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幽冥无情
秦淮河上,自古总有无数船只往来,小舟,商船,画舫,全数承载着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不晓得哪里有歌女在曼声轻唱:
“烟笼寒烟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那声音,凄迷哀婉,似不知藏了多少愁思在其中。
“爵爷,这舞伎、歌伎全是秦淮河上秦楼楚馆里最出色的,连襄王爷想见她们歌舞一曲,也要排着队等呢。”江上一艘华丽的画舫里,一名略发福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讨好坐在上首明床上的黑衣男子,生怕一个不慎触怒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飞雁,还不给爵爷斟酒?”
披着一袭粉色轻纱的舞伎,娇笑着偎向斜斜地半躺半靠在明床上金冠黑衣的男人,伸出一双春葱似的柔嫩玉手,执住一只琥珀镶金盏,凑近他线条冷峻的薄唇,柔声说:
“爵爷,飞雁向您敬酒。”
被唤做“爵爷”的男子似笑非笑地睨了一眼柔媚无骨般伏在他膝上的艳丽舞伎,然后又深深看了一眼频频擦拭冷汗的中年人。良久,久到飞雁的手已经开始发抖,脸上妩媚的笑容已经僵掉,所有人都以为他不准备喝下这杯酒时,他突然倾身,就着飞雁的玉手,将琥珀金盏内的酒一饮而尽。
“爵爷您好坏,害奴家的手都酸了。”飞雁不依地想轻捶他的胸膛。
他锐眼一冷,在众人尚不及察觉时伸出手擒住飞雁的手腕,淡淡道:“飞雁姑娘,让你这样一名美人儿充当我的侍婢,真折煞我也。姑娘既然名为飞雁,想必舞艺不凡,还是请为我舞上一曲罢。”
飞雁一愕,神色有些不信似的尴尬。她虽然不敢自比西施王蔷,但也是秦淮河上有名的美女,他不解风情也就罢了,语气里竟然还有隐隐的不屑。然,她只是一名身不由己的青楼女子,看人脸色是她的本能。所以,她又换上一脸巧笑嫣然。
“既然爵爷喜欢,奴家就为爵爷舞上一曲六幺罢。”
说完,她缓缓起身,莲足轻移,走到船舱中央,向在一旁操琴的歌伎一点头。“姐姐,烦劳你了。”
操琴的紫衣女子微微一笑,素手一拂,如泉水铮淙的琴音已经流泻一室。
沈幽爵却半垂下眼帘,掩去他墨绿色眼眸里的幽光,并不专注于飞雁的轻盈舞姿。他自蓬莱幽境一路南来,蓬莱的势力,在北方比较强,但一入了江南,虽然仍随处可见蓬莱幽境旗下的商号,然而,月冷山庄的势力已可以与之比肩。
月冷山庄,他修长的手指轻扣明床的扶手,一下又一下。童年时,他已经知道在他所不了解的江南,有一处地方叫月冷山庄。当时的庄主,是江湖上人人传扬的江湖第一美人月初晴。月老庄主只得月初晴这一个女儿,是以不晓得有多少权贵显赫江湖豪杰文人雅士希望获得她的青睐进而做了月冷山庄的乘龙快婿,以便待将来月老庄主百年之后,可以把持江南第一庄的大计。可是,月初晴却在所有人的追求中悄然生下一个女婴。没有日知道她女儿的父亲是谁,所有觊觎山庄的财富,企图上门认女儿的人最后都无声无息地绝迹江湖。最终,再没人敢这门自称是她女儿的父亲。而月老庄主在仙逝之前,将整个山庄留给了女儿月初晴,并立这了最新的家规:月冷山庄,传女不传子,传媳不传婿。换言之,就算娶了月初晴,也得不到月冷山庄。而,月初晴的女儿,时年三岁的月无情,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新的唯一继承人。
他的师傅,蓬莱幽境的旧主,常在书房里对住月初晴的一幅画像幽幽痴立良久,不动不语,仿佛神魂已经随之而去。所以当九之后,月初晴因病辞世,留下女儿月无情以十二岁稚龄接掌偌大的山庄时,他毫不意外师傅会甩手将蓬莱幽境所有的事务都抛给也只不过二十岁的他,从此彻底隐退江湖,然后消失在名山大川中。
他一直知道师傅这样努力地经营蓬莱幽境的势力,并不是要雄霸一方,而是希望可以配得上月初晴江南第一庄大小姐的身份,可以同她站在一样的高度。师傅甚至不奢望娶佳人过门,他只想关注她的生活,知道她过得快乐。却未料,月初晴年方三是二岁便早早辞世。师傅顿失心灵支柱,心灰意懒,洗手收山,从此云游四海,再不过问俗事。
眨眼八年过去,想必月无情早已经由青涩少女长成风华绝代的美人了罢?因为师傅对月氏无望而不悔的执着,让他这些年来下意识留意月冷山庄的动向。他知道月无情在初初接掌山庄的一年间,击退了武林人士一百三十七人,其中三人在当时排名位列江湖高手前十名。之后,这个数字逐年递减,及至今时今日,除非是瞎了眼聋了耳的无知鼠辈,江湖上没人会不知死活地动月冷山庄的脑筋。
沈幽爵修长的手指抚上了他的唇。最近,似乎有人暗中想对月冷山庄不利。他此番南来,除了巡视自家商号,也在考虑,是否,要出手帮助月无情。毕竟,她是师傅最挂念的人的女儿。
不过,他冷冷笑了起来,月无情绝非泛泛之辈。他虽然从未见过她本人,却也对她的行事风格略有了解。她奉行“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和“人若犯我,我必十倍还之”的原则。他且不忙,先静静旁观一阵罢。
沈幽爵睁开眼,慵懒地看飞雁跳舞,一边分神观察额上冒出细细汗珠的中年胖子——徐富。
徐富是蓬莱幽境蓬莱商行在金陵的总管,这些年以为天高皇帝远,他这个主子鞭长莫及,就私自提价,收授回扣,做假帐中饱私囊。他也不揭穿他,只等徐富自己来向他坦白,他会留徐富一条全尸。倘若他离开金陵的那一日徐富还心存侥幸不肯主动吐实,就莫怪他心狠手辣了。今天,他来参加这个所谓蓬莱商行大客户中元游河会,不过是想看看徐富平日是怎么挥霍的。果然,金陵名妓,美酒佳肴,奢靡之余,另他淡淡厌恶。
沈幽爵并非不好女色的柳下惠,但他绝没有在众人面前表演的兴趣。
倏然,他墨绿色眼瞳冷冷扫向操琴的歌伎,眼光如炬如电。
紫衣歌伎被他凌厉的眼神所震慑,纤手一抖,竟弹错了音。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沈幽爵一笑,淡淡道:“你——过来。”
船舱内觥筹交错的场面一下子冷了下来,谁也不明白这个突然加入夜宴的爵爷一直喜怒不形于色地懒懒倚在明床上,怎么突然就打断舞乐,指定歌伎去陪他呢?
“恋荷,还不快过去陪爵爷。”徐富忍住擦汗的冲动,向恋荷使眼色。心里却暗暗叫苦,什么秦淮名妓?冷幽爵只不过轻轻扫了她一眼,竟让她张皇失措到弹错了琴音。他的主子据说精通琴棋书画,犹擅音律,而这女人偏偏在这节骨眼上出烂污。
“爵爷,奴家还没舞完一曲呢。”飞雁咬住樱唇,似怨非怨地说。她使出浑身解数,却引不起这男人的一点兴趣,恋荷只不过拂错一音,就被他点召。
恋荷垂下头,一双手紧紧绞在一起。
“过来。”沈幽爵沉身再次命令。
“哎呀,姐姐,爵爷叫你呢。”飞雁连忙娇呼。她虽嫉妒恋荷被冷魅邪肆的俊伟男子看中,却也不想恋荷因违背客人而受到责罚。
恋荷终于低垂着芙蓉面,起身踱至明床边。
“坐。”沈幽爵轻拍身侧的位置。
“谢谢爵爷。”恋荷依言坐了下来。
沈幽爵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左右摇了摇,又捧起她的手,细细审视。
“啧啧,好一双玉手,骨肉均亭,肤似凝脂,指若春葱,无一丝瑕疵。”他竟笑了起来,执起两根食指,握在手心里,幽深的眸光一闪。“可惜,这样一双手,抖得这么厉害,连抚琴这么优雅的维生的最基本的事也做不好,那,还留你这双富贵手有何用处?不如,就斩下来送我罢。”
言罢,他只手用力向下拗折,恋荷两根被握在他手心里的食指吃痛,疼得闷哼一声,但仍忍着没有叫出声。
顿时,船舱里所有客人的脸色都变了,被他冷淡而嗜血的说辞给败了兴。
而恋荷更是惨白着一张小脸,他脸上的淡漠笑容及眼里波澜不兴的黯沉幽光令她相信他真的会砍下她的双手,忍不住浑身发抖。
“不如,一双手换恋荷姑娘的一双手罢。”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恋荷这一双美丽无匹的手今日定将不保的时候,一管清朗冷冽镇定的声音响了起来,竟仿佛天籁一般。众人的目光纷纷投向声音的主人,连沈幽爵都将他森海似深幽的绿眸循声望了过去。
“倾、倾公子。”徐富干巴巴笑了一笑,又用袖口擦了擦汗。老主人云游四海之后,新主子这是第一次南来。在这之前,他从没见过沈幽爵,可听说他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不残暴,却也绝不仁慈。
“哦?”沈幽爵放开恋荷,换了个姿势侧倚在明床上,薄唇勾起一个有趣的笑容,这个清秀的弱冠少年,眼神明亮直率,不闪不避地迎视他。这少年,如若不是真的天真良善到勇敢,那便是智计深沉到狡猾了,以他的阅历,竟然——猜不出他是前者还是后者。他只手撑住下颌,挑眉。“用谁的手换?你的吗?”
白袍青衿玉簪的倾儇执一把折扇,笑吟吟摇了摇手。
“我的手换恋荷姑娘的一双手,那真是不值。这双手,既不能拂琴,亦不会针黻,更是粗糙无比,同美人素手相较,简直一无是处,怎么能拿我的手来换?”
“不拿你的手换,又拿谁的?”沈幽爵的眼神更深了。这个倾姓少年,不简单啊。
“一对产自天竺无暇美玉雕琢而成的翡翠佛手如何?”倾儇仍是轻浅微笑。“恋荷姑娘的手美虽美矣,可惜始终是维持生计的工具,砍了下来便没什么用了。沦落风尘已经很是无奈了,不如卖在下个面子,就此算了罢。”
“你又是什么人?”沈幽爵坐起身,戴着黑玉扳指的左手抚上腰间的的配剑,仿佛一个不开心就会挥剑斩去恋荷的一双手似的。
“爵爷,这、这、这位倾、倾公子,是——”徐富白胖的脸又苍白了一分,月冷山庄的总管事若被得罪了,那可怎么了得?
“月冷山庄总管事倾儇。”倾儇淡定道。“不知爵爷认为这桩生意做得做不得?”
月冷山庄?沈幽爵眯起了眼。有趣,这样不卑不亢的少年,竟然是月冷山庄的总管事?月无情究竟是用人不疑,相信他的本事,亦或月冷山庄已经人才凋零到了要一个弱冠少年来商洽一切事务的地步?只怕是前者的可能居多。倾儇,他记住了。
“倾公子,既然如此,我不妨直接告诉你,一位身怀一流武功,顷刻之间可以杀人于无形的高手,会沦落风尘,想必不是为了维生这么简单罢?你说是不是,恋荷姑娘?”
他说话的同时,一双慵懒的眼已经望向了瑟缩在一边的恋荷。
“一曲六幺,被你弹奏得隐隐有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也真不简单。只是,一个青楼歌伎,怎么会用这样浑厚的内息?你计划了这么久,厕身青楼,不应该因为我的出现而打乱的。真是沉不住气啊,恨我到欲除之而后快,却还要勉强自己笑脸迎人,太辛苦了。”
“爵爷,您是不是弄错了?恋荷姑娘可是连襄王爷都慕其琴艺的名妓,怎么可能是武林中人?”席间有人大着胆子问,不忍心美人儿无端的少了一双手。
倾儇静静注视眼前这个拥有一双魔魅眼眸的男人。她知道许多域外番邦人士都有蓝绿紫灰等色的眼瞳,然今日却是第一次看见,果然有勾魂摄魄般的魅力,让人不敢直视却又想要探究那眼眸后的真相。由徐富对待他恭敬得近乎畏惧的态度,以及“爵爷”这一称呼看,她已经有九分笃定,上首明床上的黑衣邪魅男子,应是蓬莱幽境的主子——沈幽爵。她的眼光再调向看似害怕的恋荷,一抹淡淡的了然微笑泛于唇角,她的心,始终太软了。
“也罢,既然爵爷有理由,这桩生意不做也无妨。”倾儇摊了摊手,表示不再过问。强出头本不是她的风格。救不下,那便罢了。沈幽爵只是斩下恋荷的一双手,已经是慈悲了罢?
“我要杀了你!”恋荷见唯一替她求情的人也放弃,突然旋身从古琴的琴腹里抽出一柄短剑,直直刺向依坐在明床上的沈幽爵,可惜剑尚未触上他的衣襟,已被人用剑气从旁斜斜荡开,一名黑衣侍卫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爷?”尚泽一边从容应付恋荷凌厉的攻击,一边还分心问自己的主子。
“我没事,你速速解决了她罢。我要她留下一双手来。”
“是。”尚泽衔命,手腕一抖,挽一个剑花,往恋荷身上招呼。众人只觉眼前一阵银光闪过,然后听见一声惨叫,一双血淋淋的手已落在船舱内铺着雪白波斯地毯的船板上。而恋荷,已然失去了一双手,片刻之前,还在抚琴的手。
恋荷血色全无的脸上尽是怨毒憎恨的表情。
“你会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不得好死!”她凄厉的叫声在夜晚听来格外的恶毒。
“滚!不杀你是我最后的慈悲。”他并不看她,反而留意一直静静在边上旁观的倾儇,他不想倾儇认为他是个暴君。而他发觉,倾儇只是平静地注视一切的发展,脸上的表情始终无波无澜,仿佛一点也不惊讶会中途冒出他的侍卫,更不讶异他最终要尚泽斩下恋荷的一双手。自始至终,他连眼都未眨一下。而有些来客,已经伏在案上呕吐了。
而一开始心里有些许妒忌恋荷好运的飞雁,此时此刻已是一脸见了鬼的惊恐表情,连滚带爬地躲在了倾儇身后。她虽然是女流,一个身份卑微的妓女,可是见风使舵她最懂。这整艘画舫上,此情此景下唯一保持镇定面不改色的,竟是她最瞧不起,手无缚鸡之力似的倾儇。也只有倾儇,让她觉得安全而无害。
徐富则心中叫苦不迭。他的波斯地毯,他的中元夜宴,被爵爷这么一搅,谁还吃得下去?只怕统统要扫兴而归了。更糟糕的是,这会让他损失许多潜在的客人。
“徐掌柜的,在下也出来的够久了。今夜多谢徐掌柜的招待,他日有什么敝庄所需,还望徐掌柜的按时差人送来。在下,就先行告辞了。”倾儇向脸色不佳又拼命掩饰心中慌乱的徐富揖了一揖,又向在座其他人拱手。“先行一步。”
说完,倾儇纤细的身形已往画舫外走去,下了船舷,登上一直候在画舫一侧的轻舟,迅速离开。
其他原本是想寻欢作乐一夜的客人,见沈幽爵没有阻止倾儇离去,也纷纷各找借口,在他深幽莫测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离开。
沈幽爵却浅浅笑了起来,虽然一开始他已经被坏了兴致,但总算有意外的收获。
“徐富,月冷山庄每年购进多少蓬莱商号的物品?”
“布匹米粮,多是民生用品。”
“由何人出面商洽?”哦?月冷山庄倒也大方,不计较往对手商行里送银子?
“一贯是倾公子同他的丫鬟。”
“没你的事,下去罢。还有,这双手,你可以送回妓院给嬷嬷,告诉她,蓬莱幽境虽不追究,但麻烦她,从此她楼里的姑娘,不许出现在蓬莱商号的势力范围以内,否则,我要秦淮河上再无她的立足之地。”
“是是,属下这就去办。”徐富一边擦汗一边赶忙退了下去。
“爷。”尚泽小声问脸上表情颇愉悦的主子,至少以他的经验,他现在应该是心情大好才对。
“去找知无不言,给他三天的时间,我要倾儇的一切资料。”
“是。”尚泽声音未落,人却已经飘身飞纵入秦淮夜色里了。
而沈幽爵,则慢条斯理执起白玉酒壶替自己倒了一盏酒,慢慢饮了下去。好酒,他赞叹了一声。今夜,他这一趟南行,才真正有趣了起来。
“都下来罢。你们一路躲躲藏藏尾随在我后面,餐风饮露,你们不累,我却累了。还不给我下来?”他懒洋洋向画舫精美的船顶举了举杯。
“嘿嘿,嘿嘿,爵爷不愧是爵爷,我们再小心也瞒不过您老的法眼。”讪笑数声,从画舫的横梁上,跃下三个十二、三岁,相貌衣着完全相同的蓝衣小童。
“我还同爹爹打赌,爵爷何时会发现我们,却原来爵爷一早已经察觉了。”虎目直鼻长相极端讨喜,满脸慧黠神色的少年,穿北方小孩子惯穿的夹袄,腰间系一对悲风短刀,似是观音身旁的童子。
“我就说跟得太近了,爵爷一定会发现的。”背后背着一柄精钢长剑的少年耸耸鼻尖,颇有“早知今日”的感慨。
“阿爹又赢了。”臂上缠着一条赤炼长鞭的男孩懊恼地嘟囔。
“镇东、镇西、镇南,你家爹爹似乎还忘了告诉你们,若果被我活逮,你们一个个都会死得很惨。”沈幽爵斜睨了三个犹不知死活的男孩一眼。他们是他师弟的三胞胎儿子,生性活泼好动,整日觉得呆在蓬莱幽境里太无聊,吵着要跟他南来。他不允,他们竟私自出了蓬莱,跟在他身后。“你们爹爹顶多罚你们蹲马步站梅花桩,真是便宜了你们。我看,不如罚你们抄诗经论语各一百遍,回到蓬莱记得交给我。”
“啊——师伯,不要啊!”使长鞭的镇南哀号一声,抄一百遍诗经论语?比让他站三天三夜的桩更惨无人道。“不要啦,师伯。”
“呵呵,师伯,您大人有大量,何况爹爹晓得我们跟上来,多我们三人,您的安全又多了一层保障。”腰悬双刀的镇东阿谀地说。
“师伯,如果你不罚我,我可以告诉你,你十分注意的那位倾、公、子的秘密。”背长剑的镇西是三兄弟里最老谋深算的,紧要关头,兄弟放两边,自己放中间,他才不理另外两个笨蛋的死活。
“哦?说来听听。”沈幽爵浓眉一挑,镇西是三兄弟里唯一继承其父诸葛九霄智机百变狡猾慧黠性格的,行事冷静优游,颇有乃父之风。
“师伯答应不罚我,我才说。”镇西同他讨价还价。
沈幽爵听了,只是耸耸肩,这小鬼,太低估他了。
“你不说也无妨,等尚泽带回我要的消息,你说你的秘密是否还有价值?”
“狐狸!”镇西暗暗恼。“好罢,我说。那位倾儇倾公子其实是——”
他拖长了尾音,沈幽爵撑住腮,好整以暇地等他揭晓,三胞胎里的另外两人也眨动一式一样圆亮的大眼等待他的下文。
“他其实是个女子。”镇西终于在三人的注视下说。
“女人!?”太震撼了罢?镇南和镇东脱口低呼。他们藏身在画舫船顶的横梁上,下面发生的事他们看得一清二楚。面对血腥混乱场面镇定如恒面不改色似倾儇,怎么可能是个女人?且,这不是一场为男人办的游河会吗?
女人?沈幽爵墨绿色的锐眼里闪过微不可觉的诧异。
“何以见得?”他反问。
“太师傅留下的书籍里有一本描写,男与女,无论外形如何相似,骨骼始终不同。她的骨骼比例分明就是女子。就算她比寻常女子略高一些,但从背影、行走的姿势,已能分辨出她的性别。”
沈幽爵听了,抚掌而笑,笑声传入夜色里去。
“镇西,你倒没有浪费你太师傅留下的那些书。好,非常好,我不罚你。”
“呜呜,镇西真奸诈!”另两个小童的哀号声随即响起。
月冷山庄今夜也张灯结彩,所有的仆从都聚集在观月居前的中庭里,喝酒赏月,连一向冷面阎罗似的侍卫总领罗都暂时放下严肃的表情,与大家把酒言欢。
“小姐吩咐过了,今夜大家不分主从上下亲疏,尽情地饮宴,只是明日起床莫耽误的工作就好。”夏晓执着酒盏告诉众人。
“谢谢小姐。”
“谢谢庄主。”
“晓姑娘,小姐呢?”
侍卫总领罗在夏晓行经他身边时,拦住她问。
夏晓看了一眼黝黑高壮如一尊铁塔似的罗,又将视线转了开去。
“罗总领,小姐累了,先歇息去了。”
“啊,那请小姐多多保重。”罗黝黑的皮肤上竟泛起可疑的红光,只是夏晓的视线停留在别处,所以并没看见。“呃,晓、晓姑娘,你、你也注意身体。”
“谢谢罗总领关心。”夏晓奇怪地瞥向他,怎么这铁血汉子突然之间就结巴起来了?怪人!她福了福身,越过他,代表小姐向其他人敬酒去了。
酒过一旬,秋悉红着一张天生长不大的娃娃脸,小步跑到夏晓身边,扯住她的衣摆,小小声笑谑。
“晓姐姐,罗大哥的眼光一直追在你身后,看起来真是追在花儿后面的蜜蜂。”
夏晓听了,只轻啐了一声。“胡扯,赶快敬完酒回去陪小姐。”
“小姐又去庄后的月冷庐了,你知道那里是禁地,除了春知姐姐曾经有机会跟小姐一起进去过,再没人——”秋悉顿住,心知说错了话。春知,始终是她们四人里的大姐。曾经,那么体贴,那么关心她们。
“小姐心里是最难过的。”冬谙不知何时已经到了两人的身后。
“如果有人能分担小姐的重担就好了,可惜——”夏晓叹息。天下人都只知道月冷山庄在小姐的管理下,蒸蒸日上,拥有超凡脱俗的地位,却不晓得小姐一个支撑得有多么苦。小姐总是用超龄早熟的寂寞眼光俯瞰经她运筹帷幄经营壮大至斯的山庄,而可以与她分享这一切的人,却一个也没有。
“做好小姐交代的每一件事,是我们唯一可以替小姐分忧的办法。”
依山而建的月冷山庄的最深处,有一片高大的相思竹林,被茂密的枝叶包围着的,是数间精致竹楼,竹楼的一侧,有三块石碑,竟是三坐简单的坟墓。
“去年紫陌青门,今年雨魄云魂。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沐在冷冷月光中的玄衣女子长发随意披散,任夜风将之拂起又落下。清冷的低语传入月夜里。
“外公,娘,奶妈,我见到他了,他比我想象中英俊潇洒。他不知道我。他——谁?!”
突然,她扬声问,夜风拂过竹林,发出“沙沙”细响。
“无情儿,你还是这么敏锐。”一道有些戏谑,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的男音在一阵低沉的笑声过后响起。接着,一名金冠紫袍玉带的男子自竹林外缓步踱了出来。
“王爷。”无情原本冰冷而充满锐利警戒的眼,瞬间又变回了初始时的淡定,甚至潜藏了微不可觉的笑意。
“无情儿,你始终不当我是朋友。唤王爷多生疏?叫我允聪就好。”来人,正是被远谪金陵且永世不得入京的当今太子的亲弟——襄王朱允聪,笑眯着一双睿智的眼。
五年前,京中太子党担心皇上有朝一日收回成命,颁旨召他返京,怕他会回去同太子争夺皇位,阴谋陷害不成,竟请了江湖上最杀人不眨眼的狠辣杀手来取他的性命。或者是他命不该绝,又或者是老天可怜他,身中十一处剑伤、毒气攻心已在垂死边缘的时候,他遇见了往金陵别府避暑的月无情。她独排众意救了他,偷偷将他渡进月冷山庄后的禁地,替他解毒疗伤,从未假手他人。无情比任何人都要明白只要有一点风声泄露,不只是他这垂死的王爷,就连整个山庄都会面临被株连九族的命运。那时,她还只得十五岁,还只是一个小女孩。
三个月后,他痊愈。接着,他成了流连青楼不务正业的花心王爷。人们皆以为数月前王爷遇袭被救后,丧失记忆,性格大变。也只有无情晓得,他这是为求自保而使的欺世障眼法。
“我若不当王爷是朋友,王爷现下只怕已经是无情剑下亡魂。”无情淡淡说。“不知王爷月夜只身前来,有何贵干?”“沈幽爵来了金陵,有人在他的画舫上行刺他。虽然未能得手,但在月冷山庄脚下行凶,很难不予人诸多联想。”他不理俗事,但他关心无情,近来许多事,分明都是针对月冷山庄而来,让他有不祥的预感。
“我已经知道。”但无情仍是谢谢他。
“又是倾儇先知道的?”襄王朱允聪的语气里满是怜惜。
“是啊,又是倾儇。”无情微笑。
“无情儿,你这样不累吗?嫁给我罢。嫁了我,好歹有襄王府替你撑腰。”他走近无情,伸手撩动她披散的长发。“做了我的王妃,顶着已婚妇人的身份,你可以去做任何你喜欢的事,研发武器已成为兴趣,再不必卷入江湖是非。”
“倘使我嫁给你,你府里的那一位,会先喝光秦淮河上所有的醋,然后再杀了我。”无情这回笑得如若春花,柔和而娇美。“君子不夺人所好且有成人之美,我不会同那人共夫。所以,王爷的好意,无情心领了。”
“如果是你,他会接受的。”朱允聪十分郑重认真地说。他绝没有开玩笑。那人,孩子气又赖皮,卤莽又火暴,连对他都会三不五时狂吼扔东西拳打脚踢,可是那人对住无情,总会不自觉收敛脾气,露出最优雅得体的一面。他晓得,那人如果不是先爱上了他,大抵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爱上月无情。然而他一点也不嫉妒,他知道,他们三人倘若生活在一起,会开心幸福。
“可我却不行。天下之大,我只要一个人。一个只看我、听我、爱我的人。”无情敛去笑容。“如果没有,我宁可空闺独守至老死的一日。”
朱允聪深深看了一眼无情,没有为她惊世骇俗的言论露出讶然。
“无情儿,你将你绝世之姿藏在清冷的面具之下,又怎能让那个你要的人找到你呢?”他看得出来,无情始终是不快乐的。无论她的笑容是深是浅,都难及眼底。或者,找到一个全情爱她的人呵护她照顾她,会让她一展女子应有的欢颜。
无情仰起头,静静望着天空中一论皎洁的明月,美丽无匹的一双凤目里是莫测无边的迢遥。终于,她收回视线。
“王爷,夜深了,您该回去了,免得有人担心。”
朱允聪想伸手摸一摸她的头顶,却终是没有。无情不是小女孩,许多女子似她这般年纪,已经是三五个孩子的娘了。在冷静与洞悉上,他有时自认尚且比不过她。
“那好罢。你自己要注意。有什么事,你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我。”
“恩,代我向司空问好。”
“我会。”朱允聪笑了起来。想起王府里还有一个人等他回去,缠他讲无情是否又给他脸色看了,然后嘲笑他堂堂一个襄王爷,总不如一个女子。想着,他英挺冷峻脸上的表情柔和了许多。“保重。”
说罢,世人眼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王爷,施展绝顶高妙的轻功,飞纵离去的身影似青鸿掠过。
无情遥望他的背影,轻浅微笑。
“师傅,我总算没有救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