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泥爪
第一卷 释华年
行观天下,医人为生是谓,善。
姜沉鱼走进甲库时,天色已黑。
甲库内灯火通明,窗户大开,东风夹杂着雪花飘进窗内,落在炭盆上,瞬间消弭。
光影摇动间,坐着一位少年。
说是少年,不过总角年纪,白色皮裘包裹着巴掌大的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双眼睛。然而这双眼睛,又黑又沉,带着超出年纪的稳。
姜沉鱼走过去,环视四下道:“怎么只有你?”
少年埋首于山般高的文书里,淡淡道:“他们累了,回去歇了。”
“你也回去歇吧。”
“查到了一些东西,禀完就走。”
姜沉鱼自然而然地走过去,在他身畔坐下,与他共用一几。
反倒是少年,因她的靠近,低垂的眉心微微一蹙,不动声色地挪远了一些。
“查到她的下落了?”姜沉鱼随手拿起最上面的文书,翻看起来。
“暂时还没有。”
“那,可知何时失踪的?”
“你见到言睿那晚。”
姜沉鱼一怔,有些诧异:“那么久了?”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
九月廿一,公子逝后的七七之日,端则宫为他奏乐送魂。姜沉鱼当时听见了,心神恍惚地走到凤栖湖边,就看到了一艘船。
船上站着的人是天下第一智者言睿。为他操桨的是个身形瘦小的姑娘,彼时她以为只是普通宫女,后来从昭尹口中得到了验证——那姑娘,就是姬忽。
或者说是——假姬忽。
昭尹病倒的第二天,她决定去见姬忽。然而凤栖湖人去宫空,登记在册的宫女四人,全跟姬忽一起失了踪,无人知晓她们去了哪儿。
姬忽毕竟是贵嫔,姜沉鱼第一时间封锁消息,命薛采秘密追查此事。
如今,终于有了些许线索。
“也就是说,她失踪的原因是公子死,而不是昭尹病?”
公子死了,姬忽离开,跟昭尹病了,姬忽离开,是两回事。
少年点了点头。
姜沉鱼心中一沉,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目前你查到了什么?”
少年放下手中的书册,注视着她,缓缓道:“她的来历,她跟琅琊的约定,以及……她跟公子的约定。”
姜沉鱼咬了咬嘴唇,一字一字问:“她是谁?”
***
“我叫姬善,善良的善。阿娘说了,做人最重要的是善良。”女童抬起头,望着珠帘后的琅琊,甜甜一笑,眼睛亮晶晶的,毫无胆怯之色。
琅琊想:还真是……跟忽儿长得很像。
乳母崔氏在一旁耳语道:“夫人,我没说错吧?这孩子,眉眼五官跟大小姐只有七分相似,但精气神和说话的样子,一模一样。要知道形似容易神似难,我见她的第一眼,就想着要带来给您看看。”
琅琊却不喜这话,眼眸一沉。
崔氏忙又道:“当然,她跟大小姐一个地一个天,天壤之别。少不得要好好调教,才能有大小姐三成的本事。”
琅琊这才面色微霁,问姬善道:“认字吗?”
“认得。”
“都读过什么书?”
“《神农本草经》《黄帝内经》《素问》《伤寒杂病论》《金匮要略》……”
琅琊诧异道:“都是医书?”
“是的。”
琅琊跟崔氏彼此对视了一眼。
“你读医书做什么?”
“阿娘自生了我后身体就一直不好,我想着也许能找到医治她的办法。”
崔氏附到琅琊耳边道:“元氏生她时大出血,伤了元气,一直缠绵病榻。也因这,没能逃出汝丘城,现还在城内困着。我已答应这丫头,等大水退了,第一时间去找她娘。”
“汝丘的水退了吗?”
“退是退了,但据说伤亡惨重,地方官吏正在收拾残局。阿栋也已到了那边,找到人第一时间回报。”
“嗯。”琅琊起身,婢女们连忙拉开珠帘。
姬善看到琅琊,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难掩惊艳之色。
琅琊缓步走到她面前,摸了摸她的头道:“那这些天你便在这儿住着,不用拘束,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
姬善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行了一礼:“多谢大夫人,拜托一定要找到我的阿娘。”
***
“姬善,是姬家在汝丘的分支,祖父姬达,沉迷修真,儿子死后,便出家当了道士。他的儿媳元氏带着女儿阿善也住在连洞观内,就近侍奉。嘉平十八年,姬达病逝,那一支只剩母女二人。”
薛采将一本甲历推给姜沉鱼,姜沉鱼边翻看边道:“姬家的分支竟会沦落至此……”
“嗯。姬达性子古怪,从不与本家亲近。”
“那姬善和她娘呢?”
“嘉平十九年,汝丘大水,姬善善泅,幸运逃脱,元氏留在观中,不知所终。”
“不知所终?”
“对,目前没有查到她的下落。不知她是死了,还是……”
还是被琅琊藏了起来,用作要挟和控制姬善的人质。姜沉鱼想到这里,叹了口气。公子、昭尹,还有姬忽,此生悲苦,大半都是拜琅琊所赐,如今又多了一个姬善。
“姬善就这样变成了姬忽?”
“当然不是。琅琊找了二十个替身,姬善最终证明了——她最像姬忽。”
***
姬善端坐在几案前,看着四周的女童,心中的困惑渐浓——
这是她进姬府的第三天。她被安置在客舍里,一个聋哑老妪负责照顾她的生活起居,除此外,再没见过旁人。
那两天她最常做的事情就是爬到树上,望着远处发呆。后来老妪过来咿咿呀呀地拦阻,怕她摔落,她无奈,只好下树,进屋发呆。
老妪见她安分,这才作罢。
到了今天,一大早崔氏便出现了,她兴奋起来,问道:“找到阿娘了?”
“没这么快。夫人说,你这个年纪,又是达真人的孙女,总不好浪费光阴。从今日起,带你去学堂继续读书。”
崔氏领她坐进一顶没有窗户的轿子,走了半盏茶才到目的地。三间草庐依林而建,匾额上写着三个大字——“无尽思”。
姬善想,名字起得妙,就是字难看了点,笔力青稚,应是出于孩童之手。
草堂最大的一间屋子里,坐了好些女孩子,正襟危坐地埋头练字。
门口摆着一只半人高的花篮,插着各种花卉。崔氏对她道:“挑枝喜欢的吧。姬府的学堂,为了没有本家分家之别,一视同仁。入学时,每人挑一朵花为号,进得此门,便以花名称呼彼此。”
原来如此,法子不错。现是初冬,难为她们弄来了这许多花。姬善想到这儿,抽出一枝黄花郎。
崔氏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问:“喜欢此花?”
“嗯。此花消炎抗毒,清热去火,捣碎成油,能治烧伤。”
“你果然喜爱医术啊……”崔氏将花别在她的衣襟上道,“不过此花风吹即散,无法持久。”就这么说话的工夫,上面的白伞状冠毛果然都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褐色花心。也难为之前那个插花之人,将它插进篮中时,竟没有丝毫损毁。
姬善笑了笑:“无妨,反正她们知道我叫黄花郎就行。”
“嗯,进去吧。”
姬善走进门内。
偌大的书房,共坐了十九人,全是十岁左右年纪的女童,不知为何,模样很是相像,如一个工匠手里捏出的泥人:淡眉小口鹅蛋脸,细微处虽有不同,大体却是一样的。
感觉就像是在照镜子。
若只有一两个像的,也就罢了,全都如此,就有点说不出的诡异。
崔氏将她领到唯一的空位上,上面已摆好了字帖,姬善一看,字迹与匾额上的“无尽思”一样。
匾额找孩子写没什么,想必那人身份尊贵。可照着孩童的字帖练字,就匪夷所思了。
她忍不住抬头看崔氏,问道:“这是谁的字?”
前面簪着石竹花的女童顿时回头,满脸惊恐,好像她问了什么不该问的问题一样。而临近的其他人,虽没这么大反应,但从握笔的姿态看,也明显紧张了几分,各个竖着耳朵在听。
崔氏微微一笑道:“有什么疑问先收着,总有告诉你的一天。先好好练字,谁能跟字帖写得最像,便有奖励。”
于是姬善又问:“什么奖励?”
“衣裳首饰吃食……到时候拿过来任你挑。”
“若没有我想要的呢?”
崔氏有点笑不下去了,眼神中露出几分警告之意:“总有你想要的吧?”
“想要什么都可以?”
“到时候再说。”崔氏转身匆匆离去。
书房内鸦雀无声,只有“沙沙”的写字声。
姬善用毛笔戳了戳簪石竹的女童,问道:“要写到什么时候?”
石竹紧张地看了眼门窗,才回答道:“到午饭时。”
“一上午都要坐在这里练这个破字?不学些别的?”
“还要学吟诗插花礼仪什么的……吟诗可难了,不但要背诗,还得念得好,声音低了高了都不行……”石竹正在解释,一旁别着牡丹花的女童咳嗽一声,冷瞥了她们一眼道:“夫子说了练字的时候不许说话。”
石竹一听,忙扭身继续练字了。
姬善看向字帖,是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写字之人必是极爱此文,运笔灵动,带着飞扬之态,跟门匾上的“无尽思”三字有着不一样的风貌,但对方有个习惯:竖笔端正,横笔跳脱,有着藏不住的小心思。
以字观人,应是个表面看着正经,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的人。
姬善看到这里,终于拿起了笔。
***
“姬善用了三天,便将姬忽的字迹学了个十成十。”
姜沉鱼把薛采搜罗来的两份旧字帖进行对比,确实一模一样。
“九岁。”她忍不住看了薛采一眼,同样的年纪,“比你如何?”
薛采面无表情道:“臣写不出这么丑的字。”
姜沉鱼“扑哧”一笑。薛采的字,确实比姬忽写得好多了,至于姬善……“姬善原来的字是什么样子的?”
“不知。”薛采摇头道。
也是,就算有,也被琅琊销毁了。姜沉鱼拿起另一份字帖——这是姬忽赖以成名的《国色天香赋》,彼时她已十四岁,运笔比孩童时成长了许多,但风格依旧一样:竖极正,横斜飞。
对十四岁的少女来说,字写成这样已算优秀。可若这字是伪出来的呢?那么写字之人的实力,就有点可怕了……
“她的身形、长相在那群人里不是最像姬忽的,但字迹、声音,以及行事作风,都一模一样。”
“行事作风?”
“嗯,比如说插花……”
***
“你们学习花艺已一个月了,今日堂考,主题‘如意’,一炷香后,我来验收。”女夫子说完便出去了,女童们纷纷插起花来。
姬善盯着花篮发呆。
石竹插到一半,回头一看姬善还没开始,便推了她一把道:“想什么呢,快插呀!”
“管好你自己,人家的事情少管。”一旁的牡丹不屑道。
姬善笑了笑,没说什么,索性趴下睡了。
一炷香后,女夫子回来,开始点评大家的作品,走到牡丹面前时,微微惊讶。
只见牡丹选了一个木头浅盘,以灵芝和铁线莲凹成如意搔杖的形状,横呈于盘上,枝干上顶了七只桃子,并精心缀了一根盘长结。
“桃果长寿,如意吉祥,灵芝驱邪,盘长结则是恭祝幸福长远!”
女夫子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很好。插花好比绘画,如何在一张白纸上落笔勾线,铺呈意境,抒展抱负,都是学问。而插花比画画更难,一幅画画完就完了,是否悬挂,挂在何处,画者无须多虑。插花,却要考虑花瓶放在何地,献于何人,与周遭景物是否相衬。大家都要向牡丹学习。”
女童们齐声应是。
女夫子走到了姬善面前,见她睡着了,皱眉不悦。
石竹连忙回身推她,姬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道:“嗯?”
“你的如意呢?”
“如意?”姬善晃了几下头,才慢悠悠地清醒过来,“哦,如意。如意如意,如我心意。我的心意就是——什么都不插。”
书房里顿时哄堂大笑。
“胡闹!”女夫子斥责道,“偷懒耍滑,成何体统?我教你们插花,并不是要将你们困在这一方之地,想着法地折腾你们,而是通过此艺磨炼你们的性子,培养你们的情趣,让你们能够领略生活中的美好……”
姬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女夫子的脸一下子气白了,道:“黄花郎!汝敢如此轻慢我?”
姬善叹了口气道:“夫子,您看看她们……”她踢了前方的石竹一脚,石竹一下子惊跳起来。
“这丫头,来这儿前是家里的老大,下面三个妹妹一个弟弟,两岁起就帮忙干活,五岁放牛割草,做饭挑水,您看她手上的疮,一个多月了也没见好。什么时候离开这里,回去了还得干活。你让她吟诗插花?不如教她做做女红针线,还能补贴家用。”
女夫子一怔,石竹定定地看着姬善,整个人都在颤抖。
“再看她……”姬善指了指牡丹,牡丹立刻戒备地直起身子,“她是商户家的庶女,整日一门心思想出人头地,你教她这些,让她长了见识,再回去有了落差,不是祸害别人就是祸害自己……”
牡丹跳了起来,大怒道:“你胡说!你污蔑!你你……”
“你父不是商户?你不是庶女?”
牡丹一噎。
“你娘还是个弹琵琶的青楼女子,老大嫁做商人妾,对不对?”
牡丹的身子也跟着抖了起来。
“你不该学这些中看不中用的,学学算账管家,将来好帮你爹。”
“你!你!”牡丹突然掩面大哭,转身跑了。
其他人一片哗然,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姬善。女夫子瞪着姬善,姬善则朝她展齿一笑,笑得很是天真无邪。
***
“姬善真的这么说?”晚间,琅琊坐在梳妆镜前,崔氏一边为她梳妆一边汇报无尽思里发生的事情。
“是。她们每日只有书房中共处,也不许彼此交谈自己的家事,可她就是看出了每个人的身份来历。那丫头啊,不但嘴巴毒,眼睛也毒。”
琅琊沉吟片刻,忽而一笑:“倒真是挺像忽儿。”
“是啊,神似嘛。”
“这样,明日,你让夫子再考她们一次花艺。然后……”琅琊抚摩着手中的胭脂,眼神中却尽是哀愁,“我觉得,差不多可以选出结果了。”
***
“今日的插花是最后一课。”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有欢喜的,比如不擅此艺的石竹;有紧张的,比如擅长此艺的牡丹;也有继续昏昏欲睡压根不把这一切放心上的,比如姬善。
女夫子环视一圈,将目光落到姬善身上,道:“今日没有主题,你们自由发挥。插完后,将花统一送去给侯爷夫人,由夫人选出你们中的最优者。”
姬善一听,腾地坐直了。她已在此住了一个多月,再没见过琅琊和崔氏,跟夫子打听,也只说不知。若今天能见到琅琊……
一旁的牡丹见她突然认真起来,当即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然而她快,姬善更快。
只见她拿起一株,“咔嚓”一剪,再随手一插,几乎没有停顿,不一会儿,花瓶就满了。
牡丹轻哼一声道:“有的人啊,把插花当堆放,一个月的学可真是白上了。”
姬善淡淡道:“管好你自己,人家的事情少管。”
牡丹面色一白,气得说不出话了。
女夫子看到姬善面前那瓶插得满满当当色彩斑斓的花,也是暗暗摇头。
如此一炷香后,所有女童都插好了,女夫子让众人继续练字,自己则亲手将花一一捧走。
姬善看到这一幕,突有所悟,再看字帖里的字迹,陷入沉思。
石竹扭头,惊讶道:“黄花郎,你居然没睡觉?”
“嗯?”
“你的字已经练得那么像了……能不能教教我?有什么诀窍吗?”
姬善动动手指,石竹便如小狗般凑了过来。
“放弃吧。”
“哎?”
“好好当你的农家女,别自寻死路。”
石竹一僵,咬着嘴唇低声道:“我本也不敢奢望能够读书认字。可突然有了这么珍贵的一个机会,我也想好好学,也许、也许就能……”
姬善打断她:“你觉得为何你会有这种机会?”
石竹一怔。
“你毫无天赋,脑子也不聪明,凭什么从你们那犄角旮旯里把你挑到这里来学习?”
石竹答不上来,她的眼眶红了。
牡丹将笔一停,拍案道:“够了!黄花郎,我忍你好久,真是听不下去了!你以为你是谁?入了学堂,大家就都是一样的,你凭什么狗眼看人低,说这个没出息,那个没前途的?农家女怎么了?怎么就不能读书认字了?”
其他女童也都纷纷停笔,义愤填膺地瞪着姬善。
姬善扫视了一圈,悠悠道:“因为你们都是蠢货啊。”
“你!”牡丹气得当即就要上前打她,姬善头一低,扭身逃了出去。
“有种别跑!姐妹们,一起上……”
姬善冲出书房,沿着来时的路跑。这一个多月来,虽然每天都是坐着没有窗户的轿子来回,但她心中已默默记下了方位时长和沿途声响,现在正好可以实践一下脑海中的某个想法。
然而,刚跑出竹林,就被人抓住了。
那两人也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突然出现,一人扣住她的一条胳膊,将她压在了地上。
“住手!”崔氏的声音远远传来。
两人立刻松手。姬善抬头,还没看到他们的脸,他们就“嗖”地消失了。若不是胳膊上的疼痛仍在,真怀疑是自己眼花了。
而这时,牡丹她们的呼喊声和脚步声也从林中传来。
崔氏皱了皱眉,望着远远追来的女童们沉下脸道:“谁允许你们离开书房的?”
牡丹等人连忙停步,解释道:“是黄花郎她欺人太甚……”
崔氏打断她:“都回去,我有事宣布。”
女童们乖乖地低头回去了。崔氏瞥了依旧躺在地上的姬善一眼道:“还不走?”
姬善爬起来,揉着自己的胳膊道:“她们烦死了,我不要跟她们一起上学了!”
“快走吧。”崔氏虽在催促,却牵住了她的手。姬善垂眸看着那只手,心中越发确认了一件事。
果然,待所有人回到书房坐好后,崔氏开口道:“女夫子家中突然有事,请辞了。咱们的学堂,到此结束。”
一语如石,惊起千层浪。
“结束?什么意思?学堂没、没了?”
“夫子有什么事?不、不能请别人吗?”
“那、那我们不上学了?”
崔氏答道:“你们准备准备,自有人送你们归家。”
牡丹面色如土地尖叫起来:“不!我不要回家!求求您,让我留下!干什么都行,我不要回家!”
石竹更是身体颤抖。其他人有的哭哭啼啼,有的浑浑噩噩,有人暗自开心。姬善以手托腮,饶有兴趣地看着,全场只有她一人云淡风轻。
“管家,求求您!”牡丹冲到崔氏面前跪下。
崔氏道:“求我有什么用呢?这是夫人的决定,不会更改。你们回去收拾行囊吧。”
“我不走!我不走……”牡丹抱住崔氏的腿大哭。
崔氏一脚将她踹开,动怒道:“滚!养了你们这么多天,真把这儿当自个儿家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玩意儿!”
牡丹羞愧地捂住自己的脸。
崔氏额外看了姬善一眼,这才离去。
石竹上前将牡丹扶起,安慰道:“牡丹别哭了。往好了想,我们能见阿娘啦。”
“你的阿娘是阿娘,我的阿娘……是个贱人!”
“‘子之于母,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姬善淡淡道。
牡丹抬起一双通红的眼睛,瞪着她道:“你得意了?高兴了?我们都要回去了!”
“高兴。”
“你!”
“你们本就不该来这里。趁着现在能回,赶紧回吧。”姬善说罢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身后传来牡丹斥骂捶地的声音,她的目光闪了闪,抬头看天,天高云阔,几只大雁飞过,秋天来了。
***
是夜,崔氏走进姬善的房间,发现她在看医书,根本没有收拾行囊。
“你怎么不收拾?”
“我又不走,无须收拾。”
“谁说你不走的?”
“您说送大家归家。可我没有家了,而且夫人答应过找我阿娘。夫人是大人,不会食言。”
崔氏不由得笑了:“你很聪明。”
“我还能更聪明一点。”
“哦?”
“我本以为侯爷府救我,是因为我的血脉。”
“难道不是?”崔氏索性坐下,为自己倒茶。
姬善摇头:“你们只是看中了我的脸。”
崔氏倒茶的手就那么僵住了。
“你们办学堂,也不是为了栽培我们,而是在筛选。”
“哦?”
“你们在为写字帖的那个姑娘,找替身。”
崔氏的杯子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一记炸裂声。
“你们解散学堂,是因为已经选出了替身人选。”姬善说到这里,从书里抬起头,冲崔氏灿烂一笑——笑得跟初见时一样甜,“就是我。”
崔氏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哑声道:“你确实很聪明,但是……”
“要韬光养晦嘛,我懂。”
“既懂,还来卖弄?”
姬善沉默了一会儿,放下书,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显得异常严肃地道:“因为我知道,若我不卖弄,不快点让你们选中我,时间拖久了,那些花儿就没法回家了。”
“你!”
“阿娘给我讲过,秦皇的陵墓葬了八十万工匠——很多秘密,是要用人命封印的。”
崔氏盯着她,久久无言。
***
姬善被再次带到琅琊面前时,已是深夜。
琅琊坐在几前,几上放着一瓶花,正是日间姬善所插的那一瓶。
崔氏躬身道:“夫人,阿善来了。”
琅琊招手,让姬善过去坐在她身旁,打量了她好一会儿,才道:“去备些消夜来,咱俩吃点。”
“不用了。”姬善道,“阿娘说过,过午不食。”
琅琊笑得越发亲切道:“令堂还教过你什么?”
“很多。最重要的一条是——做人,一定要善良,所以为我取名善。”
琅琊的笑容顿时淡去,沉默片刻后,拨弄着瓶子里的花转移了话题:“你为何不按夫子教的插花要错落有致,讲究风韵?”
“这便是夫子教的。夫子说——插花要考虑花瓶放在何地,献于何人,是否合宜。既是要献给夫人,自当按照夫人想要的插。”
“哦?我想要什么?”
“我记得入学第一天,书房门口摆着一篮花,管家让我选一株花为号。那篮花便是这么插的——姹紫嫣红,满满当当,看似无章,但细看的话,会发现无论斜枝如何凌乱,主干都是笔直的。”姬忽说到这里,笑了笑,“就像那个人的字一样,竖笔直,横飞扬。”
琅琊微微眯起眼睛道:“那个人是谁?”
“我不知道。”
“令堂不曾告诉你主家的事?”
“阿娘从不提及姬氏。”
琅琊叹道:“你母元氏十分要强,自达真人逝后便与我们断了联系。我虽不曾见过,但看你便知,不是妙人,教不出你这样的女儿。”
琅琊示意崔氏将花搬走,崔氏离开后,将房门轻轻合上,如此一来,偌大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我有一个女儿……”
“我知道。姬忽,大小姐。”
“字帖是她的。”
姬善一惊,眼睛慢慢地睁大了,道:“大小姐,找替身?”
“她要去一个地方,很远,回不来。”琅琊说这话时脸上有浅浅的哀色,“我们不能让别人知道这件事。”
“为何不对外说病逝了?”
“你如此聪慧,我便直说——姬家大小姐是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也是很有用的一个筹码。我得留着,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你希望我假扮她,留在这里?”
“不是假扮,而是——成为她。姬家大小姐所拥有的一切,只要你点头,就都是你的了。”烛火下,琅琊的眼瞳是那么明亮,闪烁着人世间最极致的美好和诱惑。
象箸玉杯、仆婢成云的贵胄生活。
玉叶金柯、众星捧月的尊崇地位。
青云万里、一帆风顺的远大前程……
全在前方等着她,只要她点头。
姬善咬了咬下唇,抬眼,注视着琅琊——甚至还能有这样一位美丽优雅、位高权重的母亲。
她沉思了很久。琅琊很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姬善的睫毛颤了颤,开口了:“那么……我的阿娘呢?”
***
“无人知晓琅琊是怎么回答的。总之几天后,琅琊将姬善送到骆空山千问庵,对外宣称姬忽得了天花,去找无眉神尼医治,无眉喜爱她,收她做了弟子。两年后再回家时,面容已长,无人起疑。从此,她正式取代了姬忽。此后我们所听闻的所有姬忽的相关事宜,都是她做出来的。”
姜沉鱼听到这里,再次拿起《国色天香赋》道:“她的文采如此了得?”
“这倒没有,诗稿皆是言睿捉的刀。”
姜沉鱼不由得轻笑了一下,揶揄道:“衰翁这一生,还挺忙的。”
“言睿对我说过——姬忽和姬善,一个号称无心,但心志坚毅;一个号称善良,但其实……并无善念。”
姜沉鱼不解道:“为何这么说?她虽打击挑剔那些女童,口出恶言,目的却是希望她们尽快淘汰,好活着离开姬家,不是吗?”
“但离开姬家回到各自家中的女童们,都过得很惨,无一例外。”薛采将厚厚一本资料递给姜沉鱼道。
姜沉鱼翻看了几页,拧眉沉思道:“姬善不过九岁孩童,卷入局中自顾不暇,哪有余力救助他人?不能以此就判定她不够善良吧?”
薛采的眼中似有笑意,静静地凝视着她,并不说话。
姜沉鱼见他这副模样,若有所悟,当即继续翻看资料,在其中一页上,找到了一个标注,标注的笔迹十分熟悉。
“姬忽……不,这是姬善的字!她看过这份资料?这不是你查到的?”
“这是她这些年派人探查后记录成册的。”
“她查那些女童做什么?”
“不知道。唯一确定的一点是:她有关注那些女童此后的人生,却没有对之做出任何干涉。比如,其中一个女童嫁人后活活被丈夫打死,她派去的暗卫就在一旁看着,没有阻止。”
书册上唯一的一个标注,就是针对此事的。
“石竹婚后三年生三女,受夫家苛责,腊月初八,夫醉酒归家,伊捧粥解酒,夫嫌粥烫,虐打之。一炷香后气绝,草席裹尸,匆匆葬于荒郊。不月,夫另娶。”
姬善标注道:“蝼蚁。”
姜沉鱼想,这可真是高高在上、充满了轻蔑和傲慢的两个字啊……
“姬善喜爱医术,琅琊出于某种考虑没有阻止,无眉神尼真的教导了她两年医术。此后十一岁到十七岁那几年里,她经常携婢女和暗卫出门,见到病人偶尔会施以援手。”
“可外界未曾听闻姬忽善医。”
“三个原因:一,她只救感兴趣的病人,出手的次数并不多;二,她行医时用的是‘善娘’的称号;三,她的水平忽高忽低,常医死人……”薛采说到这里迟疑地看了她一眼,才道,“她跟卫玉衡,便是那么认识的。”
姜沉鱼的心“咯噔”了一下。
卫玉衡,一个午夜梦回时恨不能食其肉挫其骨却又出于种种原因无法对他轻举妄动的人。
***
“大小姐,前面有个人哎!”婢女对着车窗外看了好一会儿了,转头兴奋道,“如此暴雨夜,独自一人走在山路上,是不是鬼呀?”
“你追上去看看就知道了。”姬善懒洋洋地靠在榻上,琢磨着手里的医书,回答得漫不经心。
婢女又观察了一阵子,道:“大小姐,他好像受伤了,脚一瘸一拐的。”
姬善的眼睛顿时一亮,放下医书道:“我看看!”
帘子一掀开,风雨扑面而至,冻得她立刻打了几个喷嚏。暴雨如泼,山路崎岖,原本是看不见什么的,但那人手里的红伞过于醒目,就成了风景。
姬善吩咐车夫:“加速。”
马车“嗒嗒嗒”,踩碎一地湿泥。
距离逐渐拉近,那人的模样便越发清晰了起来——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穿着紫衣,撑着红伞,右膝盖似受了伤,无法弯曲,走得一瘸一拐。
姬善出声喊他:“前面的小郎君……”
少年没有停步,更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
姬善提高声音道:“叫你呢,玉树临风的小郎君。”
少年走得更快了。
姬善笑唤道:“如此雨夜,相逢有缘,我有……”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马车追上少年,车灯晃动间映亮了对方的脸,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剑眉星目,唇若涂脂。
“打搅了。”姬善“唰”地放下车帘,坐回榻上。
婢女奇道:“大小姐?你不是要给他治病吗?”
姬善捂着胸口道:“治不了呀。”
“为什么?”
“他太好看了,我光顾着看他,没心思看他的腿呀。”
婢女无语。
然而这番话,一字不落地传到了紫衣少年的耳中,他终于停了下来,皱眉看向马车问:“你们是大夫?”
“不是不是。只是我家大小姐恰好会看病。”
少年目光闪动,忽立定,抱拳行了一个大礼道:“那么能否请小姐为我……”
“不行不行,大小姐说没法给你看病!”
少年停了一下,继续说了下去:“为我的朋友看一下?”
“你的朋友也病了?”
“是。就在距此不远的庙里,我正准备进城找大夫。”
“你自己的腿都这样了,还为朋友找大夫……”婢女顿生敬意,扭头对姬善道,“大小姐,帮帮他吧!”
姬善低声说了句什么,婢女忍住笑,探头问少年道:“你朋友跟你一样好看吗?”
少年僵了僵,才道:“很好看,但……是女的。”
姬善又低声说了几句,婢女出来摇头道:“哦,我家大小姐说她最见不得美貌男子心有所属,更见不得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不能帮忙治你的心上人。”
少年气得额头青筋跳了几跳,咬牙道:“她不是我的心上人!”
“真的?”
“真的!只是普通朋友!”
“庙怎么走?”马车里,姬善淡淡道。
***
庙离得很近,就在半里外,看起来东倒西歪,破落不堪,已荒芜了许久。
少年将马车引到此地,便先一步冲进去了:“欣欣,我回来了!”
婢女在车中早早准备好了包袱,见状道:“大小姐,咱们快走吧。”
姬善懒懒道:“急什么呀。等着,让他来求咱们。”
这时屋里传出少年的惊呼声:“欣欣!欣欣你怎么了?你们快来看看……”
婢女立刻就往车下跳,姬善本伸手要拦的,没来得及,眼看婢女也冲进了庙内,她叹了口气,只好跟着下车。
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翁,忽开口道:“这里是糊涂林。”
“我知道。”姬善“唰”地撑开伞,闲庭信步地走了进去。
庙内生着一堆火,火旁铺着稻草,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躺在上面。少年六神无主地抱着少女,扭头向姬善求助道:“求求你救救她!”
婢女手脚麻利地把包袱打开,取出银针垫子和纸笔道:“别急别急,我家大小姐医术很好的!你朋友肯定没事!”
姬善撑着伞,却远远地在门口处立定了,道:“好脏的地方,不想进去了怎么办?”
“大小姐?!”婢女震惊地回头看着她。
姬善吸了吸鼻子道:“而且你有没有闻到?好臭。”
“大小姐!”婢女有点急了。
“好啦好啦,我来啦。又不是你朋友病了,你这急公好义的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姬善把门合上,把伞收起靠在门旁,这才慢吞吞地走进来。
少年怒视着她,却又有求于她,只好强忍怒意道:“还请小姐为她看病。”
姬善扫了他怀里的少女一眼,少女容貌秀丽,披散着一头乱发,看上去非常虚弱。姬善道:“啧啧,真是我见犹怜。”
她走过去,跪坐在婢女铺好的垫子上,抽出一根银针,在火上淬了淬,刚要往少女脸上扎,原本双目紧闭气息荏弱的少女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扣住她的胳膊,紧跟着,从稻草里抽出一根草绳,三两下就把姬善绑了起来。
婢女惊呆了,刚要喊,少年也用一根草绳把她绑了起来,同时塞了一团烂布在她口中。
“外面还有个车夫!”少年说着便出去了,过不多时,拿着马鞭回来,往地上一扔,“成了。”
“呜呜呜呜!”婢女拼命挣扎,想要说话。
少年想了想,拔掉她口中的布团。
婢女急声道:“你这是做什么?你疯了吗?”
一旁虽也被绑了但嘴巴没塞布团的姬善叹了口气道:“走走啊,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咱们中了美男计啊。”
“什么?”
“他们两个,雌雄大盗。守在此地,专门诱捕路人。遇到男的,就女的上;遇到女的,就他上。”
走走非常震惊。她自跟随大小姐游历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少女嫣然一笑道:“挺聪明嘛,猜得不错,只一点——我们不是雌雄大盗,我们是兄妹。”
少年注视着姬善,忽开口道:“我叫卫玉衡,她叫卫小欣。”
卫小欣一惊:“哥!为啥要告诉他们我们的名字?他们回头报复怎么办……”
“告诉名字,是因为……”
姬善接话道:“因为要灭口呀。”
走走颤抖起来道:“什么?!他、他要杀我们?我、我们好心来救你……”
“你们的马车非富即贵,放你们回去,我们会倒大霉。所以……”卫玉衡说着,走到姬善面前,从袖子里拔出了一把匕首,匕首的锋刃,映亮了姬善的脸。
姬善脸上却没有惊恐,只有感慨和惋惜,她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卫玉衡的耳朵红了起来,突然有些生气,粗声道:“不要啰唆!我手很快,一下子就好!”
走走大急道:“不许碰她!大胆,你可知她是……”
姬善突道:“我就一个问题!”
卫玉衡不同意地说:“有什么问题去问阎王吧!”
卫小欣却拉住了他的胳膊道:“哥,你就让她问吧!我听人说做了糊涂鬼,到地狱里很可怜,会受各种欺负……”
姬善眼里绽出些许笑意道:“你不应该叫‘小心’,应该叫好心。”
卫小欣一怔,脸上不忍之色顿起。
卫玉衡握刀的手紧了紧,恶狠狠道:“行,你问!”
“你们闻不到?”姬善再次吸动鼻子道,“多臭呀。”
“你!”卫玉衡大怒,一张脸由红变白,又从白变红,“你嫌我臭……”他情不自禁地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袖子,但就在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袖子放不下去了,不仅如此,握刀的手也软绵绵的,再也使不上力气。
卫小欣反应得快一点,第一时间捂鼻道:“不好!”扭身就要往外冲,但冲到一半,脚步也越来越慢、越来越重,最后“啪”地栽在地上。
走走迷惑道:“他们怎么了?”
姬善的手不知怎的一动,就从草绳里挣脱了出来,起身走到门口,将搁在那儿的雨伞拿起来抖了抖,抖干上面剩余的水珠。
走走醒悟过来道:“大小姐,伞上有东西?”
“抹了点迷药,第一次用,效果还行。”
“我怎么没事?”
“你也动不了,不信试试。”
走走试着挣扎,果然身体不听使唤,但意识是清醒的,也能说话:“大小姐好厉害!”
“所以说……”姬善回到卫玉衡面前,用伞尖戳了戳他的头道,“别跟大夫作对。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伞尖划过卫玉衡美玉般的俊脸,只见他神色复杂地瞪着姬善,说不清是愤怒多一点还是惊恐多一点,好像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卑。
走走在一旁“啐”了一声道:“狼心狗肺,恩将仇报!这种人,死一百遍都不足惜!”
卫小欣不解道:“你是如何发现的?我们的破绽在哪里?”
“那可就……太多了。”姬善用伞尖敲了敲卫玉衡的腿道,“首先,这腿伤是装的,别人看不出来,我可是大夫。一个没伤却装伤的人,走在路上,为了什么?自然是为了引人注意。你想让我停车。”
卫玉衡的目光闪了闪。
姬善的伞尖上移,又戳了戳他的脸道:“其次,你的这张脸啊,太干净好看了,如此雨夜行色匆匆,若真是为朋友的病去找大夫,怎会有时间刮脸画眉敷粉?这架势,倒像是特地来迎客的小倌。”
卫玉衡面色顿变,气得就要跳起来揍她,奈何浑身乏力爬不起来,只能躺在地上抖。
“我一看就知道是陷阱,不想管。奈何我的婢女太善良,非要救人。果然,此人听说我不肯救他,就改口说朋友生病了,诱我来此。我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看场戏也好,就跟来了。”
卫小欣咬着嘴唇道:“那我呢?我可有破绽?”
“呵呵,那就更多了。你哥是不是一进来就告诉你,让你装病?但时间紧迫,你只来得及拆散头发,往脸上抹了把灰。下次记得把嘴唇和耳朵也涂一涂,大夫看病,首先看的就是耳鼻口。其次,墙根那儿明明有那么多稻草,却只在你身下铺了这几把,让生病的朋友睡这么差的地儿,这样的人会在暴雨夜替你寻医?最后,也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作为朋友,你们太亲密了,作为情侣,又不够亲密……”姬善说到这里,笑吟吟地对卫玉衡道,“你直言是妹妹病了多好,非扯什么朋友。”
卫玉衡的表情阴晴不定,却没再反驳。
卫小欣道:“好。技不如人,我们认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姬善扭头问走走:“你觉得怎么处置他们比较好?”
“他们谋财害命,罪大恶极,应该送官!”
卫小欣冷笑了一声。
走走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
姬善拍手道:“那还等什么,元伯……”
伴随着这声叫声,庙门开了,那位沉默寡言的车夫走了进来。
卫玉衡大吃一惊道:“你!你没死?”
“你想杀他?早了十年。”
车夫元伯纠正道:“五十年。”
姬善笑道:“好好好,五十年。”
卫玉衡看看元伯又看看姬善,幽幽道:“你们到底是谁?”
姬善朝走走弹了个响指,走走会意,立刻大声道:“听好了!我家小姐乃是谢庭兰玉、汝南姬氏三十九代嫡女,涵今茹古的图璧第一才女,康衢烟月的逍遥散人,雅称不凡客是也!”
“咳咳……”姬善纠正道,“是布帆客。布衣之布,帆船之帆。”
“你是姬忽!”
“你就是姬忽?!”
卫玉衡和卫小欣同时惊呼出声。
姬善非常满意这样的效果,点了点头道:“恭喜你们,没能杀得了我,没有酿成惊世大错。”
***
“姬善虽擒住了卫家兄妹,但并没有把他们送官。卫家兄妹出身不凡,父亲曾任金城太守,蒙受冤屈被革职,兄妹跟着一起流放。途中父亲病死,兄妹俩趁衙役不注意逃了,从此落草为寇。姬善给他们机会重新做人,便送卫玉衡去学武,卫小欣则留在了她身边,改名看看。”
姜沉鱼感慨道:“原来卫玉衡还有妹妹……”
“嗯,两年后,卫玉衡艺成下山,第一时间去找她们,正好遇到姬善出事。”
***
紫衣少年站在槐树下,撑着红伞,迎风等待着。
他的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心却跳得很快。
“诸位,好久不见……”
“在下的腿不幸受伤,听闻姑娘医术通神,可否一施援手?”
“不行,还是……咳咳,大小姐,我回来了……”
山路的那头,依稀传来车马声。
卫玉衡连忙收腹挺胸,站得更笔直了些,随即就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车马声后,竟还有一连串的脚步声和喧嚣声。他皱了下眉,朝山路尽头看去。
没多会儿,一辆熟悉的马车出现在视线中,赶车之人正是卫小欣。
卫玉衡眼睛一亮:“小欣……”
“哥!快跑!”卫小欣挥着缰绳,加快速度。
马车后方,是一队穿着喜服的村民,二三十人,正着急地冲他们喊:“站住……站住……”
“什么情况?”卫玉衡一边惊讶一边飞身跳上车辕。
“小姐说他们的酒好喝,我们拿了两坛,但押了一串铜钱在桌上。谁知他们不干,追上来了……”
卫玉衡无语。
“啊呀你下去!你太重,马跑得更慢了!”卫小欣一把将卫玉衡推了下去。
卫玉衡连忙一个千斤坠稳住身形,偏偏这个时候车帘开了,姬善正好抬眸往外看——看到了他踉跄落地的样子。
卫玉衡的脸腾地红了,说不出的羞恼不知如何发作,眼见后面的村民们追近了,当即以伞做剑拦在路中间,叱喝道:“站住!”
为首之人是个五十出头的壮汉,手里还拎着把弓,瞪眼道:“你谁?”
卫玉衡微仰着下巴,矜持道:“两坛酒而已,一串铜钱不够,再补你们一串好了。”
“谁要酒了!她们偷了我儿媳妇!”
卫玉衡一惊,忙回头看向马车。车内的姬善也听到了这句话,表情一怔。
壮汉跺脚道:“快把二丫还给我!”喊话间,村民们越过卫玉衡继续追。
卫玉衡也只好转身追车,边追边问:“你们偷了二丫?”
“没有!”姬善否认。
壮汉道:“就在你车上!停车!停车!”
卫玉衡拦住他道:“大小姐说没有,就没有。”
“滚开!”壮汉推了他一把,没推动,便吹了记口哨。前方追车的村民们听到哨声,纷纷从怀里掏出酒坛,朝车厢砸了过去。
“砰砰砰砰”,写着“喜”字的酒坛立碎,里面的酒全泼在了车壁上。
壮汉从背后抽出一根箭,瞄准车厢射了出去。箭在半空腾地炸开,燃起火球——竟是一支火箭!
卫玉衡连忙飞过去挥伞将箭劈断:“放肆!你们竟敢纵火?”
“留下二丫,否则就留下你们的命!”说话间,除了壮汉,其他人也纷纷掏出火折子扔向马车。
卫玉衡虽会武功,但毕竟只有一人,拦不住所有乱箭。其中一支箭正中车壁,火光立起。
卫小欣大怒道:“找死!”当即挥舞马鞭,朝围在最前面的几个村民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将他们纷纷逼退。
走走从车里探出身道:“先灭火!”
然而火焰烧得极快,如毯子般瞬间把车壁裹了起来。
姬善见此情形,命令道:“跳车!”一推车门正要跳,一双手突然从榻下伸出,颤抖地抱住了她的腿。
低头,只见一个五六岁的女童,穿着红彤彤的喜服,满脸眼泪道:“救、救救我……”
姬善立刻看向走走,走走面露愧色道:“是、是我藏的……对不起,大小姐!”
“别说了,快跳!”卫小欣冲进来一把抱住女童,一手拉住姬善,跳下车去。
村民们看见女童,越发愤怒地大叫起来。
姬善对卫小欣道:“把人还给他们!”
走走急声道:“不行啊大小姐!她是被逼的!村长的儿子已经死了,她这是冥婚啊!”
“那也跟我们没关系。还人!”
走走将女童抱在怀里,泣声道:“求求你,大小姐……救救她吧!”
卫玉衡至此看明白了到底怎么回事,当即跳到姬善身边横伞护住她道:“没事,二十六人而已,我跟小欣打得过!”
姬善想了想,高声道:“她要多少钱,转卖给我行不行?”
壮汉冷冷一笑道:“不行!”
“十倍。”
对方不为所动。
“二十倍!五十倍!好,一百倍!”
“她是我的儿媳!我们村自古以来,就没有娶进家的人,还卖出去的。”壮汉拉弓,将箭头指向姬善,沉声道,“这,是我们的规矩。”
“狗屁!”卫玉衡“啐”了一声,挽了个伞花冲了上去。
他的武功确实学得很好,身手很快,但这些村民平日里也是进山狩猎惯的,既强壮又灵活,彼此还会配合。一半人缠住卫玉衡,另一半人就来抓捕二丫。
卫小欣只保护姬善,因此一个疏忽,走走和女童就被村民们抓住了。
一村民强行将她二人分开,抱起二丫就要走,走走扑过去抱住他的腰不肯松开。
村民骂道:“放手!”
走走不松手,村民大怒,从腰间拔出斧头就朝走走劈落。
姬善惊叫起来:“住手……”
然而已来不及,血花飞溅,泼红了二丫的半个身子,半条左腿就那么从走走身上脱离,滚到了地上。
走走尖叫一声,晕了过去。
二丫满头满脸都是她的血,整个人也僵住了。
村民踢开走走,抱着二丫正要继续往回走时,看到这一幕的卫玉衡飞过来,伞尖弹出匕首,一下割断了他的头。
同样的血花飞溅,再次泼了二丫一身,头颅从村民身上脱离,滚到地上。
壮汉见此情形,目眦欲裂道:“三弟!我们跟你拼了!”
卫玉衡冷笑道:“好啊!来!正好用你们这帮无法无天的蝼蚁,给小爷的伞开开刃!”说罢挥伞就上,跟村民们打了起来。
姬善快速冲到走走身边,撕下衣服为她止血,但血如泉涌,根本止不住。
走走颤声道:“对、对不起,大小姐……”
姬善定定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很淡,分不出悲喜。
“我、我又给你添麻烦了……对不起……”
姬善凝视着走走的眼睛,轻声问:“若你早知救她会这样,还救吗?”
“我、我……”走走看向一旁的二丫,只见她僵立原地一动不动,小小的身体,大大的嫁衣,以及,连头发丝都在淌血的一身红……
走走的目光闪了闪,咬牙道:“我不后悔。”
“好。”姬善放开她,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走走发现——大小姐变了。
她跟着姬善已三年。三年来,姬善一直是个不着调的人,每天都笑眯眯的没个正经样,从没见过她生气,爱恨不鲜明,做什么都懒洋洋的,颇是随心所欲玩世不恭,从某种角度来说,她对任何人都很宽容。
可现在的姬善,生气了,两道柳眉一点点地竖了起来,细长的眼睛里也露出了冷冽之意。
她变得莫名遥远和陌生。
姬善走上前,环视着愤怒的村民们,一字一字异常冰冷地说道:“你们的规矩,我不认。现在,请你们这样的规矩,去死。”
***
“二十六名汉子全部失踪,不知死活。”
“官府没有上报?”
“上报了,但无人关注,最终定论为进山打猎不幸遇难,尸骨无存,草草掩卷。”
姜沉鱼凝眉沉吟,至此终于认可了言睿的评价——姬善与姬忽确实不同,姬忽所行皆是恶事,却始终守着善念;姬善看似乐善好施,却是不在乎人命的。
“而这,不是姬善第一次动手。”薛采将书册往前翻,找到某页道,“在她跟母亲分离,自己逃出汝丘的路上,遇到了两个饥民,他们抓住她准备吃掉。但她身上带了毒药,下在炖锅中,反杀了二人,并抢了他们包袱里的钱财,这才得以熬到姬府的人找到她。”
姜沉鱼合上厚厚的书册,缓缓道:“从调查到的资料看,姬善非常聪明,惯会伪装。琅琊希望她变成姬忽,她就把自己伪装成张扬自我的姬家大小姐;她娘希望她善良,她就学医行善,救死扶伤。”
“嗯。”
“就像这字帖一样——是伪的。她本人的字迹如何,品性如何,无人知晓。”
“是。”
姜沉鱼盯着烛光出了一会儿神,忽然一笑道:“但有一件事是真的。”
“什么?”
“婢女的名字。”姜沉鱼将书册翻开,指给薛采看,“她有四个婢女,分别名叫走走、看看、吃吃、喝喝。”
“你的意思是?”
“人们可能自己都意识不到,一个名字在诞生时,往往寄予了起名者最真实的心思和最渴望的想法。”
薛采露出几分了然之色道:“就像你的握瑜、怀瑾?”
“我那时是个清高骄傲又爱强说愁的无知丫头。”
薛采的目光闪了闪,似有笑意道:“你现在也是。”
姜沉鱼沉下脸,徉怒地瞪着他。
薛采立刻行了一礼道:“臣失言。”
“总之,如果说这些厚厚的资料里,最能反映姬善此人真实一面的细节,我认为,就是这四个婢女的名字。”
“走走看看,吃吃喝喝。你觉得,姬善是个心无大志、耽于玩乐之人?”
“恰恰相反,她不是。所以,才渴望是。”
这回轮到薛采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