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致瀚章兄(同治十二年四月十八日)(1873年5月14日)
三月二十一日驿递六十八号书并抄件,当已接阅。昨又于幼弟函内附达数行,谅亦收到。三月二十五日奉十二日五十九号、四月十三奉初二日六十号信,敬悉一切。
展觐节略前已钞寄,兹不具赘。近闻九月间又有西陵差信,直省穷苦如此,皇上孝思纯笃,恐未知闾阎艰苦。恭邸、文相允为谏缓,未知果允行否。洊山开缺报到,弟适在京。兰孙深佩其德望,惋惜久之,其对远村言,恐为人所中伤。佩丈则云,张某何以开罪于我兄,而挤之使去。弟力辨渠因衰老求退,实无他故。当道专采虚声,不求实际,或有徇护同乡同年之私意,皆未可据为定评,一笑付之可也。远村与百川同谱,闻百翁颇嫌其言语失序。此行似出高阳推荐,经笙谓其有痰气,亦因言多错乱。自得缺后,弟屡规劝,似较检点。其人朴实忠厚,精神尚足做事,亦有呆气,其不甚明了处,随时指教匡救之,当能相助为理。来函由清江至镇搭轮船赴鄂,拟五月初七日接篆,川费不足,借用弟与省斋各二千金,俟到任陆续缴呈老母收存。将来此项归还,乞禀明母亲转交六弟妇,留作家用。
幼弟代办经方等喜事,未寄分文,殊以为歉。闻其家不甚宽裕,或分作两次付寄为妥。方儿按课作文,功夫浅,天分低,仅成片段。鄙意原不必观场,而少年欲速之志未便阻遏,或临时请赵密庵、彭子尊送去,试毕即归。桂儿尚未开笔,孔桂轩喜与讲典,故史鉴略解一二,而书不能熟,又因气弱未肯严督。弟公冗不暇兼管,伊等读书亦觉文、诗、小楷无甚用处。每忆髫龄,仰蒙严亲日夕督责,乃底于成,今竟不克施于儿辈,有愧庭训多矣。张甥士琦,未闻北来之信。又堂冢事终必决裂。子弟之才不才固关气数,父兄当于文艺之外教以做人立身正道,或亦可挽回一二耶。季弟久无鄂信,疏懒已极,事亲大节若置度外,岂能责子孙以孝为!金姬病时好时歹,似尚不致作古。桐城既有隙地,姑存此说。去夏收婢名顺喜者,弟妇尝讥其无用而有性气,必欲遣之,嗣闻其有孕而止。四月初二申时竟产一男(拟名燕保),在弟不必多此赘物,亦不敢不为堂上告,合家闻之,当共喷饭。此间无称贺者,或请慈谕弟妇,时婉讽其善视之,无使失所。弟于此事颇知调停,伉俪更益和睦。妇病亦久不作,惟觉多此一举。天下事往往无意得之,亦悔之晚耳。
五弟营务处闻颇侈张门面,久之必招物议,能如幼弟前法最好。振轩、伯华因其欲赴京,加捐指省大四成,不得已而为,是请以羁縻之,亦是好意,但何以善其后也。各使请觐,因京官条陈,复有廷寄垂询,业据鄙意复奏(事定再录呈),现尚未甚定局。直境旸雨应时,麦秋可卜。合署平顺。手此,敬叩母亲大人万福,顺颂合署均吉。弟鸿谨上。
释读与评点
议朝中诸事,说家族你我
李鸿章此信中所说“展觐节略”,当指自己本年二月间入都觐见的问对概要,这在此前已抄寄给哥哥。他这次觐见是因为当时皇帝将要“恭谒东陵”,自己作为直隶总督按惯例应赴廷请训,然后再到特定地点“跪迎圣驾,敬慎随扈”。这是李鸿章在二月十七日的《起程入都片》中陈明的。可以想见,皇帝去上这么一次坟,可不是小花费、小动静,最受折腾的当然是陵地所在的直隶。所以,李鸿章闻听九月间皇帝又将谒西陵的消息,简直有点“胆战心惊”了吧,说为表“孝思”的皇上,对“直省”的穷苦、民间的艰难未必了解。想必是李鸿章将这个意思向恭亲王奕訢(恭邸)、大学士文祥(文相)说了,他们答应向皇上建议缓行,可不知道结果如何呢,做主还在皇上啊!
信中还涉及因“洊山开缺(去职)”、远村赴任的事情,所引发的一番人事评议。“洊山”当是字号,未能就此直接查知姓甚名谁,但据信文中述及的相关情节和人物关联,推测似指当时在湖北布政使任上病免的顺天永清人氏张建基。理由:第一,像为之惋惜和打抱不平的李鸿藻(字兰孙、兰荪)、宝鋆(字佩蘅,信文中称“佩丈”)为军机大臣,所议此人一般不会是京官而是地方官,因为京官的话他们能就近了解和掌握确情,不用如此猜度。第二,从李鸿章信文的口气中,可见他们兄弟与此人熟络,更了解其去职底细,查知张建基就曾由李鸿章直接奏荐,而他近年又与李瀚章同城(在武昌)为官,且系瀚章下属。第三,“远村”赴任就是去接任湖北布政使之职,与张建基有着职事交接的“内在”联系,而“远村”可确知是安徽人氏林之望(字远村)。第四,李鸿章信中言及自己“力辨渠因衰老求退,实无他故”,张建基既然是“病免”,也与之相符。李鸿章有“当道专采虚声,不求实际”云云,可见当年人事问题属敏感的“传闻”素材和议论话题,他对这种“虚声”表示了“一笑付之可也”的不睬。
关于张建基其人,还有这么一桩轶事:当年东湖县令有接续的两任都姓张,张建基为后接者。时任湖北巡抚的胡林翼(可谓曾国藩的“亲密战友”),听说该县县令张氏用心查清了一桩人命案件。其大概情节是:一个孝顺儿媳清早去守寡的婆婆房间伺候,见到床边有一双男子的鞋,大骇之下悄悄退出,婆婆见奸情败露羞愧自缢,乡保则以她被儿媳虐待逼死报官。儿媳到案后,为保婆婆和家门名声,隐瞒真情,自甘诬服,这样当然要判极刑。而县令张氏从神气举止上看此妇人不像逼死婆婆的恶人,便设计暗中查究,终明实情,避免错杀。这是前任张氏的事,而胡林翼获闻时已换张建基,但巡抚不知底细,便把彼张氏认作了此张氏,张建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保荐升官,最后到了布政使之位。这则轶事是《庸庵笔记》中留下来的,作者薛福成为曾国藩的四大弟子之一(其余三人为张裕钊、吴汝纶、黎庶昌),他与当年与湘、淮诸多大员熟悉,如此看来当不会是纯然编造。可是再想,胡林翼是一大干吏能臣,恐不会稀里马虎地闹出这等笑话。这里姑且取之当作一则趣闻点缀吧。
至于李鸿章信中述及远村即林之望的此次任职,估计是出于李鸿藻(直隶高阳人,信文中以籍地“高阳”代指)推荐。至于林氏的脾性特点,沈桂芬(字经笙)因其“言多错乱”说他有“痰气”;而与之“同谱”(似指同祖宗的远支)之人,也“颇嫌其言语失序”。看来这人起码是有说话随便,不怎么靠谱的毛病。李鸿章是出于皖籍老乡的情分上吧,曾屡屡规劝,并告诉哥哥,他现在好像变得比较检点些了。同时也嘉其“朴实忠厚,精神尚足做事”,但说他“亦有呆气”,要哥哥随时指教匡救。信中还特别告诉哥哥,林之望(远村)赴任由于盘缠不够,借用了自己与直隶布政使孙观(字省斋)的各二千两银子。
关于朝政,信尾部分言及的“各使请觐”之事也很值得注意。这是因同治帝在本年正月间“亲政”,各国驻华公使联名照会清朝总理衙门,要求觐见清帝,递交国书,而就觐见的具体事宜产生争议。单就行礼样式而言,总理衙门坚持对方行叩拜礼,对方则坚持用鞠躬礼。为此清朝官员多有条陈,意见不能一致,清廷遂征询李鸿章意见。查知他于四月初三日上奏表示,在与外国“通商立约”,“实为数千年一大变局”的情势下,应“斟酌时势,权宜变通”,鉴于各国“习俗素殊”,建议“宽其小节,示己大度”。虽未明言,而接受外使鞠躬而免其叩拜的意思显然。清廷采纳了这种建议,到六月初五日(6月29日)各国使节被同治帝接见,行的就是鞠躬之礼。而李鸿章写这封信的时候,事情确实“尚未甚定局”。而最终“定局”的礼仪形式,应该说是一种文明进步。
此信中也涉及不少家事内容。首先需要特别注意,信中的“幼弟”“六弟”是一人,即李鸿章最小的弟弟昭庆,他当时正在天津李鸿章处治病。而“季弟”则并非按惯常的意思指最幼之弟,实是指三弟鹤章,因为他的字号为季荃(亦作“继荃”),故有此称。李鸿章对这个弟弟,从性格脾气到某些言语行事上,都是颇有看法的,甚至有时禁不住切责和训斥,此信中就有这样严厉的话语:“季弟久无鄂信,疏懒已极,事亲大节若置度外,岂能责子孙以孝为!”信中还说到五弟即凤章其“营务处闻颇侈张门面”的事情。凤章咸丰初年就曾随父亲在家乡操办团练,后更有正式从军领兵的经历,这时他似在两江营务处。李鸿章担心他讲究排场、张扬门面时间久了会招致非议,说“能如幼弟前法最好”,看来李昭庆当年还稍能节制一些。顺便交代,李凤章虽说也有军功和官衔,但其生涯中最凸显的却不在此,而在其更善经营产业,致成豪富,他在其兄弟六人中数最为富有的。
信中还说到六弟昭庆家“不甚宽裕”,考虑到六弟“代办经方等喜事,未寄分文”的情况,打算分两次寄付费用,除此之外。又安排将林之望赴任所借自己的款项,等他到任后在武昌陆续缴还给母亲,再由母亲转交六弟妇留作其家用。这时昭庆已经病重,做二哥的当也是为他家日后生计着想吧?信中还说到经方(方儿)、经述(桂儿)的教读、学业情况,总体上当是觉得不够理想,说回忆起小时候由父亲“日夕督责,乃底于成”,现在竟“不克施于儿辈”,觉得“有愧庭训多矣”,意思是太对不起父亲。
还有其他杂事就不必说了,但李鸿章的这番“自我交代”不能丢弃,就是前一年夏天他收了一个名叫顺喜的婢女,夫人讥笑她无用而又脾气不好,本来一定要打发走的,随后听说其有身孕而罢,这位婢女竟于四月初二申时生下一男,打算取名燕保。李鸿章对哥哥说,“在弟不必多此赘物”,但又不敢不告知母亲,并有“合家闻之,当共喷饭”之语,想必是大觉不好意思。不过还是托哥哥特别请求母亲教谕儿媳(李鸿章夫人),要善待这个孩子(毕竟是李家的骨血啊),“无使失所”。李鸿章还告诉哥哥,自己对这件事“颇知调停”,他们夫妇之间没因此生隙而更加和睦,只是觉得多此一举,感叹“天下事往往无意得之,亦悔之晚耳”!这个拟名“燕保”的男婴,或说即没有长成而早殇的经远的乳名,其母顺喜即李鸿章的侧室莫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