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点睛人不识
旭日高升,艳艳阳阳,九天的云气淡薄,南山的来风清新柔和,像极了歌姬舞女手边的香风,袖边的舞意,袅袅依依。
杭州,钱塘江畔古镇。
古镇临水,岸边石头上苔草盈盈,有清波徐徐,荡在水面上,也荡在人心里,似无形的手抚动青绿,也撩动岸边人的衣袖。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闲情雅致,体会古镇上一草一木的风情,欣赏飞檐芜角下蕴藏着的历史气息,感知时间的厚重,轻叹空间的奇妙,就比如水边巷子里的两人。
巷子很老,地上的石砖被路过的行人踩摩得发亮,角落里青苔蔓延,藏着水光,显然还藏留着昨夜飞雨留下的湿润。
一大一小二人在巷子里走着,青年在前,穿着飞蝶花短袖,一条蓝色的大短裤,双手插在裤兜里,哼着欢快的乐音,悠哉打前,不说春风得意,也是闲适自在。
他身后两米跟着个少女,初中生模样,一头短发,上面穿着白色短袖,胸前印着哆唻梦欢声大笑的图案,左手拎着个大木箱,右手拎着一大捆竹条,没有三十斤,也有二十斤,走得很累,额头上汗渍泛着云光,实在坚持不住了,便放下东西休息。
“张语玲,快点,磨磨蹭蹭的,你还想不想报班了?”穿着蓝短裤的刘真走到巷子口,注意到身后的外甥女停下,眉头一挑,一改颜色,很不客气的呵斥,好像这不是他可爱的外甥女,而是什么冤家似的。
“走不动了,要不然你来拿,要不然就让我休息会儿。”少女本来难受还有些心酸的表情在青年转头的一刹那消失,非常的不高兴,眼角嘴榭都带着倔强和不满,什么都不拿还说风凉话,气死个人,坐在箱子上喘着气休息。
“才走了多少路就累了?就你这样的毅力,还学钢琴?你记住,在卖出去三十把伞之前,我是不会帮给你报班的。”刘真转身,丝毫没有帮身后外甥女忙的想法,尽管他两手空空。
“三十把?不是说好了十把吗?半个月了才卖出去五把,三十把就要三个月,我现在学本来就比被人晚啊。”张语玲蹭的站起来,越说心里越气,最后一句带着轻吼,满满的不甘心。
毋庸置疑,前面这个刻薄到极点,既不去开家长会,也不关心她伤痕累累的心,还不给她报喜欢的钢琴暑假班的舅舅,就是不想出钱给她报班。
“你还不乐意了?不学正好,省钱。”刘真走到巷子口外,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同时不耐烦的说。
“抠什么抠,大不了以后我挣了钱双倍还你。”张语玲横眉冷对,从对方不叫“玲玲”开始,没过多久她也不叫对方“舅舅”了。
“呦,长本事了,那不如你以后挣了钱再学?”刘真冷视轻笑,“要是你爸给你留下点什么,你想花就花,我还不拦着呢,没那个本事还开公司,借一屁股贷款,卖了房子我还倒贴五万还款,你跟我这儿横什么横,让你爹你妈出来,让他们跟我横,正好跟他们算算账,讲讲理?”
一通话语极其冰冷,炎热的天气张语玲却觉得心中冷到发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抬起头,能看到刘真甚至面带凶光,眼中泛着怒红,让人害怕。
一阵清风从远处吹来,刘真冷静了些,看着眼中带着愤愤、咬牙瞪着他的外甥女,那眉宇眼角,似乎有些熟悉的影子在巷子里徘徊,心里一软,哼了一声消失在巷子口,往自家的店门走去。
街上已经开始三三两两有游人路过,毕竟到了旅游季,游玩的人很多,就算这时候不过天刚亮,也有远来的人迫不及待要一游古镇。
刘真经营一家祖传的纸伞小店,主要经营纯手工古伞、纸扇,用料讲究,上面的画也是当场根据客人需求所画,使用纯矿物颜料,制作出来的油纸伞就算经过多次雨水也不会掉色,一把根据大小和简易,在三百和一千之间,还有店长刘真亲自绘画和制作的艺术品,一千九百九十九一把,概不还价。
价格贵,买的人自然就少,店里游人很多,买的人却不多,也只有旅游季节,才能卖出去些,如果不是正好暑假,张语玲感觉她一把都卖不出去。
在小张语玲看来,那些购买的都是冤大头,一把纸伞,就算是纯手工的,三五百就行了,竟然卖一两千一把,还有人买,简直疯了。
看着不管自己直接走了的舅舅,张语玲倔强的脸终于绷不住了,留下两行伤心的泪。
如果自己的妈妈没有因为爸爸气死外公,如果自己的爸妈没有遇上车祸,如果没有因为刚来时胡闹,让舅妈流产,两年了也没有再怀上,说不定这个铁公鸡会对自己好些,不会像对仇人一样对自己。
抽泣了十几秒,张语玲站起来,擦了脸上的泪,把地上的东西拎起来,迎着巷子口明亮的阳光,学着衣服上哆唻梦的样子咧嘴一笑,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不是吗?然后走出巷子。
张语玲快走两步跟上舅舅,那个花衬衫的背影的确让人厌烦,但她不敢离得太远,害怕真的走远了,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她经常夜半的时候惊醒,额头上大把虚汗,那个恐怖的梦做了许久,一片黑暗的宇宙里漆黑一片,渺小的张语玲被黑洞卷入,一直转啊转,下沉啊下沉,永无止境一般。
在舅舅的第一个孩子没了之后,舅妈对她冷言冷语,还当着张语玲的面提议把她送到孤儿院去,要不是刘真还念着点骨血亲情,此时她早就在不知道那个孤儿院了。
境况已经很糟糕了,她不想更加糟糕,在舅舅家难过,至少代表自己还有两个亲人,去了孤儿院,那时代表她跟舅舅舅妈也将毫无关系,日后她就是真正举目无亲一个人了。
那种感觉很恐怖,比任何妖魔鬼怪都让人害怕,她绝不要。
刘真的店旁是家卖字画的,屋子是他原本隔出来放东西的,后来租了出去,老板是个中年大叔,咸鱼的很,就算是节假日也不怎么开门,今儿倒是开了,非常难得,便走进去打个招呼。
两侧挂着古风山水,也有人物花鸟,每一幅都画的极好,很显然都是出自老板的手,只是大部分的画都有一个缺陷,因此一年也卖不出去几幅。
“吴叔,画的好归画的好,不画眼睛也没人买啊,人家张僧繇画龙点睛那是噱头,给自己名声锦上添花的,放在以前也是个卖头,你说你寂寂无名,谁来买你的账?”刘真看着新摆出来的两张人物画,线条优美,意境也好,山水佳人,画上的仕女一个气质馨兰,一个婉约成韵,就是独独没有眼睛,看起来稍稍有那么一点诡谲。
正在画牡丹的大叔抬起头,双眼炯炯有神,头发黑亮,一点白发也没有,完全不像五十多的人,笑道:“你一个钻钱眼里的,知道些什么,若是画上眼睛,里面的人绝对会走出来的。”
话里充满对自己画作的自信。
刘真撇撇嘴,信了你个鬼,这种谎话骗骗小孩还行,拿来跟他一个二十七八的人讲,也不觉得自己智商成问题。
“最近物价又涨了,接下来的房租涨两成啊。”刘真灵光一闪,想到正好老吴该交房租了。
家的钱是老婆管,本来就对张语玲不待见,想要报班买钢琴,这都是大花销,让张语玲暑假在店里帮忙赚取费用,已经是媳妇最大的让步,可那点钱哪里够,没点大的补贴说服,下一年小妮子都别想学上琴。
“两成?你就不怕我不租了?”作画怡情的老吴被惊到,画也不画了,不太相信的看着刘真,本来一个月四千就够多了,一下子又涨了八百,一年就是九千六,妥妥一个吸血房东。
“你看你,别急眼嘛,万事好商量,知道你店里生意不好,六百,一个月涨六百还不行吗?要是还不行,那我只能换人了,正好前几天……”刘真有些虚心的扯着,想说有人要租。
“停,涨就涨,要不看你这地方好,又不想挪地方,我还换地方呢。”老吴打断他,抢过来刘真手里的画,气愤的直接推他出去。
结果正好看到拎着东西的张语玲,老吴皱了皱眉上去帮忙。
“谢谢吴爷爷,我能行的。”张语玲看到转而冷脸对她的刘真,倔强的拎高箱子和竹条,走了几步路,进入自家名为“桃花阁”的店铺。
老吴看着那单薄背影鼻子一酸,转头就呵斥刘真:“你也是,两年前的事儿了,还放不下?他可是你亲外甥女。”
“要你管,我亲儿子都被她作怪害死了,亲爹被她妈气死了,没让她流落街头已经大发慈悲了,让她吃点苦算什么?”刘真丝毫不理会老吴的意见,转头就走了。
说到这事儿刘真心中就怒不可遏,张语玲跟他姐姐刘芸是一样的性子,脑后生反骨,总喜欢一意孤行,过了失去爹妈的悲伤期后更甚,学不好好上,总是惹麻烦,老师三天两头叫他,不是成绩没及格,就是跟同学闹别扭,还顶撞老师。
有一次天黑了也没回家,刘真跟挺着肚子的媳妇苏婉就去找她,正好遇到张语玲和好几个同学在打架,有男有女,刘真赶紧去拉架,反倒被一个打出真火的男同学抄起家伙什打在脑袋上流了血,苏婉赶紧上去查看,却被吓到逃走的一人猛地一推,倒在地上。
事情就是那么巧,苏婉肚子里五个月的孩子流产,经过两年的恢复多次去检查,相熟的医生最终坦言相告,劝他们领养一个,不要再做无用功。
老吴摇摇头回了店里,重新铺开一张纸,心有所感画了一个人,那是以前的刘真,眼神清澈,眉宇平和,待人温和,十分善良的一个人。
为了配合气质,老吴给刘真换了古袍青衫,一片磊落光明的君子模样。
他的人物画从来不画眼睛,这次犹豫了很久,最终点睛补上,眼睛最能传神,老吴满意的点点头。
刚画好的水墨画还是湿的,夏天天热,干的很快,眼睛是最后画的,也是最后干涸的,等到墨色干去,诡异的事情却发生了,画上的“刘真”突然转动眼睛,朝着老吴一笑,谦谦然拱了拱手。
……
桃花阁后院,刘真开始一天的准备工作,伞骨扇叶用的竹条在家里已经切好拿来,伞面要想防水,用的纸就需要浸泡铜油。
院子里放着两个大缸,里面都是深沉褐色的液体,刘真从旁边桌子上取一张纸,小心的浸入其中,这是个细腻的活儿,一张纸需要缓慢均匀的浸入,不能有褶皱,不能有重复,然后再拿出来。
他是个喜欢古典艺术的人,喜欢中国画,大学进修的也是它,正好继承老爹的油纸伞事业。
工作的时候刘真会静下来心来,沉浸在手工制作中,要知道不仅画画绘制伞面是诗意的,制作的过程也是,包含了历史的沉淀,有时间的味道,这是艺术最美的存在。
“喵~”不知道谁家的猫从房子上跳下来,毛色纯白,眼睛如琥珀,样子倒是很可爱,就是非常没眼力见儿,白猫直接跳到旁边桌子上,上面是没有浸过铜油的纸。
“去,一边儿玩儿去。”刘真怕猫儿把纸弄烂了,一把将白猫打下去。
这猫很有脾气,龇牙咧嘴,你打我一巴掌,必定要还你一爪子,尖叫一声就扑上来,刘真手上拿着浸润过铜油的纸,来不及放下,连忙闪身躲开,猫扑是躲过去了,只是一个踉跄没站稳,“噗通”倒进装着铜油的大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