突然来了兴趣,“我记得秦国从前有一个叫白起的人,打仗相当厉害,杀人如麻,有这回事吗?”
“有倒是有,不过白起只懂得角力,平原君赵胜就曾称道白起意志坚强,不能与之打持久战;但是白起在谋略上还差一等,凭借的不过是秦军的能征惯战罢了。”不过韩信打心里还是很佩服白起的,只是白起手中沾满鲜血,实在过于残暴。
“嗯,这都是命数吧!秦国有很大的地利优势,实力雄厚,谁也拿它没法子。再说他们真的都是一群只知道打仗杀人的蛮夷,想想真怕人……”她的认真劲儿竟在这时候上来了。
“嘿——”韩信突然失声笑了出来,他卖着关子说道,“天道幽深,哪是我等可轻易揣测的,做事只论成功不论其余……秦国之所以得天下,虽非必然,亦非偶然,半由人事半由天吧。”
“那你说,咱们大楚复兴有望吗?”
“那还用说吗?天下有材,楚居其半[6],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况且“三户”不是普通的楚地三户人家,而是指楚国公室的屈、景、昭三户王族,他们有守卫国家的职责,而其他王族可能是八户、九户甚至更多。
“哈哈!我家兄弟就是一位楚材,可以成功,成大功……”
只是没想到,当家的这一声竟成了绝响,成为韩信一生的痛苦和遗憾。
他们想趁天黑绕过去,这时候气温明显降了下来,二人便紧紧靠在一起取暖。此时的天空中,一轮朗月慢慢升了上来。
很不凑巧,当他们以为自己终于就要逃出生天时,当家的鞋子竟然跑掉了一只。由于韩信手抓得太紧,她当时紧张得要命毫无所觉,跑出很远后才觉出不适。
“大哥,我背你吧……要不你穿我的!”韩信小声说道。
当家的坚决不肯,可是不穿鞋怎么走崎岖的山路呢。于是只能回头帮她找鞋子……一个起夜的秦兵听到了动静,他谁也没有叫醒,独自提了弓弩慢慢地追了上来。而当家的不放心韩信,也悄悄地跟了过来。
终于,当她靠着月光隐约察觉韩信被人追踪时,竟奋不顾身地扑在了韩信背上,“小心!”她喊了出来。一支利箭已经稳稳地穿透了她的身体,她隐忍着剧痛,慢慢地倒了下去。
当韩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没有大喊大叫,而是将手中的宝剑掷出,只听“啊”的一声,十几步开外的那个秦兵应声倒地。
这个时候,寒夜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韩信跑过去确认秦兵已死,他取回了剑,欲哭无泪,难过得心都要碎了,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箭意味着什么。
“我不能陪你走了,要照顾好自己!”
“大哥!你先别说话。”这一次韩信真的流泪了,他突然抱起她就走。
“放我下来,我真的……不行了!一定要救我妹妹,算我……我求你了……”她使劲抓着韩信的袖子。
“你放心,我们一起去救秋儿妹妹!”他继续快步走着,韩信无法接受她的死。
“我……喜……欢……你!”她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这一句话撕破了韩信的心扉,它是那样的凄厉和哀婉。
“但无论……如何……照顾好……我妹妹……一生一世……答应我……”
韩信已泪如雨下。当家的嘴巴还在艰难地嚅动着,可是他已经听不清她在讲什么了。
当韩信意识到这一切都注定是徒劳时,他终于停下了痛苦的脚步,而她的呼吸已经停止很久了……
注释
[1]专门负责管护财货、人身安全的镖局,有人认为是自明代以后才出现的。
[2]秦始皇服膺阴阳五行理论,认为秦是水德,所以尚黑。
[3]指秦始皇命大将蒙恬率30万大军北拒匈奴后,为巩固战果,在修筑长城之外,又加征了几十万户中原百姓实边。
[4]秦时以一镒为一金,一镒为二十两或二十四两;汉时则以一斤金子为一金。但此金多为黄铜之类,不一定就是黄金。
[5]郡名。秦置,汉因之。约当今河南省东北部和山东省西部部分地区。东汉以后,废置无常。
[6]《左传·襄公二十六年》:“晋卿不如楚,其大夫则贤,皆卿材也。如杞梓、皮革,自楚往也。虽楚有材,晋实用之。”因此楚地多人才的说法很早便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