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致瀚章兄(光绪元年正月十八日)(1875年2月23日)
哥哥大人左右:
正月初六驿递直字一百十一号书,计早入览。八日弁至,奉去腊十九日九十五号手示,并新妇呈送各色。人事道远,未及致贺,乃复殷勤馈献,未免赧颜。冢妇入门,家政渐有付托,太姑羹汤、阿翁起居,儿女细事,从此得有调护检点之人,喜可知已。觐翁送女远行,又张罗嫁妆,殊为勉力,未知渠近日境况若何,兄须稍资助否?顷复一函,乞即转交。
鄂中来文,已见蓝印。计满二十七日,当在开篆之后矣。南中得信后谣惑必多,民心能无摇动否?前接季弟腊月二十二日来书,肥乡乍传噩耗,似稍惊惶,渠因此颇动出山之念,为之焦虑。直省距京虽近,日来亦有风鹤。想远处奸匪必易生心,望密嘱各属文武将吏,加意弹压抚绥为幸。
筠仙初九日赴宫门请安,蒙召见一次,所问履历及中外服官年分十数语。恭邸有洋务精透之褒,似是京官语气。朱修伯初四作古,外人遂疑其将补大理卿,此缺须两月后进题本,亦未可定。沅翁到京不凑巧,至今未见,意殊肮脏。其实得缺早迟并不在此,沅公屡克名城,功绩不小,廷议不一及之。弟前在京,亦甚惜其冷落,而无如何。季弟书云,平吴勋绩不在钱、王、丁、张诸公之下,误信乩语,有异日西南半壁倚为长城之说,遂欲出山一展抱负。胸无远识定力,易为人所诳,拟作函劝阻,又将谓为难兄所掩耳。曾文正师一生信命,老来更参透天机,此沅翁及劼刚辈所不及领略者,遑论吾弟耶。劼刚昨有函,询世爵在籍应否奏请叩谒梓宫,据云问之夔石,不敢定断,盖不自知世爵为何等人。京中烂羊头、羊胃布满街衢,有谁过问?遇事如此眩或(惑),从前日侍吾师,长进究在何处,真不可解。丁稚璜锐意河工,闻其僦居穷民破屋三间,日冒风雪查勘工料,艰苦之极,实为人所难能。顷来书包办直境开州、东明堤工百二十余里,亦殊可感。事在人为,虽无把握,究比因循不办为强。弟岂怕为人分谤,但力有未及,何敢强出头来。伊独任巨款,大功成败听天,其举动却自可人。雨生续函,有议复海防六条,乞为据情转奏。所议多中肯处,行期尚属渺茫也。
仲山家信已令来弁带京,渠以家乡难住,拟将挈眷之官。若在宁、扬一带,以吏为隐,去乡尚近。俟其出京定计后,三姐一时想不回寿矣。诸弟开春有来鄂省视否?念之。津署常有信,弟妇等为兄道喜道谢。方、桂儿寄阅文字,似稍有进益。手此,敬叩侍喜。畲侄夫妇道贺。大姐、三姐、九姐并致问。弟鸿谨上。
释读与评点
换代之际的朝忧与家喜
李鸿章写这封信的时候,侄儿经畲(李瀚章之子)刚办完婚事不久,侄媳就给二叔这里寄送来礼物,李鸿章信中有“人事道远,未及致贺,乃复殷勤馈献,未免赧颜”之语,表达了自己的惭愧,当然更是出于对新入门侄媳的客气。他对哥哥说,有了儿媳,像给祖婆母羹汤、照顾公公起居以及“儿女细事”等,都有了可依靠之人,“家政渐有付托”,欣喜可知。信中还对“送女远行”的亲家翁薛焕(觐翁)表示了关心,其人已去职在籍有年,建议哥哥一定给些资助。
较比家事,年轻的同治皇帝突然去世,尚是幼童的光绪小皇帝继位,更是皇朝的换代大事,这对朝野肯定是个震撼的消息。李鸿章估计南方省份闻讯后“谣惑必多”,信中询问哥哥那里的情况。又告知,直隶距京虽近,但近日也出现风声鹤唳的苗头,想来远处“奸匪必易生心”,所以要哥哥予以防备布置,“加意弹压抚绥”。并告知,年前接鹤章弟(即所称“季弟”)来信,合肥一带有“似稍惊惶”的情况,鹤章弟“因此颇动出山之念”,同时夸耀自己以前勋绩,表示现在出来更要“一展抱负”。李鸿章说他“胸无远识定力,易为人所诳”,所以打算写信劝阻,而生怕他又说为哥哥们掩蔽,自己不得出头了。总之,对三弟的这种表现,李鸿章难免“为之焦虑”,当主要是觉得他莽撞冲动,太不靠谱了。
信中说到郭嵩焘被召见的情况,太后只问了“十数语”。看来,是简简单单地“走过场”。查郭嵩焘日记,更能证实这一点。问对确实言语寥寥,所问只是几句过来过去不咸不淡的话,如“在外(指地方上)几年”“途次可曾遇雪”之类。答话自然也就简短得很,难以拉长话语。其日记中倒是对召见的场景也有记载,让人可知“垂帘召见”的布置格局:召见是在养心殿东阁,郭嵩焘被六额驸引进,“请安毕,进跪至席旁,得睹圣容(指小皇帝面容),庄严坐御榻上,两旁及坐前以小案护之,覆以青布。座后垂帘(帘后为两太后),六额驸跪帘旁”。至于李鸿章信中所说“恭邸有洋务精透”之褒,北洋恭邸指恭亲王奕訢,他这话,是在召见前郭嵩焘拜会军机处诸大臣的时候,说给在场者听的。所以李鸿章说“似是京官语气”,意思是好像打官腔、客套话,并非实实在在。不过,郭嵩焘确实能算得比较擅长于洋务,这从他以后的履历中更可得佐证。无论如何,郭嵩焘这时是得到了召见,而那个“沅翁”即曾国荃(字沅甫)却“至今未见”,李鸿章信中说“不凑巧”,又说“意殊肮脏”,自己在京的时候就“甚惜其冷落”而又没有办法,他可是“屡克名城”的功勋之将啊!为之惋惜和不平的同时,李鸿章又说“其实得缺(被安排官职)早迟”并不在召见的事情。可查知,曾国荃还是在二月十一日被召见了,十五日被授职陕西巡抚。他未赴此任而又改东河总督,再后(光绪二年间)改山西巡抚。至于信中提到的“作古”即去世的朱修伯,是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氏朱学勤(字修伯),咸丰三年(1853年)进士,在清廷“综核机务”十多年,可谓“高级秘书”,是个“学者型官员”。
信中还言及曾国藩的大公子曾纪泽(字劼刚)的事情。说他有信来,询问“世爵在籍应否奏请叩谒梓宫”。曾纪泽继承了其父曾国藩的侯爵,此时不知是否该按礼数上奏前往京都叩谒同治帝的棺椁。据说已询问过王文韶(字夔石)了,他说不准,于是再问李鸿章。这不免惹得这位大佬笑话了,说“不自知世爵为何等人,京中烂羊头、羊胃布满街衢,有谁过问”?意思是这种破烂玩意儿谁会理你,自己也太当回事儿了,怎么遇事这么糊涂,还是在父亲身边长大的,长进在什么在地方呢?遂有“真不可解”之叹。感言自己的老师曾国藩“一生信命,老来更参透天机”,这是曾国荃(沅翁)和曾纪泽(劼刚)辈所领略不到的。由此联系到鹤章弟的没谱儿,故有“遑论吾弟耶”的感慨。
李鸿章的这封信中,对山东巡抚丁宝桢(稚璜)的“锐意河工”大为称道和感动。他以“穷民破屋三间”为居处,“日冒风雪查勘工料,艰苦之极”,真是一般大员难以做到的。地段上虽说涉及直隶,但他也再没有与李鸿章争执经费的事情,而“独任巨款”,也够仗义了吧?这种情况下,若李鸿章再有非议也就太说不过去了。李鸿章心里有数,但觉得自己“力有未及”,不强出头就是了。信中还说到丁日昌(雨生)有议复海防六条让他转奏。在李鸿章看来,其“所议多中肯处”,但落实起来“尚属渺茫”,是深知其事之难。不过,在海防之事上,李鸿章也倒没有因为难而放弃努力,态度还是积极的。而在此际策议的事情上,丁日昌可谓他的同道和好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