靥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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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念不离

“是的,所有的这一切,全都是我计划操纵的。”

在大家震惊的目光中,安远薰缓缓说出这隐匿心底的真相。

“我……远薰……你是说……你都知道了?”安可棠瞬间惨白了脸庞,声音颤抖得如同走了音的提琴。

“可棠,你在夜里给我灌下的那些迷烟,那些慢性毒烟,你所有的小动作小阴谋,我全都知道,”安远薰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正常,“因为,所有这一切,全都是我让你这么做的。”

“什么?远薰……你对我……不,不可能……”安可棠双手抱住脑袋,痛苦地呜咽着,“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是的,可棠,我对你进行了催眠,是我让你……对我下毒的。”安远薰闭上眼,无力面对这令人绝望的命运。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安可棠泪如雨下。

“可棠,因为我对不起你,因为我不能忘记曾发生过的那些事,因为我无法再对着那么悲伤的你,还能若无其事,假装甜蜜。我只有用死亡才能对你谢罪。”安远薰,“我多么希望在博胶的祭祀台上,用我的灵魂来祈福祷告,用我肉身来偿还原罪……”

“不,远薰……不要……”

“可棠,我从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只希望你能够好受一些。可是,当我真的看到站在身后的死神,当我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后又折回来,我突然……好舍不得,舍不得这芳香四溢的世界,舍不得为了我拼尽全力的你……或许,或许只要能在一起便是福祉吧,哪怕罪孽深重,哪怕永世沉沦……”

“远薰……我已经失去了世界上最亲最重要的两个家人,如果连你都离开我,我……我真的……”

安可棠和安远薰紧紧拥抱,泪雨滂沱。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虽然不忍心,雪见还是打断了这对沉溺在悲伤中的男女。

“雪见,我从没想到有一天我会跟别人说起这件事,这不堪回首的旧事……”

迷局图穷匕见,真相迫在眉睫。

日月星辉,橙白皎洁,如同酒精香炉上的微薰火焰,文火慢炖着尘世间的悲欢岁月。

夏花冬雪,春光秋叶,再不朽的一切,都在高低错落的温度中升腾扩散,化作青烟。

玻璃暖房中经年不散的香氛气味覆盖堆叠,终于沉淀为深不见底的从前。而那双执手相牵的小小恋人,亦在这温度和香气的催化之下,十指紧扣,并肩向前。

距离那生命里最初的心动,时光已轻飘飘地溜过去了好几年。

此时的安远薰,已是个身材高挑,眼波流转的少女,而安可棠,亦拔节成长为一个骨骼颀长,面容清朗的少年。

“可棠,麻烦你在天秤左边的托盘上,再加一点点橙花[3]粉末,让天秤端正的分量就好。”安远薰聚精会神地将香精油滴入香炉上的容器中,“应该是在香料匣从上往下第四个,从左往右第七个,还是第八个抽屉里?”

然而安可棠只是轻轻翕动鼻翼,嘴角流泻淡淡笑意,随即轻而易举地打开数百个香料匣中的某一个。

果然,一股苦涩伴随着清甜的药草气息扑面而来。安可棠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捻出一些,加在天秤左端的托盘上,原本微微倾斜的天秤随即恢复平衡。

安远薰将天秤上的混合粉末尽数倒进香炉上的容器中,立刻有股难以捉摸的香气袅袅升起。

她一边用搅拌棒轻轻搅动,一边说道:“橙花香氛对激动、过度兴奋的情绪有镇静作用,过于干燥的皮肤也可用橙花精油保养,”

“对于治疗失眠也很有效果,而爱情……也常借橙花保持稳固。”安可棠把她的话接着说完。

“可棠,我想关于香氛治疗和香薰催眠方面的知识,我已经没什么可教给你的了,”安远薰微微笑着,“因为你的天赋和努力,你只用了三年,便达到了他人苦修十几年才能达到的程度。”

“哦,是吗?”安可棠轻挑眉尖,“也就是说,我出师了?”

“嗯。”安远薰点头道,“从此以后,你完全可以担当‘香薰师’这个身份了。”

“这样啊……”安可棠继续诱敌深入,“那我以后不用喊你‘安老师’咯?”

安远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到底想说些什么啊?”

“我想说的是!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用听你唠唠叨叨呼来喝去罗里啰嗦而我们之间唯一仅存的关系就是你是我的女朋友咯?”安可棠差点没一口气噎死。

“所以你想表达的重点是最后几个字对吗?”安远薰涨红着脸问。

“你说呢……”安可棠欺身逼近,双眼放肆又直接地盯着安远薰,他此生唯一挚爱的女孩。

“啊……”安远薰一改大小姐往日的乖张霸道,羞怯得一如任何一个沉溺在爱情中的女孩。

既是意料之中亦是意料之外,他顺势在她的脸颊上烙刻下相爱的印记。

那年轻又嚣张的吻,如同身后洋溢的橙花香氛,它代表灼热又美丽的爱情。

“可棠,我有样东西要送给你,”安远薰拿出一枚精美锦盒,“这是你的毕业礼物。”

安可棠接过来,打开盒盖:那是一枚金黄色的铜制头骨。这个约莫二十厘米高,十多厘米宽的精致小玩意,是一枚诞生于十七世纪的香盒。辗转经过工匠、巫师、伯爵的手,被抱在早夭少女的怀中埋于尘土许多年,然后又被重新擦拭得熠熠生辉,终于流传到安远薰的家族中。头骨虽不大,却制作得相当精细,上面镶有可以当做吊坠的挂钩,而轻轻拨动头骨狰狞凛冽的牙齿,竟然是可以拆卸的机关。在这些如豆粒般大小的空间里,香薰师可以用来珍藏最珍贵的香薰粉末。

“远薰,这是安家的传家之宝,太珍贵了,我不能接受。”

“听着,可棠,作为一个香薰师,香料盒就如同宝剑匹配骑士,徽章之于猛士。如果一个香薰师不能拥有一枚历史悠久,做工精良的香料盒,那他决不能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香薰师,顶多只能算是半吊子的香薰术士而已。”

“可是,远薰……”

“可棠,相信我,你配得起这枚精致珍贵的香料盒。在我的心里,你已是一个无比优秀的香薰师……”

安可棠接过这枚金色头骨,将安远薰紧紧拥入怀中。此时此刻的他们,再不是生疏有礼的“师徒关系”,而是一对年轻又甜蜜的普通情侣。然而,沉浸于幸福中的两个人,却忘了在他们之间,早已被牢牢套上一层更改不得的关系。

禁锢终生,无法抹去。

玻璃花房外突然经过一个人影,只轻轻一闪,便隐匿在绿树花丛里。

“这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昏黄的灯光下,是一枚闪耀着金色光芒的头骨香料盒,还有一张气愤得令人惊骇的脸。

“爸……”犹疑了一下,安可棠决定还是说出实情,“这是……远薰送给我的……毕业礼物。”

“放肆!”安大伯猛地一拍桌子,“什么远薰远薰的!安小姐的大名也是你叫的吗?”

“哦……安小姐……”安可棠低下头去。

“你别在这胡言乱语了,这东西我在安老爷那里看到过,明明就是安家的传家之宝,怎么可能落到你的手上?你还不快点给我说实话,这东西到底是哪里来的?”安大伯猛吸了好几口香烟,呛得咳嗽了起来。

“我说过了啊,是安远……安小姐给我的啊!”安可棠的口气倔强。

“笑话,这是人家的传家之宝,怎么可能会轻易就给你这个下人?怎么就没人给我啊?”安大伯一脸的痛惜表情,“是不是你偷来的?你说还是不说?”

“孩子啊,你就说老实话吧,如果是不小心拿回来的,就赶紧给人家还回去,再说几句好话就算了。念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安老爷应该不会怪罪我们的……”安大娘安抚他。

“可是,妈……”

“小棠啊,我们在安家老老实实干了一辈子,可不能落下个不好的名声啊。我们做下人的,怎么可以手脚不干净呢……”

“你别一口一个下人了!下人也是人!难道下人就应该偷东西,就应该被冤枉吗?”安可棠猛地抬起头,双眼中布满愤怒的血丝。

那不甘心,不屈服的眼神。

“混账东西!”安大伯一个巴掌把安可棠掀翻在地,“你有什么资格跟你妈这么说话?就算我们是下人,也从没偷过别人家一粒米一颗盐,也是靠我们这双手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你还看不起我们了?我们还不要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儿子了!”

“我说过,这不是我偷的!这是安远薰送给我的!是她教会我香薰术,是她把我当成家人一般去信任。她从没把我当成是一个下人!我和她,是平等的!”

“平等?给你点好脸色你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是吧?你有什么资格跟安小姐平等?”安大伯冷哼了一声,“告诉你,如果没有安家,别说这一日三餐,这栖身茅屋了,你连‘安可棠’这个名字都不会有!你就是野狗,你就是蜉蝣,你就是孤魂野鬼!就凭你,还想跟人家平等?”

这一声声咒骂犹如尖锐钢针,刺中安可棠最薄弱的痛处。

“爸,你别说了……”他痛苦地抱住脑袋,拼命摇着头,“别说了,别说了!”

“我知道你不甘心,但是你必须承认,你永生永世都是安家的奴仆,是安家的狗。你必须仰赖安家赏赐你一餐饭,一屋檐。你永远别指望跟安家的人平起平坐,更别妄想有一天能够登堂入室。别以为你学会香薰术就能怎么样了,告诉你,只要有我在一天,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别作梦了,安可棠,你不过是微妙如灰烬,淡薄如轻烟的一粒草籽。

你有什么可以仰仗依赖的璀璨荣光,能够担负起她的一世一生?

“既然你说这是安小姐给你的,那我就拿去还给她,不过……”安大伯拿起桌上的那枚头骨香料盒,“如果她不原谅你,你就给我滚。”

“是的,这是我送给可棠的。”

看着安大伯的眼睛,安远薰一字一句说得坚定。

“可是……”

“这些日子以来,安可棠一直担任我的助手,勤力学习香氛知识和香薰催眠。凭借自己的天资和努力,他已经完全可以胜任‘香薰师’这个身份。作为他的老师,我送他这个香料盒,希望助他走上这条能帮助更多人的道路,这……有什么不妥吗?”安远薰声线平缓,娓娓道来。

在她身后的工作台上,堆叠着大量的药草试纸,以及丝绸绢布,这些都是用来提炼香精的必需物品。桌子的中央摆放着一枚酒精香炉,上面正在加热一小盅香油,有一股清甜宁神的月桂[4]气息,袅袅扩散于这玻璃工坊之中。

“安小姐,这枚头骨香料盒,可是安家的传家之宝啊,你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送人了呢?”安大伯哆嗦着双手,把精致的香料盒捧到她面前。

“安大伯……你们怎么能算是外人呢?而且……”咬了咬嘴唇,安远薰继续说道,“如果我告诉你,我和可棠已经不是……”

“不可以,”安大伯像是已经预料到什么,硬生生地截断她的话,“你们不可以。”

“……”安远薰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接续。

身后的灯焰颤动了一下,宛若这突然僵持的气氛。

“我的大小姐……我的远薰姑娘……我知道你对我们家可棠很好,一直把他当亲兄弟一般关心照顾……我也知道你们这些孩子从来不把‘门当户对’这四个字放在眼里……可是,你不能让我和你安大妈,背负上‘不仁不义’这个罪名啊……”安大伯声音颤抖,眼中竟然有泪光闪动。

“安大伯,这……”安远薰不解。

“小薰,还记得我和你安大妈,从小到大一直都这么叫你,叫你这个乳名吧。”安大伯回忆起那并不算久远的从前,嘴角浮泛起一抹微笑。

“记得,我当然记得,从小您和安大妈就很疼惜我,就像……我的亲生父母一样。”又如何能忘记,曾经十指紧扣并肩前行宛若亲兄妹的小棠和小薰。

“是啊,我们在安家生活的这几十年来,和安家人吃同一锅饭,住同一个宅院,早已把安家当成自己家,早已把安家上上下下几十号人都当成这世上最亲的家人……”

“既然如此,安大伯,你为什么又要见外呢?”

“呵呵,小薰,那你想想看,如果……如果你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会舍得把你嫁给一个没权没势的穷小子吗?况且,这小子的全家人都是你们家的家佣……”

“安大伯,你别这么说,我从没把你们当成是佣人……”

“那你说,我们是什么呢?奶妈?管家?园丁?司机?保镖?随从?……”

“是……”安远薰一时找不到适合的替代词,她只得沉默。

“这是永远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安大伯叹一口气,“我们全家人都要依靠安家才能存活于这个世界上,没有安家我们就会流离失所,没有安家我们就要活不下去,没有安家我们只得沿街乞讨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虽然作为一个人……这么活着是有点没骨气……”

“怎么会……”安远薰哽咽道。

“但是,这是我们的命,是我们心甘情愿这么做的。因为安家也为我们付出了实在太多太多,是我们就算做牛做马伺候几辈子……都偿还不了的……”

“别这么说……安大伯……”

“是的,我们以自己是安家的下人为荣光,以自己是安家的家佣为荣光,以自己是安家的一员为荣光。安家的一切都顺遂圆满,这就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安大伯……”安远薰感动不已。

在他们身后的香薰炉中,那一抹香油早已蒸发殆尽,只见一缕青烟蜿蜒升腾,扬散出一股苦涩的焦味,然而他们谁都没发觉。

“你应该知道……安老爷安太太最宠爱最在意的那个人……是谁吧?”安大伯问道。

“是……我?”安远薰指了指自己。

安大伯点头道:“所以我们怎么可以伤了安老爷的心呢?怎么可以让他最最最疼惜的小女儿受苦呢?”

“不,没有,我和可棠……是真心相爱……”

“听着,孩子,你是安家的未来,是安家的希望,承载着安家数百年的基业和未来数十年的传承。你肩上所背负的,已经完全不仅仅是自己的幸福快乐了。我承认,安可棠那小子还算不错,他一定会对你很好,我和你安大妈也会把你当亲生女儿一般。可是……难道这就够了吗?”

“可是……我对生意啊家族啊都没有兴趣,我只想做个游吟香人而已,云游四方,研习香料,只想和可棠过着简单幸福的生活。”

“那么,安老爷安太太呢?难道你就如此狠心地将他们抛弃?难道你就不管不顾他们的感受?难道你就将他们数十年的养育之恩一笔挥去?还有……他们对我们全家的恩情,你就让我们狼心狗肺,恩将仇报?”

“可是……爸爸妈妈也很喜欢可棠啊……”

“孩子,你是不能明白的,下人永远都是下人,是没有希望没有未来的,更不可能承担起一个家族的希望和未来。安可棠他什么都不能给你,也不能给安家带来任何的好处。对这个家族的未来没有益处的事情,我不能同意。”

“安大伯……”

“安小姐,请让可棠离开你,回厨房跟他妈妈一起干活吧。”

“可是,可棠他那么有天分,他完全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成为一名优秀的香薰师啊。”

“如果你执意坚持的话,那我们只得从此离开安家了。”

“离开?去哪里?”

“不知道……也许到处乞讨,或者四海为家,反正……我们本来就贱如草芥,无以为家……”

眼泪终于自那苍老深刻的眼睑中滚落,在他龟裂的褐色皮肤上划过一道悲伤轨迹。

与此同时,工作台上的香薰炉终于应声断裂,一枚微弱火苗跳跃出来,瞬间引燃桌上的那一方丝绸绢布。火焰如同被唤醒的懵懂之蛇,扭摆狂舞,嚣张吐信,只一秒钟便将台面上的药草和试纸全部点燃,并迅速向周边的香料柜扩散。

安远薰被这一瞬间的天翻地覆给震慑住,一时间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小薰,快拿着这个先出去避火。”安大伯把一样东西塞到安远薰手中。

她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正是那枚精致珍贵的传家之宝,头骨香料盒。

“放心吧,这里就交给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把那些药草香料给抢救出来,”安大伯一面把她往外推,一面说道,“我天天从你的玻璃城堡旁经过,怎么会看不到呢。这些东西对于你来说,就像生命一般珍贵……”

“安大伯……”

“小薰,保护主人的生命和财产,这是我的职责……”

安大伯用尽全力将安远薰推了出去,转身投奔进越来越喧腾的大火之中。

“安大伯……谢谢你……”安远薰跌坐在玻璃花房之外的安全地带,熊熊火光将她的眉眼渲染成腥红一片。

“远薰!爸爸!”被警报声惊动的安可棠狂奔而来,安大妈也跟在他身后,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安家其他人亦打水的打水,扑救的扑救,一时间喧扰熙攘,响成一片。然而大火却将满屋子香料药草烧得“吡啵”作响,丝毫没有减弱之势。

“远薰,我爸爸呢,他在哪里?他没跟你一起出来?”安可棠急得满头大汗。

“哦……安大伯他……他去里面帮我抢救香料去了……”安远薰神情呆滞地看着他,“怎么办,他还不出来……”

“爸爸!”

安可棠一个大步想要冲进去,被其他几个人给狠狠拽住了。

“现在火势这么大,你冲进去就是去送死啊!”

“那我爸爸怎么办,他还在里面啊!”眼泪喷涌而出,安可棠大声咆哮,“这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去管那些花花草草干什么?你们有谁去救救我爸爸啊!”

然而面对着如此凌厉的大火,没有人敢再向前走上一步。

“安大伯……他说……他说保护主人的生命和财产,是他的职责……”安远薰双眼空洞,重复着安大伯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所以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也不拉他一把是吗?”安可棠看见安远薰的手里紧紧攥着那枚头骨香料盒,他绝望地说道,“所以,在你们这些人的眼里,他的命还不如这个东西值钱,他真的只是个下贱该死的奴仆,是吗?”

“可棠……我……”安远薰泪流满面。

“好了,别在这里鬼哭狼嚎了,”安老爷拨开众人,走过来吩咐道,“赶紧找人来把火给我扑灭,然后把老安的尸体好好安葬,记得给他们一笔安慰金……”

“我爸爸他没有死!没有死!”安可棠歇斯底里,大声咆哮。

然而安老爷却不再理睬他,转身扶起了坐在地上的安远薰:“女儿啊,别再心疼你的那些香料药材了,明天爸爸就带你去家族的药材库,各种珍贵罕见的香料应有尽有,随你挑拣。等工人们把这里收拾好之后,爸爸再给你造一座更大更安全的玻璃暖房……”

“安大妈!”

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骚动,安可棠慌忙回过头,却只见自己的妈妈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力气,她甩开众人的牵绊,跌跌撞撞向前方的大火冲了过去。

安可棠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双手却只捕捉到一阵虚空的暖风。

“妈……”

然后,安可棠被一群人牢牢地制伏压住,他无力地瘫软在地上。

原本如同水晶宫殿般璀璨美好的玻璃暖房,此时已被熊熊火焰晕染成令人心惊肉跳的可怕颜色。玻璃将红光折射成魔鬼的爪牙,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世间最生气勃勃的花朵绿树。各种香料气味混合升腾,在暖房中膨胀成混沌诡异的烟雾。

终于,在重重气压和骤升温度的双重作用下,透明玻璃“吱嘎”作响,很快崩裂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不好啦!房子要爆炸啦!”

众人喧嚣推搡,四处逃逸。

弥天大火中,唯独剩下一个身形薄弱的男子,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汩汩溢出的眼泪瞬间被热浪蒸发殆尽,又再一次湿润满脸。

“爸爸……妈妈……”

伴随着一声震天巨响,玻璃城堡瞬间爆裂,香氛云朵喷薄而出,在半空笼罩出一道蘑菇状的瑰丽光环。玻璃碎片离散成漫天灿烂的晶片,下起一场闪闪发亮的水晶雨。

而在安可棠的心里,所有昔日的美好岁月终于坍塌崩坏,破碎成锋利无比的悲伤片片。

月之半圆。

悲戚少年独坐流水湖岸,凝神望着那一片废墟黯然落泪。

“爸,妈,今天儿子是来跟你们道别的。”

安可棠屈膝下跪,朝着废墟的方向磕了三个头。

“爸,妈,虽然你们一直都说,生是安家的人,就算死也绝不会离开安家。但是,我现在却要离开这里了。是的,我不相信这就是所谓的命运,我不相信离开安家我就只剩下死路一条。我要试试看,凭我的这一双手,能不能在这偌大的世界上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安可棠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爸,是你说过,下人永远都是下人,永远不可能有出头之日。我偏不信这邪,我一定会证明给你们看。”

荒凉废墟无言以对,唯有寂寥月色温柔地安抚这个受伤的男子。大火过后,安大伯和安大妈再没能重新回到安可棠的身边。他们的残破肉身,与玻璃瓦砾和枯萎植物一起,被漫天尘埃所混淆覆盖,化成这劫后的焦土,永生永世驻守于安家的土地上,不弃不离。

安可棠再次磕了三个头,正要站起身,却突然嗅到一抹醇厚香气,敏锐的他立刻分辨出来,这是来自于野马幽兰[5]的香味。

他回过头,果然看见在这清冷的月光之下,站着一个人,此时此刻的他最不想见到的那个人。

“你来干什么?”他冷冷说道。

“可棠……对不起……”安远薰怯怯出声。

“对不起?”安可棠叹气,“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

“如果……如果不是因为我,安大伯他就不会死。”

“别这么说,远薰,如果当时换做是我,也会冲进去抢救那些香料的……”

“可棠……”

“是的,我爸爸他说得对,这是我们这些奴仆所应该做的。保护主人的生命和财产,是我们义不容辞的责任……”

“可棠,那些香料才没那么重要……”

“你的意思是我爸妈他们都白白死了?”安可棠摇头,“可能对于你们有钱人来说,这些确实算不了什么。可在我爸妈的眼里,这些是比他们自己的生命还珍贵一万倍的……对主人的信义。现在,他们用性命来偿清你们的恩情了,从此我们也就再也不欠你们家什么了。”

“不,可棠,是我们亏欠你,我要补偿你。”

“补偿?”安可棠冷笑一声,“安老爷已经给了我一笔抚恤金了啊,我和你们家也算是人财两清了。”

“可棠,你是否听说过‘博胶还魂夜’?”安远薰问道。

“‘博胶还魂夜’?你是说……”安可棠面色一凛。

“是的,”安远薰点点头,“传说在高棉国的东北之地博胶城,在无风无雨的月圆之夜,只要你将宝石铺展满地,只要你将香薰尽数燃起,当月光倾洒折射,当颂祷之声响起,你便可以与离去的亲人重逢团聚……”

“这个传说……难道是真的?”安可棠颤抖着声音问道,“我真的能见到爸爸妈妈,真的能和他们重新在一起?”

看着他湿润忧伤的眼睛,安远薰轻轻点头。

是的,当月光迷离,当香薰燃起,当七色宝石将光影和烟雾笼罩成不可摧毁的结界,这便是香氛治疗中最高级别的催眠术:迷迭幻景。在这场亦真亦幻的催眠中,愈疗者将完全丢失真实世界里的感官反应,走自己入内心深处的虚幻世界。在这场旅途中,你可以重温记忆中最恋恋不舍的好时光,你可以重遇记忆中最无法忘怀的那个人,你可以重新开始一段没有伤痛和悲哀的新生命。

然而,梦境终于要醒,离人仍需别离。所谓的水月镜花,一场欢聚,不过是持续数十秒的心跳回忆而已。就算只有这片刻欢愉,亦能温暖此生余下的光景,将悲凉心伤,失魂过往,悉数都治愈。

这是我所没告诉你的,隐匿在这趟旅途背后的关于香氛催眠的秘密。

“可棠,让我陪你一起去,去博胶吧。”

安远薰扬起手,一抹奇异香味纷扬挥洒,让安可棠情不自禁闭上了眼睛。

好好闻……好舒服的味道……

如同回到了儿时,牵着妈妈的衣襟。

如同回到了儿时,跟着爸爸的背影。

如同回到了儿时,那无忧无虑的年月光景。

我想要,回到过去……

“远薰,我们一起走吧……一起离开这里。”

思维陷入混沌之前,安可棠听见自己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