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神祗后裔
——VOL.01——
[月夜惊魂]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浩瀚苍穹,月朗星稀。
清辉月色如流水般倾泻而下,银色光芒缓缓流淌,映亮了青草飘拂暗香浮动的璇玑谷。
一道纤细的身影蹑手蹑脚地离开翔云楼,小心翼翼地扶着崖壁踩着石阶下来,在宽阔的谷地亭亭而立。
皎皎月光灿灿地打亮了少女的身形轮廓,夜风拂起她飘长的发丝,闪烁着星辰晶莹的光亮。
少女静心平气,双唇翕合默念,气贯四肢百骸。
然后,身随心动,脚若生风,平地而起,娇小的身子轻盈如絮,在空旷的谷地不规则地忽闪移动,月光下的影子若隐若现。
少女凝心聚神,以意念控制步法,飘然浮动的步伐渐渐地趋于平稳坚定,黑夜中迅驰闪烁的身影,掠过了麦门冬细长的剑叶,自由地奔跑开来。
突然,“嘭”地一声,闪引之步戛然而止。
少女飞驰的身影瞬间失去了平衡,狼狈地摔倒在湿冷的草面。
她不服输地利落起身,双唇抿出一道倔强的线,甩了甩头,将雪丝撩到脑后。
深呼吸,抬头挺胸,全神贯注地重复着之前的步骤,再次飞脚如影地疾行,却又不断地重蹈覆辙。
闪引。
跌倒。
爬起。
闪引。
……
皎月下坚持不懈的少女,不厌其烦地重复循环着那一系列动作,神情未见倦怠。
翔云楼风廊阴暗中的颀长身影,默然无声地凝望着玉衡湖畔努力的少女,嘴角微微勾起,并不想阻止少女半夜的“闲情逸致”。
他意味深长地微笑着,算计着时间,一个时辰之后雪眠就会回来。
于是,他转身回翔云楼内。
雪眠近来瞒着他半夜练习闪引步,摩苍全都知晓,也明白她如此“拼命”的缘故。
学会闪引步是让雪眠重拾自信融入隐族的第一课,也是她开始新生活的起点,摩苍不想干涉她,佯装从未发觉。
雪眠娇小的身影在夜色中矫健地闪动着,脚步越来越平稳,维持闪引状态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她以摩苍所教之法,控制着双脚在旷谷中飞驰,犹如羽翼已丰满的雏鸟,冲破了重重的束缚,随心所欲地张开翅膀,在夜色温柔的谷地翱翔。
她的脚步如风似闪,身行如影变幻,忽闪忽现,疾行迅驰。
雪眠体会到了毫无束缚的自由感,身轻如燕,迅捷敏锐,仿佛离弦之间箭穿梭于夜风之中。玉衡湖畔百支莲的香气窜进了她的胸膛,幽雅香郁,让她心旷神怡。
她欢喜地纵身跳跃,脚尖拂过月光下妖冶盛开的百支莲,一路疾身前行,兴奋驾驭闪引之步。
成功了!她能完全靠心念控制自己的脚步了!
雪眠满心欢喜,想象着明日摩苍知道后的表情,心神荡漾。
晃神之际,飞驰的闪引步,冷不防地窜上了玉衡湖畔耸立的白色望塔,雪眠尚未回神手脚,就“咚”地撞上了望塔塔廊门框,惊醒了望塔塔内冥思静坐的星相师。
“谁?”年轻的星相师倏然睁眼,警觉地偱声望去。
皎白夜色中,纤细影子倒在塔廊上,如水似雪的长发覆盖着来者的脸庞。
雪眠有些手忙脚乱,惊慌失措的抬头,塔内阴冥之中闪烁金光的厉眼让她胆颤心惊。
那人是谁?
雪眠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戒备地握紧双手,直视着从暗黑中缓缓走到塔廊的人。
月光照亮了她。
清冷淡漠的脸庞,锐利严苛的金眸,随风飘扬的金发,冷若冰霜的表情……
雪眠打了个激灵,想起了她是谁。
星相师照影。
她不知不觉间竟然闯进了她的望塔,手心蓦地冒出冷汗,双脚有些发软。
“对……对……对不起……”雪眠颤抖着声音,照影全身散发出来的冰冷气息让她习惯性地防卫,发汗的双手在照影的逼视下环抱着自己。
“是你。”照影冷冷地吐出两个字,金眸微敛,眼角漏出一丝丝的寒意。
雪眠,被摩苍当作宝贝的徒弟,享受着摩苍从未有过的专注和宠爱,这个意外出现的少女将她熟悉的摩苍改变了。
“照影,我以族长的身份提醒你,雪眠是我和长老院都承认的族人,请你也接受这名新族人,不要以星象之说难为她。”
不期然地想起摩苍为雪眠特地“提醒”她的话,照影面容一沉,心底勇气一股艰涩,嫉妒在她眼中闪过。
眼前神情戒备眼神畏缩的少女,像只被剪掉利刺的可怜刺猬,毫无隐族人的自信和骄傲,不如任何人出色,反而独占了新族长摩苍的注意力。
这让自视甚高的照影无法接受她,打从心里排斥她成为族人。
“对……对不起……”照影的步步逼近,让雪眠不由自主地往后退,讷讷地重复着道歉之语。
照影眼中的厌恶,就像以前她从母亲眸中见过的一样,将她当异类,讨厌她的存在,憎恨着她……
“雪眠,你听好,我不会承认你的。”照影冷睨着雪眠,傲然地哼道,“你不配当隐族人,你的存在只会毁了摩苍。”
白虎星亮,北辰星暗,迷失方向。
她不容许出现这样的状况。
“……”
雪眠咬紧了唇,粉眸闪烁不定,心情倏地沉郁。
照影的鄙弃眼神和冷漠言语,让她想起了努力想遗忘的过去:暗无天日的黑室之中,那些居高临下俯视她的鄙夷目光,在时光的进化下,变成了一只只蝼蚁在她脑海中放肆,肆无忌惮地啃噬着她敏感的神经。曾经的无助和绝望,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在她心底复苏,揪扯着一根根绷紧的神经。
不是的……她不是怪物……不要那样看她……
雪眠的眼神渐渐地涣散迷离,呆滞木然地望着冷若冰霜的照影,恍惚惘然地摇着脑袋在心里呐喊着,双手举起拍打着脑袋,想要驱逐那些阴暗惶恐却不断闪现的画面,双脚颤颤悠悠地往后退。
雪眠的怪异反应让照影不由地蹙紧眉头。
厚重的云层漂浮着,慢慢地旷谷上空的皎月遮盖,璇玑谷下一片暗淡夜色。
她不是怪物……母亲……
雪眠一边抱着脑袋猛摇,一边哆嗦着脚步远离照影,突然,她一个趔趄,身体失去了平衡。
那一刹,照影脸色骤变,猛地冲上前想要拉住雪眠。
雪眠反而受惊,反射性地避开照影伸来的手,整个身子往后倾倒,翻出了塔廊的护栏。
“扑通!”
平静的玉衡湖面溅起水花,荡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雪眠。”照影冲到护栏边,俯视望塔下的玉衡湖惊呼。
冰冷的湖水让恍惚的雪眠晃然清醒,手忙脚乱地在湖中扑腾着,湖水不断地“咕噜咕噜”灌进她口鼻。
下一瞬,波澜不惊的玉衡湖面微微地晃荡起来。
有道迅捷的黑影从远处凌波飞行,飘扬的黑发仿若巨大的羽翼在他身后张起。
照影瞥见黑影,望了下西北方向,了然地松了口气,冷冷地看着来人如同飞鹰将不慎落水的雪眠从湖中提起,金眸半敛,冷脸露出一丝丝的阴郁之色。
黑影抱着被水呛得直咳嗽的雪眠,若有所思地看了眼望塔上的照影。
然后,利落地转身,踏浪凌波穿越玉衡湖,眨眼间来到远离望塔的湖西畔,将湿漉漉的少女放下。
“咳!咳!咳!”
大惊失色的雪眠撑着地面剧烈地咳着,呕出许多湖水,粉眼赤红如血,白皙的面容一阵发青。
“咳——”
终于,等到难受的咳嗽停止,受惊过度的雪眠才缓下神,费力地喘着气,怔怔地抬起头看向她的救命恩人,却惶恐地撑圆了红目。
风将云层吹散,皎月光辉明烁,映亮了凌波飞行见义勇为的人。
救命恩人高大挺拔,黑衣如墨黑发似黛,脸带七彩面具,在月光下犹若妖异鬼魅。
面具下黑眸仿佛深不见底的古井,闪烁着幽冥的光色。
重重的惊吓,让雪眠失去了行动力,全身僵硬如铁,仰望着黑影。
——VOL.02——
[面具人]
隐族人容貌绮艳,发瞳之色多绚丽耀眼,鲜少纯粹黑眼黑发的常人之相。
那么,眼前的面具人是——
怪物。
这两个字,在雪眠脑中反射性地闪过,恍然明白以前别人刹见她的第一感觉。
雪眠愣愣地望着面具人,感谢之语含在口中。
沉默,无止尽地蔓延。
夜色,如烟如雾地弥漫。
湖畔摇曳的百支莲,香气袅袅,在雪眠和面具人之间缠绕。
面具人居高临下俯视着地上呆若木鸡的雪眠,见她无恙,转身就要离开。
忽然,一阵疾风拂来,面具人倏地静步。
迎面扑来的风气,让湿漉漉的雪眠冷不防地打了个寒颤,骤然回神,愕然地瞠视面具人身旁毫无预兆出现的修长身影,随意披散的紫发,在他背后映着月光,闪烁着紫星的幽光。
摩苍。
雪眠情不自禁地吁了一口气。
夜,已过四更。
往常这个时辰,她已经回到翔云楼,而摩苍依然在沉眠之中,怎么会惊动到他呢?
摩苍为什么会来呢?
“师傅。”雪眠粉眼圆瞪,不敢置信地嗫嚅。
摩苍见雪眠仿佛落汤鸡的狼狈模样,俊眉微皱,倾身伸手:“雪眠,没事吧?”
雪眠逾时未归,让翔云楼内的摩苍隐约不安,辗转反侧之下出楼探视。
玉衡湖畔灰蒙夜色中的情景,触动了摩苍,快步闪引而来。
黑漆漆的面具人置身事外欲离去,他湿淋淋的徒弟一副吓得丢魂失魄的愣傻模样,场面有些荒谬。
他稍不留神,徒弟就被人欺负了吗?
雪眠撑着摩苍的手起身,自发自觉地偎到摩苍身旁。
“师傅,我没事。”雪眠忙不迭地摇头,神情复杂地瞄了瞄沉默的面具人,面具人的淡漠让雪眠敬畏,感谢之语始终说不出口,只能小声地向摩苍解释,“我刚才不小心失足落入湖中,是那人救了我。”
雪眠并未说明意外闯进望塔与照影起的冲突,照影敌视她所说的话,如同一粒粒沙子颠着她的心,纠结着她的神经。
雪眠明确地感应到照影对她的偏见和敌意,那不是她能轻易改变的,而她也不想让摩苍知晓为她费心。
她一直相信玄晏那天说的话,只要她变强了,别人就不会用异样的目光待她。
也许,当她成为真正的隐族人,照影也会像玄晏那样接受她吧?
雪眠瞥了眼湖对面的望塔方向,揪着摩苍衣角的手不由地收紧。
“雪眠,小心些。”摩苍浅浅一笑,融进月色的碧眸更加温柔惑人,让雪眠不由地看痴,受惊的心情奇异地平复下来。
摩苍扫视雪眠一圈,只是落水并无大碍,对她保留的说辞,摩苍并不以为意,视线一转,别有深意地瞥了眼面具人。
在视线交错那一瞬,面具人透露出来的信息,让摩苍决定支开雪眠。
望着摩苍对她“夜游之事”了然于胸的表情,雪眠顿然明白自己的“隐瞒”对他来说毫无意义,稍稍不自在地低喃:“师傅,都知道了吗?”
“嗯,雪眠的努力我都看在眼里。”摩苍不置可否,宠溺地拂开雪眠额头黏湿的刘海,指间的莲之环在月光下闪烁着清凉的光芒,让面具人侧目相望。然后,摩苍脱下自己的外衫披在雪眠身上,“我让玄晏送你回去,换上干净的衣裳,别着凉了。”
雪眠身子骨本来就弱,万一着凉染上风寒,好不容易养好点的身子又要受罪了。
“呃?玄晏?”雪眠怔了下,一时无法跟上摩苍话中跳跃性的内容。
三更半夜的,玄晏在哪里?
“玄晏,雪眠交给你。”摩苍的视线掠过雪眠,在她背后停驻,碧眸微敛。
玄晏对雪眠的关注,出乎摩苍的意料,稍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玄晏的眼睛。
雪眠顺着摩苍的视线转头望去,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玄晏,面色凝肃,无声无息得仿佛幽灵般立在她身后三步之遥,让雪眠又生生地被吓了一跳,心下疑雾密布。
真古怪,玄晏从哪里冒出来的?
他是和摩苍一样闪引而来的吗?那她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呢?
玄晏思索的目光,在摩苍与面具人之间穿梭来回,并未立即接摩苍的话。
这些时日雪眠的“半夜修行”,玄晏都有关注,看着每晚夜深人静万物俱寂之时,孤单娇小的身影在空旷的谷中不断地跌倒爬起闪引再跌倒,不厌其烦地重复那一系列的动作。
因为闪引步是摩苍亲自教授,所以,玄晏并未插手干涉,只是静静地旁观,对雪眠的观感不断地在变。
少年专注而深远的紫眸,投视于少女的时间出乎他意料得长。
初见时苍白怯懦的少女,孜孜无怠地坚持着他曾经说过的话,不屈不挠要变强的决心坚定而执着。然而,在努力修行的少女身上,缺少隐族人生来就具备的灵性与天赋。对族人来说,简单的闪引步只需付出一分努力即可完成修成,但之于雪眠,就得付出十分,才能跨越这道障碍。
虽然玄晏已经不再纠结雪眠族人身份的真实性,可是,看她在照影面前毫无反击之力的退缩样,不由地为她挂心。
雪眠要真正被所有族人真心接受,不是学会闪引步就可以的。
她需要进行更多隐族人的学习和修行,精练某种为族人所需的术法,才能真正地变强成为隐族一员,找到属于她的骄傲。
这些摩苍都明白,所以才会放任雪眠深夜独自加强练习吧?
玄晏考量的目光缓缓地在面具人身上停顿,他与他一样,都在暗中观察着雪眠,只是,他的目的为哪般?
方才雪眠落湖,知道面具人会出手相救,玄晏才不动声色隐身观察,让让面具人从暗处现身,正式与雪眠碰面,让雪眠对隐族人员有更详细的了解。
至于雪眠落水的真相,相信摩苍会很乐意和面具人“商讨”,不需要他多费唇舌了。
“走吧!”玄晏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正视雪眠,孤傲的靛蓝色长发在微风中轻扬。
“哦。”雪眠恍然点头,表情更加复杂了。
原本以为只是她一人的暗夜修行,却出现了她意想不到的情景。
神秘莫测的面具人,诡异现身的玄晏,从容淡定的摩苍,目光交缠形成的奇异气氛让雪眠茫然不已,但又理不出所以然来。
面具人,到底是谁呢?
摩苍和玄晏好像都认识,对面具人的出现一点都不惊讶。
面具人也是隐族人吗?
雪眠脑中的疑问越来越多,但见摩苍与面具人有要事详谈的样子,只好把问号压到了心底,听摩苍的话,先回翔云楼换衣裳,免得着凉让他担心。
“师傅,我回去了。”雪眠放开了揪着摩苍衣角的手。
摩苍微笑着点头,右手按在左手的莲之环上,凝色在碧眸中一闪而过。
“雪眠,相信你已经掌握了闪引步。”玄晏修长有力的双手扶在雪眠肩膀上,提醒着她,“随我闪引回翔云楼。”
闻言,雪眠赶紧收神凝气,以心为引,意念如闪,在玄晏的引领下,闪引离开。
——VOL.03——
[神祗之血]
望着玄晏和雪眠的身影,在玉衡湖闪烁远离渐渐融进夜色消失,摩苍才缓缓地把目光转到面具人身上,碧眸笑意盈然,代替雪眠示谢:“浮岚,谢谢你救了雪眠。”
在玄晏指引下,雪眠离开的步伐循规蹈矩稳定有序,看来闪引步很快就能完成,她也不用大半夜偷偷修行了。
被称为“浮岚”的面具人,一直凝视着摩苍指间的莲之环,看着黑曜石上莲花妖冶地绽放,声音低沉,语调毫无起伏之感:“摩苍,你为她提前继承族长之位,亲自教授闪引步的徒弟,雪眠让我非常失望。”
“失望?”摩苍不以为然地挑眉,饶有兴致地扬起嘴角,“看来你观察雪眠已久,那么,今晚的意外可否对我说明?”
浮岚向来在开阳馆深居简出,一心钻研各种幻术,难得雪眠会引起他深究的兴趣,可惜浮岚所得出的结论,摩苍深不以为然。
摩苍坚信,他看中之人,绝不会让他失望的。
“雪眠闪引误闯望塔惊扰照影,却胆小畏缩为照影所惊,惶然失措之下翻过护栏失足坠湖。”浮岚遥望着玉衡湖边的白色望塔,淡淡地陈述所闻所见,摩苍看中之人资质差得让他想皱眉头。
“与遭遇相似的龙曜比起,雪眠的表现确实差强人意。”
摩苍没有否认,比起年幼回谷的龙曜,少女雪眠背负的记忆更多更沉重,笼罩在心上的阴霾并不能轻易地散去。雪眠能够重新敞开心胸相信他人,对她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自我挑战。摩苍只想看着雪眠在璇玑谷内自然而然地蜕变,操之过急只会适得其反。
“龙曜,灵性十足。”夸奖的话语出自浮岚之口,淡得仿佛清泉,听不出赞扬的味道。
龙曜回谷后,在白藏的指导下掌握闪引步诀窍,仅花费了一个时辰,与雪眠可谓是天壤之别。
“浮岚。”摩苍微微眯起翡翠绿眸,声音低下一分,“你和照影一样,不承认雪眠是族人吧?”
照影以星相师身份,坚持夜观星象所得,认为雪眠是白虎星降落,对隐族来说是个不详之人。
尽管照影给了他这个新族长面子,不会主动去找雪眠麻烦,然而,在心底,照影依然排斥雪眠,无法接纳她成为真正的族人。
“千百年来,隐族都以神祗后裔的出身为傲,可惜雪眠不是。”浮岚面具后的黑眸炯炯有神,面具上的斑斓色彩忽然流淌开,仿佛彩虹在月光中闪现,妖艳而诡谲,“在雪眠的身体中,所流并非隐族的神祗之血。”
因此,雪眠并未拥有隐族人对术法修行的高度灵性和悟性。
虽然雪眠身形外貌像极隐族之人,然而,她根本不属于伊祁氏,他何来承认与否一说?
摩苍俊脸之上淡若白莲的笑容,随着浮岚的话渐渐地凋敝萎缩,然后消失,神色凝然严肃。
擅长捕捉隐匿气息的玄晏,曾说雪眠的气息很陌生,缺少族人的味道。
占星揆地窥算玑衡的照影,说过雪眠出现恰逢白虎星煞亮降落,是大凶之兆。
摩苍以玄晏敏感照影排外为由,反驳他们的“无稽之谈”不以为意。
然而,唯独浮岚说的话,让摩苍心烦意乱。
苍穹之间,对隐族人研究最透彻的人就是浮岚,隐族人的特性他了如指掌,并能随心所欲地以幻术将隐族人这些特性改造伪装。就像浮岚不同与隐族人的黑发黑瞳,无人能确定这是他原先的样貌,还只是他的伪装?
浮岚,是隐族谜一样的存在。
浮岚的话,也是谜样的真实,让摩苍想反驳,却发现那反驳苍白而无力。
雪眠……不是他的族人……
那样特殊的少女,不是隐族人,又会是什么呢?
怪物吗?
雪眠十几年来的身份,只能是怪物吗?
摩苍的心,蓦地收紧,碧眸暗沉幽邃。
“浮岚,现在雪眠是我的徒弟,我赋予她伊祁之姓,她就是我的人,就是隐族人。”摩苍正色,异常认真而坚定地强调,“我会用莲之环守护着她。”
救下雪眠的那一刻,他与雪眠之间的羁绊就产生了。
雪眠的命是他硬从阎罗王那边抢回来,是他阻止了她求死的解脱,改变了她的命运,那么,他执意救活的雪眠就是他的责任。
如果这个责任是错误的,他也必须负责到底。
那个苍白绝望的少女,仿佛时刻戒备防备神经绷紧的小刺猬,习惯躲在阴暗中厌阳却又渴望着光亮,害怕伤害却始终抱着一丝期待……他已经无法扔下这样的雪眠不管,更无法将她扔回过去继续怪物的生活。
他只期待着她像龙曜破茧成碟,自信而骄傲地面对自己的与众不同。
雪眠,已将全心全意的信任支付于他,那么,他也会毫无条件地保护她,给她重生的世界。
浮岚的话,并不能动摇摩苍维护雪眠的心。
“摩苍,你是隐族之长,你的每个决定都会影响着伊祁氏一族。”浮岚的口气一直是平平淡淡的,听不出他任何的情绪和倾向,“我不干涉你的任何决定,只是提醒你,治标不治本,后患无穷。”
雪眠,对央啻国来说,会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国民。
然而,雪眠之于隐族的存在,她仍只是万千常人之中的普通一员。
摩苍沉默,眺望着朦胧中云雾缭绕的翔云楼,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风廊上的雪眠,千思万绪在幽邃的紫眸中闪烁。
浮岚七彩面具下的薄唇,勾了诡异的角度,黑眸流转,心有所思。
璇玑谷东方的慕格峰顶,曙星闪亮,破晓之光冲破了云层的束缚,在峰顶隐约浮现。
距离璇玑谷百里之遥的央啻国京都敕扬城,已是早春时节,仍是雪未融冰未消的白色世界。
森严肃穆的皇城中,早朝已经散去,百官们三三两两地步出宣和殿,沿着长长的琉璃道行走,议论着今朝少年太子在殿上的表现,褒贬不一。
中书省长官中书令淳熙大人并未加入其中,在宦官的引领下,来到皇家的藏书之所——文渊阁。
近来,皇帝对异族忽生兴致,想要修订相关法令让异族与国民和平相处,在央啻国安居乐业,禁止国民对非本族人的歧视排斥之类。
淳熙大人作为中书省长官,负责为皇帝拟定诏令政策,掌握传宣召命,在皇帝提出修订意向后,他必须做相关的准备才能确定该方案的可行性。于是,来到藏书量惊人的文渊阁调读相应的古籍史料,了解先祖与异族相处的各项史实及轶闻秘录。
突然,专心翻阅的淳熙大人目光凝重停顿。
他手中的《容成氏奇闻》定格在高宗那一页,隐隐约约提到了伊祁氏人,谈及千百年前的隐族与其他族共同生活的情景。
容成氏一族,曾经与隐族关系亲密,千百年前容成氏得到隐族的帮助建立央啻国。然而,在隐族遭遇灭族之祸后,伊祁氏人全部从央啻国消失,隐族成了传说的异族,只以伪装的身份和面貌参与央啻国的历史。
只是,淳熙大人幽暗的目光专注在高宗说过的一句话上,心情一下子变得沉重。
隐,并不只是存在于伊祁氏中。
淳熙大人万万也想不到,在皇族容成氏内,居然还藏着这样的秘闻。
双手沉重地合上书本,淳熙大人望向春寒凛冽的窗外,精致的琉璃瓦上,依然压着厚厚的冰雪,春天似乎离央啻还有很远远。
远离敕扬城的璇玑谷,却离春天很近,风暖花开。
容成氏的“隐”与伊祁氏的“隐”,本不相干,各隐其心。
然而,冥冥之中,仿佛注定在这一世,增加了羁绊。
淳熙大人抚着花白的胡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摩苍已接任族长之位,只希望他的坚持与容成氏无关。
——VOL.04——
[隐帝]
早春时节,凛冽之气不减。
春雪犹如柳絮,从灰蒙蒙的天空飘洒,落在御书房的围院,沉沉的积雪,压在迎春吐着新蕾的梨树上,模糊了点点梨花。
“咳……咳……”
受寒的低咳声,从御书房紧闭的窗缝间传出。
“卫麒,有线索了吗?”
央啻国皇帝褚恪,掩着嘴咳着,神色肃然,问回禀的亲信卫麒。
料峭的春寒,化作丝丝缕缕的冷意,弥漫在气氛沉凝的御书房内,寒意逼人。
褚恪因病愈显憔悴苍老的面容,有着岁月印下的深深皱纹,隐隐浮出暮色之气。
松弛眼皮下的双眸,晦暗如西沉的暮光,深瞳之处,有着难以觉察的绝望。
“禀陛下,戚夫人疯了,小姐被她驱逐出门后消失。”跟随褚恪多年的卫麒,顿了顿,不忍心说明,但还是恪尽职守,告知情况,“方圆数十里属下都派人搜查过,没发现小姐的身影,小姐目前下落不明。”
她消失了……
“卫麒,不管是生是死,你一定要替朕找到她!”
褚恪激动地站起身,过大的动作给他身体造成负担,他撑在案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脑海浮现出记忆中那张精致清丽的雪白娇颜,胸口传来一阵钝痛,犹如汹涌澎湃的浪在冲击着他。
“你的发是皑皑千年雪,你的眼时解语海棠花,你的肤是白润羊脂玉,要记住,如此美好的你,是神的眷顾……”
很多年前,他曾抱着小小的她,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她与众不同的容貌,视若珍宝,对她说她是他的骄傲,是神赐给他的礼物。
只是,当他登基成为九五之尊后,他发现了皇族容成氏的秘密,他只能将她藏起来,不让族人发现她的存在,他只能远离她的世界。
他以为他的“不闻不问”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岂料,却将她留在地狱之中。
当他感到身体日渐衰弱,精神也一日不如一日,担忧自己命不久矣,极度渴望再见她一面时,亲信卫麒回报的情况,几乎将他击溃。
他没料到戚夫人会将“失宠”的怨恨发泄到她身上,在他离开之后,她就不曾善待她。
“陛下,请您保重龙体,属下会竭尽所能寻找小姐的。”
卫麒忧虑地望着气色越来越差的皇帝褚恪,再看看外面飘雪的昏暗的天,有不祥的预感从心中涌起,恐怕皇城将有大变。
“卫麒……”
皇帝褚恪踩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地步向跟随他十来年的卫麒,他是他最信任的侍卫,是皇城内除了他之外,唯一知道“她”存在的人。
想到未能独当一面的年幼太子和野心勃勃的弟弟玄王,皇帝褚恪握紧了拳,晦涩的目光变得坚毅,他决不能让他们知道“她”的存在。
然而,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看,只怕无法再守护他的宝贝了。
“卫麒,你一定要找到她,替朕保护她,让她远离是非。”
褚恪的手搭在卫麒肩膀上,靠在他耳边,轻声低语,将他的宝贝托付给他。
“拜托了,卫麒。”
“陛下所托,属下会誓死完成的。”卫麒跪下,向皇帝褚恪示忠。
那位小姐,找到她,他会用他的性命来守护。
“禀陛下,玄王求见。”
卫麒离开后,褚恪瘫在龙座中,疲惫地扶着额,一颗心完全挂在他失踪的宝贝上,玄王的求见,让他瞬间收起满脸的懊悔之色,若无其事地宣玄王觐见。
“皇弟,有何要事?”
褚恪神情复杂地打量着英姿勃发的玄王棣焕,飞扬的面容上有着难以遮掩的狂妄之色,他丝毫不将他这个性格温和的皇兄放在眼中,若不是他们兄弟相差十来岁和嫡长子的身份,他未必能顺利登上这个皇位。
“皇兄,臣弟在皇家藏书阁无意间看到一本奇书,特地来跟皇兄分享。”玄王棣焕若有所思地从怀中掏出一本藏青色封皮的书籍,交给内侍呈献给皇帝褚恪。
褚恪接过一看,封皮上书《容成训言》,是本收录容成氏祖先各种箴言语录,以供后世警戒学习。
“皇弟,这书奇在何处?”
褚恪不解,猜不透棣焕的意图,容成氏祖先留下很多类似的书,皇族子弟都会去皇家藏书阁翻阅以便对祖先有更深入的了解,这些书可以说是容成氏祖先留下的家书,并无奇特之处。
只是这本《容成训言》……褚恪的目光一顿,胸口蓦然忐忑起来,眼中有百转千回的思绪,他快速地掩饰,心跳却不受控制地狂乱起来。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呼哧!
骤然猛烈的风雪,霍地撞开御书房的门,飘扬的雪花吹向玄王棣焕,拂过他微微扬起的嘴角,映衬出他眼中的诡异之色发冷发寒。
“请皇兄翻开八十一页看倒数第二句话,高宗皇帝留下不得了的谕意。”
棣焕别有深意地笑看着褚恪,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糟糕,太子又年幼无知,央啻国的未来堪忧,他得多担待点才行。
高宗皇帝的谕意?
心跳变成了狂风骤雨,激烈得让褚恪翻开《容成训言》的手不由自主地颤动。
八十一页,倒数第二句。
高宗云:“有朝一日,容成氏中出现发瞳之色与众不同的族人,须顶礼膜拜,奉为隐帝,掌央啻之玺,容成子弟谨记。”
初春依然冷冽的寒意,在褚恪的四肢百骸间泛滥开。
十多年前,他也曾在这本《容成训言》中发现了高宗皇帝隐藏在众多家书中的话,若不是“她”的出世,他完全可以将高宗皇帝所说的事当成传说,就像传说中神祗后裔曾与俗世之人共同生活在这片大陆上一样,都只是传说而已。
然而,“她”的存在,证明了高宗皇帝的先知,若族人知道了“她”,只会给“她”带来无止尽的灾难。
“皇弟,高宗皇帝曾留下许多无法证实的传说,这话,大概也是传说,有何不得了呢?”
褚恪避重就轻道,传说中高宗皇帝征服燎迹大陆其他国家是因为得到神祗后裔的帮助,但关于神祗后裔的记载却不在代代相传的史书中,而是在野史,无从考证其真实性。
“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隐帝也是存在的吧?”
棣焕不以为然,发瞳之色与众不同,正是传说中神祗后裔隐族人的特征,那么,传说隐族和容成氏的羁绊也应该存在,“隐帝”并非高宗皇帝胡言乱语。
近来,褚恪有意修订相关法令让异族与国名和平相处,包容异族存在,这异族也包括传说中的隐族吧?
褚恪为何突然对异族这么上心了呢?
最重要的是,棣焕得到可靠消息,褚恪身为太子之时,曾在民间有过一段风流史,似乎还留有子嗣在外……这子嗣让棣焕怀疑,不但可能影响现太子的地位,甚至会影响未来央啻国的国运,尤其是看到高宗皇帝藏在训言中的谕意,棣焕更加在意了。
“皇弟,你想太多了。”褚恪以四两拨千斤之势敷衍,无意与棣焕就这个问题深入,转移了话题,打发棣焕,“朕累了,皇弟跪安吧!”
“臣弟告退。”
玄王棣焕垂下眼帘,毕恭毕敬,离开御书房,眸中利光闪烁。
这央啻国的天下,他不会拱手让给所谓隐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