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真相
纸上短短白言,解除了刘真许多疑惑,其中一点便是用点金笔画的东西,如果最后用了“点睛”之笔,在吸收月华之后就会变成真的,为了防止再发生意外,必须要未雨绸缪。
他到县衙寻王县令,用手里的赶工绘出来的画轴换回了之前卖给刘子安的花伞和折扇,倒是没费什么功夫,只说伞面扇面上的确处理的有问题。
王县令正忙着安抚百姓,重建街区,也没有时间纠察。
经过玄女和黑蛟打斗经过的地方,到处一片凄凉,有人正在修葺被破坏的房屋,唉声叹气,嘟囔着说几年的辛苦钱没了,有人正在嚎啕大哭,家门前挂着白绫,因为有亲人被黑蛟龙喷出的黑水杀死。
越走,刘真的脚步就越快,这些悲剧都是因为他而引起的,别人并不知道真相,但心里十分愧疚,又不能贸然承认自己的过错,正巧遇到正在带着人视察的梅捕头,便向询问情况。
经过梅捕头统计,伤者八十三人,死者二十五人,王县令已经派发了银子设置粥棚,让那些房屋被毁的人有个吃饭的地方,不过伙食并不好,毕竟县衙能支配的银钱也不多,受灾的人却不少,还要重建被毁了一半的衙门。
刘真从王子安那里赚的一百三十贯钱,自己留了十贯,其他的都交给了刘慧儿,他跟刘慧儿商量,取了五十贯交给梅捕头,用来改善粥棚的伙食,他没想杀博仁,但博仁毕竟因他而死。
时间飞逝,抚平伤痛,也抹去许多痕迹,在日月轮转下,县城里的一切都在逐渐恢复,只是那二十五家死了亲人的家门前依旧挂着白灯笼,昭示着那日的一切都是真的。
钱塘县城东边建起了一座祠,并不是王县令出钱修建的,而是城里的富户带着许多人一同修建的,名叫“玄女庙”,用来祭拜玄女,感谢她拯救了钱塘百姓。
玄女庙不小,占地数亩,一建起来,每日都是络绎不绝,毕竟前事尚在,来上香祈祷的人很多,心愿各种各样,求子的,求福的,求姻缘的都有,大概是玄女很忙,因此并不多灵验,但人依旧很多。
庙刚建成,还没有庙祝,刘真心中有愧,自觉担任起了这份差事,每日早晚三炷香,打理落叶枯草,并在庙内两侧墙上绘就“群仙图”以供人观瞻。
他还在庙内摆起书画摊,卖字也卖画,人活一世终究要吃饭,何况家里还有个妹妹要照顾,他也不会一直呆在玄女庙,当机缘巧合,是会离开的,毕竟错在刘真,也不在他。
一进入玄女庙,便看到左侧一幅对联,写着:千山万水意如风,人生百态情若云。
上面的字是草书,连绵缠绕,有流云飞瀑般的飘逸,也有远山近水的雅意。
书画摊的生意很好,有玄女庙的缘故,玄女庙的信徒很多,也有书画摊的功劳。
刘真的字写的不错,既有洒脱飞舞的草书,纯正多意的楷书,也有轻灵隽永的行书,因为时下皇帝重文,又有科举制推波助澜,书画便盛行起来,尤其是读书人,多是懂字画的,也是爱字画的,来买的人便不少。
字之一道,经历东晋世家,便有了字如其人的相性,儒者以字观人,写行书的人通达干练,圆滑如意,写草书的人心性自由,潇洒不羁,若是楷书,自然是一个端方巍正的人了。
刘真的字里还有瘦金体,获利最多,这样的字笔中带锋,暗藏刀意,最能够养读书人心性,也非常符合那些心有志向的人观赏。
笔中藏锋,正如人心如刀。
刘真的画术又是独一份的精彩,无论是高山流水、花鸟鱼虫,亦或是人生百态、仕女红妆,都各有奇妙,栩栩如生,也因此,书画摊位小小一隅,有时能日进斗金。
其中贡献最大的,自然是读书人和慕名而来的士人子弟,他们并不一定是善信,但到了玄女庙,却都自然地上一炷香,便增加了玄女庙的香火。
附近的人们都说庙祝刘生是个奇怪的人,因为他的字画有时价值几十上百上千贯,有时却只要几十个铜板。
“此画五十两。”刘真从一旁的书笼里取出来一幅画,给了对面的书生。
“先生,这是说好的五十两。”书生高兴的得了“神女飞天图”,打开一看,顿时眉飞色舞,画上“红妆裹玉质,琵琶走灵音”,绝对是世间无二的好画,拿出来身上带的全部银两,付了钱就恭敬的行礼,然后离开,要去与好友共赏。
刘真看那书生恩谢走了,兀自摇摇头,都是些不知人间疾苦的富贵子弟,五十两,足够贫民百姓五口之家一年生活费,还能隔三差五吃肉的那种。
就在此时,有一个老妇心念至诚,拜了玄女出来,想要一幅玄女图挂在家里供奉,可她粗布麻衣,袖袋里只有二十多个铜板,一会儿回家路过药店,还要抓一贴药,就只有十个铜板可支用了,可刚才那人,买画用了五十两黄金。
老妇十分犹豫,但又耐不住心里的向往,纠结之后走到摊位前,对刘真说:“先生,老身想求一幅玄女娘娘的画,可是只有十个铜板了,这?”
“稍等。”坐在椅子上的刘真淡淡一笑,手下老妇手里的十个铜钱,拿起旁边的桃木杆笔便画起来,不过一刻,行云流水,隽然出神,技艺同刚才书生取走的画一般高下,大略吹干,便双手递给老妇。
“多谢先生,多谢先生。”老妇高兴的道谢离开。
这样的情况不止发生过一次,开始有人理论过,但刘真从不理会,该卖什么价格,就卖什么价格,该取多少铜钱,还是取多少铜钱,爱买不买。
早上是晴天,下午天空飘来阴云,卯时便落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刘真匆忙收了书画摊,拿起来庙内角落放着的一把伞,上面画着一幅玄女斩妖图,不过玄女还在,蛟龙却没了。
到了屋檐处,刘真没有打开这把伞,把它抱在怀里,而是从背后的书笼里倒手取出另外一把伞打开,撑开没入雨中,回了家。
这是一处大约三进的院子,青砖黛瓦,修竹常青,刘真月前跟刘慧儿才搬进来这处宅子,原先住的镇子上自然没有城里好,距离玄女庙也远,有了钱,刘真便买了这处院子,并雇了两个丫鬟给刘慧儿用,日子十分惬意。
连着两日阴雨,刘真便没有出门,诺大的院子,只有稀疏四人,两个丫头绿漪、青檀陪着刘慧儿,他自己在书房看书。
周遭寂静,时间久了,便有些寂寥,抬头透过窗沿,见院中雨打琵琶,索性搬了个椅子到屋檐下,也不看书了,四书五经固然有些看头,看久了也乏,从屋里取出来一壶雪花酿小酌,小口慢饮,配着雨落万乘,云气随风,面上凉爽,心中澄澈几净,很是舒意。
突然间想到几日前带着刘慧儿和两个丫鬟外出游玩所见,趣从心中来,便搬来画架等,准备画一幅画。
梨木矮几上摆放着朱砂、石青、石绿、石黄和黛粉等矿物颜料,都是小小一盏,颜色花样繁多。
桌边放着木拦画架,略微泛黄的宣纸用银钗夹定,固住四角,纸上一片空白,还没有开始作画,因为画架前的磊落青衫,正在用小木橼搅动盏中的颜料。
颜料是矿物研磨的,时间一长就有沉淀,搅动均匀才好落笔。
画画是极雅致的事情,连带着这番处理,也变得有意思起来,每一盏,都要仔细搅动过,经过的时间,比创作一幅画的时间还长。
颜料调和好,便开始作画,书桌上大小九只笔,刘真只取了一只,便是点金笔。
点金笔是极好用的,手感最佳,没有之一,且一支笔,铺、点、勾、勒都可行,不用换笔,要不是因为它画出来的东西若不留笔便会沐月华成真,刘真是不想用别的笔作画的,毕竟在画道上,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
画是寻常的画,不过乡野一角,几团深草,一片顽石,大片的黑白灰促就,行笔潇洒流畅,十分娴熟,因为有一株香蒲,所以用上了朱砂和石绿,因为有几株刺儿菜,便用上了石青和黛粉,中间留白的地方最后下笔,是两只雪白野兔,简单勾勒便出了韵味,任谁看了,也知道是兔子在吃草,一只兔子砸吧嘴的时候,不忘抬起头警惕周围。
刘真的画技相较两三个月前更好了,在玄女庙里观千人千面,看世间百态,也把他们放在画里,日日积累,自然精进。
让人遗憾的是,画上的两只兔子都有眼睛,只有暗淡的一笔红色,好像没有珠目,知道了点金笔的神奇,刘真作画基本上最后都留下一笔,以免再出什么事端。
不知何时,刘真的身后站着雪白一人,尽管是暗淡的光色,身上银甲湛湛,下方雪裙拖地,盛颜泛彩,清冷的声音响起:“怎的不画眼睛?”
刘真没有回头,只是拿起来地上的酒壶小饮一口,道:“画了眼睛,它们就跑了,空空一片,不若留在纸上的好。”
身后的人正是玄女,从王县令那里拿到花伞后,除了有玄女的,其它的都销毁了,有月的日子便摆在窗前,看是不是真的沐月华而成真,熬了大半个月,终于在某日见了玄女。
问起点睛画龙术,不想玄女并不知晓,问她天上地下,也是一问三不知,只知道自己名为玄女,要斩蛟龙。
一时无话,刘真也没说什么,又喝了一口酒,看着云天雨落。
酒是情,酒是心,有时千杯不醉,有时一杯就倒,刘真没有倒只是被波澜的云雨醉到了,有些发酣,倏然起身站在画架前,拿起来笔蘸取朱砂和石青,又点了点黛色,在调制的碟盏中一团,落笔于纸上,就那么一点。
这一点画龙点睛,这一点出神入化,点金笔上有灵光汇入纸面。
兔子的眼睛暗红如墨,其中透露细微殷红,像反射光色,漂亮极了,两只兔子瞬间便活了过来,跃然纸上的样子。
事情并没有结束,在刘真七八下吹干颜色的时候,两只兔子竟然眨了眨眼,在纸上活跃起来,眨动眼睛,咀嚼青草,耳朵也时时颤动,似乎在听周围情况,抬头看到刘真和身后的玄女,以为是猎人,惊吓的逃窜起来。
画里不过方寸之地,倏忽便到了画纸边缘,白色的光一闪,五色流转,纸上竟然真的跳出来两只兔子,跳在屋檐下。
谁知好景不长,一只慌忙跳入院中,一沾染到雨水,便化作一团彩色,被水一冲,也就销声匿迹了。
一只往走廊另一边而去,也没跳几步,被风吹来的雨落在身上,在地面留下色彩,散落一片。
“噔噔噔”
侧面传来脚步声,侍女绿漪小跑着来,她在刘真旁边站定,福礼道:“公子,梅捕头来了,在前院呢。”
刘真跟梅捕头家相距不远,这处宅子也是梅捕头帮忙找的,偶尔来串门子,跟刘真一起喝几杯。
“知道了,你把东西收拾下。”刘真起身吩咐,去见梅捕头。
“咦?怎么没人?”绿漪见刘真走了,走进屋里四处查看,刚才好像看到一袭白衣来着,难道自己看错了?
月入霜时,天气转冷,梅捕头穿着斗笠雨蓑来得,斗笠放在桌上,捧着绿漪给他上的热茶喝着,见刘真来,问:“兄弟差人叫我可是有什么事儿?只要能帮上的,一定帮。”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就是想要问梅大哥些事儿。”刘真在梅捕头一旁坐下。
“哦?问什么?这城里可没有我不知道的。”梅捕头自豪的挺了挺胸,作为捕头,平日里跟各种人打交道,这话的确不是大话。
刘真也不客气,直接问:“城北有户秦家,主家叫做秦远,梅大哥知道吗?”
梅捕头想了想,笑道:“当然知道,别看秦家名声不显,那秦大人可是京官正五品,官居通政参议,秦大人膝下无子,只有个女儿,据说长的貌美如花,只是不曾见过,早前听说跟一个姓刘的穷书生有些事儿,不过后来……”
侃侃而谈的梅捕头突然想到什么,打量了一下刘真,疑惑道:“兄弟,你……”
刘真哑然一笑,承认道:“那个穷书生,如果不出意外,就是老弟我了,这次找梅大哥来,就是想问问那山匪可抓住了,虽然秦小娘子人走了,可她与我终归有一段情分,若非我一介书生,再会些武艺,是一定要手刃祸首的。”
梅捕头听了,皱起眉,放下手里的茶盏,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出声:“兄弟,这事儿我没插手,并不知道那是你,不过,秦小娘子如果不出意外,现在应该在汴都,至于什么山匪,都是胡扯的而已。”
什么意思?刘真疑惑的看着梅捕头。
梅捕头摇摇头,给他细讲,原来,什么遇到山匪,什么尸骨无存,都是一出戏而已,表演给“刘真”看的。
秦家刚开始并不知道刘真跟秦婉事儿,等知道了为时已晚,俩人已经私定终身了,秦远既然官居正五品银台通政参议,肯定不能放任自己的女儿跟一个连秀才都不是的人相好,就策划了一出遇山匪而亡的戏,正好把剩余的家眷都接走了。
刘真听了十分无语,这也太狗血了,也为那些因此而死的丫鬟仆役感到愧疚。
梅捕头也有参与这事儿,不过全程也没见过刘真,就是带着人跑了一趟萧山,因此不知道其中的主角就是刘真,但还是致歉说:“兄弟抱歉了,都怪我大意了,没想到这一点。”
当时秦家来的人把刘真说的十分不堪,家徒四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等等等等,跟如今名扬杭州府,并且跟梅捕头有生死之交的刘真,真是联想不到一块儿去。
“梅大哥不必介意,我这小小秀才,也的确配不上人家千金之躯。”刘真倒是不在意,既然没死,那也是好事,等有时间去汴都,还能瞧一瞧秦婉跟苏婉长的到底有几分像,万一苏婉也穿越了呢。
“兄弟看的开就好。”梅捕头拍了拍刘真的肩膀,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