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印第安老斑鸠
在终于意识到耳边那叮叮当当、骚扰得人不得安睡的声音是手机来电提示之前，倪悦还深扎在梦里，为如何修改出一份华丽光鲜，却又不过分浮夸的简历而抓耳挠腮，拼命做着功课。
因此，当她迷迷糊糊地抓起手机摁下接听键后，一时间没能判断出耳边响起的问话声，究竟是来自现实世界，还是梦中。
“喂，您好。请问是倪悦小姐吗？”
听筒那边的询问声充满了职业性的礼貌，语调平稳且套路十足。
“啊……是我。请问您是？”
“这里是Resonance人力资源部，我们收到了您的一份简历，基本符合我们品牌专员的招聘需求，所以想邀请您明天早上十点来公司面试。”
“Re……Resonance?”
倪悦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个听起来蛮洋气的公司名究竟是由哪几个字母组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像是对自己报出了公司大名，却没换来应聘者受宠若惊的积极反应而微微有些不满。
几秒钟后，对方抬高声音，再次强调了一遍：“对，Resonance！”
啊？
听对方这口气，这个时候去问公司名字究竟如何拼写，以及具体是做哪方面业务的，大概只会自取其辱。
倪悦只能暗中记下发音，正准备着挂了电话在网上以排列组合的方式，试着百度一下，对方已经自顾自地介绍起了接下来的流程。
“一会儿我会把面试邀请发到您留下的邮箱里，如果确认参加，请在下午三点前回复。明天到了公司您可以直接联系我，我是人力资源部的Tina，具体的联系方式也会在邮件里注明，您看您那边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了没有了……多谢你啊！”
“好的，再见。”
随着一句颇为冷淡的告别声，电话被干净利落地挂断了。
倪悦坐在被子里抓了抓头。
回忆起梦境里拼命查面经、改简历的痛苦，对刚刚发生的一切，她还是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也难怪她脑子如此不清醒——自从她义无反顾地从上一家公司辞职以后，这种为了工作而忧心忡忡、连觉都睡不安稳的日子，已经持续快一个月了。
其实按道理说，她原本应该是同届校友中最不该为工作和生计操心的那一个。
身为Z大市场营销专业的高才生，又一直保持着年级排名前十的傲人成绩，要不是大四那年，遇见了几个不太靠谱的师兄师姐返校做演讲，听信了他们口口声声宣扬“干市场这一行实践经验比理论知识更重要”的言论，她本不会这么早踏入社会，而是会继续待在校园里深造，轻轻松松地再念个研究生。
不过即使只手握一张本科毕业证，凭着Z大在全国的知名度，外加过硬的专业成绩，她工作找得也还算顺利。没正式毕业，就已经在各大企业的校招宣讲会上，拿了好几个让人羡慕的offer。
在综合考虑了各方因素之后，倪悦最终以兴趣为导向，选择进入了一家名为Blue Rays的知名公关公司。
Blue Rays虽说是本土企业，在普通人眼里似乎没有Ogilvy（奥美）、Burson-Marsteller（博雅）这类国际大牌那么光芒显赫，但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做品牌公关，适应水土和掌控资源往往比所谓的专业性更重要。
Blue Rays的大老板Chris创业前，原本是在国内某大型IT企业负责品牌公关工作的高管，在IT行业发展得如火如荼的那些年，对国家趋势、政策风向、行业资源和媒体喜好，都有了非常独到而深刻的见解。从老东家离开之后，更是利用之前经营下来的关系，将其相关业务一一收入囊中。
在他的掌舵领航之下，Blue Rays从成立以来一路飞速发展，短短几年时间，就被经营得有声有色。至倪悦加入时，Blue Rays无论是人员规模还是业务营收，都已经成了中国公关圈当之无愧的领头羊，扩张之迅猛，在整个亚洲范围内也不遑多让。
在公司总部工作的一年多时间里，倪悦把从课本中学习到的理论知识充分运用于实践，干劲十足地和团队的小伙伴们，一起做了好几桩漂亮的案子。至年终总结会议时，面对领导的嘉奖和甲方的赞誉，她雀跃之余也十分庆幸，自己在职业道路上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
然而随着二十四岁生日的到来，倪悦还算一帆风顺的职场之路，终于陷入了“本命年诸事不顺”的诅咒怪圈。
因为Blue Rays在华南区域的业务比重一再加强，总部决定将一部分员工分派至S城的分部做增援。考虑到倪悦的老家就在S城，她自然就被人力资源部划进了调派人员的大名单中。
对公司的这个决定，倪悦倒是没什么异议。毕竟北京虽然是首都，文化气息浓郁，但无论是空气质量还是环境交通都十分堪忧。而回到S城，不仅意味着可以和父母亲人相聚、享受到干净舒适的城市环境，也意味着可以争取到更好的晋升机会和发展空间。
然而就在倪悦回到S城，准备卷起袖子大干一场时，传闻中的职场性骚扰降临到了她的头上。
那个让她至今想起来都翻白眼的下流骚扰者，正是Blue Rays在S城分部的副总陈嘉杰。此人三十出头，是土生土长的S城本地人，据说因为有一个人脉颇广的老爹，从而给公司带来了不少业务资源，因此虽说个性张狂、口碑恶劣，但对有客户就是大爷的乙方公司来说，也算是得罪不起的一号人物。
倪悦第一天报道时，在HR的带领下去副总办公室和他简单打了个照面。
当时的陈嘉杰一脸人模狗样，除了例行公事般说了几句欢迎之类的话以外，也没表现出什么异常。
然而就在当天晚上，倪悦的微信里忽然多出了他的好友申请，通过之后没聊几句，紧接着就是一系列诸如“悦悦你有没有男朋友”“我看到你第一眼，就想起了大学时候特别喜欢的一个小学妹”“晚上要不要出来喝一杯”这样的骚扰信息。
倪悦论长相，算不上妩媚惊艳，但也是五官清秀，容易让人心生好感的小美女一枚。外加皮肤白皙，眉眼弯弯，看上去甜美又纯情的模样，十分符合男人心目中的初恋标准，因此从小到大也算追求者甚众。
对方这种刚认识没多久，就急于出手撩妹的轻浮做派，让倪悦十分嫌恶。但考虑到对方是公司的大领导得罪不起，只能谨慎地画下红线，将他的轻浮行径冷处理，除了业务相关的信息之外，其他尬聊一概无视屏蔽。
没想到的是，这位陈总眼见微信上的语言挑逗始终无甚回应，很快就手脚积极地把骚扰升级到了实际工作中。
在经历了好几次对方借着面见客户、讨论方案的机会对她动手动脚的行径后，倪悦就算脾气再好，也已然忍无可忍了。
然而屡次严正警告，对方依旧嬉皮笑脸，只当调情。
最终在一个客情维护的夜晚，陈嘉杰借酒装疯，试图在KTV包房里对她“壁咚”强吻之后，倪悦以一记重重的耳光外加一纸辞职报告，干净利落地结束了自己在Blue Rays的职业旅程。
令人恶心的职场性骚扰就此画上了句点。
但接下来找工作这件事，让倪悦再次陷入了水深火热之中。
S城的公关圈原本就这么点大，像Blue Rays这种规模水准的公司更是凤毛麟角。
倪悦原本以为，凭着老东家的招牌和自己做过的案例，在行业内找个下家并不难，然而几轮简历投下来，好几家原本对她颇有兴趣的公司在进入背景调查的环节后，都莫名其妙地没了声息。
倪悦疑惑之下略加打探，才知道陈嘉杰对她离开前的那一巴掌一直耿耿于怀，继而放狠话，要让她在S城的公关广告圈里混不下去。
以对方如今的人脉和地位，要在同行面前对她的人品和业务能力给予几句不切实际的差评，自然相当容易。
更何况，就算企业同行心知肚明陈嘉杰是个什么货色，也犯不上为了她这么一个小菜鸟，得罪业界红人。
在经历了好几轮的挫败之后，倪悦决定调整方向，把求职目标从自己熟悉的乙方公司，转向甲方们的市场品牌部，避开陈嘉杰能够伸手干涉的范围。
然而从乙方向甲方的过渡，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容易。甲方们似乎更热衷于寻求同样出自企业、想法更为全面，且在行业内有所深耕的应聘者。
倪悦屡遭冷遇，近一个月的时间里，简历发了一箩筐，却连面试的机会都没捞上几回。面对日渐稀薄的存款和父母频频询问的电话，她很快连觉也睡不安稳，无时无刻不在琢磨着怎么利用有限的工作经验，把简历捯饬得更符合甲方们的审美一些。
只是在她的印象里，自己虽然漫天撒了一堆网，却并没有给这家叫作Resonance的公司投过简历，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联系上自己的。
经过了几分钟的呆坐冥想，倪悦终于彻底清醒了过来，赶紧爬起床洗了一把脸，然后打开电脑，准备好好查一查Resonance的资料。
随着系统的启动，好几个社交软件开始自动登录。
紧接着，QQ列表里一个顶着“印第安老斑鸠”ID的头像，很快“滴滴”作响地左右晃动了起来。
“例行打卡。话说今天你有没有被人给捡走啊？”
“你猜？”
看着那熟悉的秃尾斑鸠头像，倪悦的心情瞬间愉悦了起来。
“啧啧，看你这嘚瑟劲儿。有心情在这儿卖萌而不是大吐苦水，看来是有戏。”老斑鸠像是蹲守在电脑前就等她上线，看到信息后几乎是秒回，“来来来，说说看，是哪家企业这么不长眼，居然把你给捡了？”
“能客观公正地面对你眼前的小仙女吗？什么叫不长眼？怎么说我之前也是Blue Rays的优秀员工好不好？一个公司上上下下几百号人，全国限量才五个名额的那种！”
“哦……”老斑鸠气场森森，“然而因为你们垃圾陈总的一句差评，全国限量版的优秀员工，依旧被各大公关公司退货了一个月之久，至今不得不蹲在家里改简历……真是闻者心酸，听者流泪。”
“你够了啊！”
倪悦恨恨地翻了个白眼。
在意识到只有文字交流对方无缘得见的情况下，她很快补了个同款表情包，这才一边打开邮箱，一边继续敲字：“对了，你知道Resonance吗？”
“知道啊！”对方像是终于迎来了展现知识量的机会，成段成段地回复犹如在刷屏，“现在国内优秀的智能语音科技公司之一嘛。之前最大的竞争对手就是长青科技，不过后来长青去了美国发展，眼下他们也就一骑绝尘了。而且现在S城市政府提倡科技创新，正在大力扶植这一类型的企业，给了他们很多政策上的支持，未来几年的发展应该还会更好……怎么，是他们和你联系了啊？”
“是啊！”
随着老斑鸠的介绍，倪悦已经从Tina发来的邮件里，打开了Resonance的官网链接，一边快速浏览，一边不禁感叹：“斑鸠兄，我怎么越来越觉得，你是八卦百事通了？和你认识到现在，感觉你好像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有时候我都怀疑，在网络对面和我说话的到底是个人呢，还是个QQ自带的机器人客服。”
“哪个机器人客服会有我这么英俊潇洒又知情知趣啊？”老斑鸠自我表扬之际不忘继续羞辱她，“而且Resonance现在本来就是明星企业，这些信息连小道消息都算不上，稍微关注一下科技圈就能知道的事，也就你整天沉迷各种小青年，才会一脸无知。”
“呸！你才沉迷小青年！”倪悦被他戳中痛点，愤然回复，“而且无图无真相的事情，你就不要瞎吹嘘了。每天自吹自擂一千次，有本事说自己帅，怎么没本事上照片啊？”
“看破不说破，这是美德啊，小仙女！”一说到颜值，老斑鸠敲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沉痛，“既然知道我这种人，在现实世界一曝光就得见光死，你又何必逼着我自爆其短呢？让我隔着网络，沉浸在高帅富的世界里不好吗？”
“少来！”倪悦见他开始装可怜，轻声笑了起来，打字的力道却带上了几分温柔，“我知道你不愿意暴露现实生活，开个玩笑啦。不过嘛……”她顿了顿，脸上带上了几分郑重，“我能感受到，你一定是个特别出色的人！”
“谢谢你的夸奖。”
几秒钟后，老斑鸠毫不客气地回复过来一个十分欠揍的笑脸：“其实我也一直这么觉得！”
倪悦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把Resonance的背景资料和招聘需求仔仔细细地研究了一遍。
随着了解的深入，对自己会收到对方面试邀请这件事，她越发疑惑起来。
正如老斑鸠介绍的那样，Resonance眼下是科技圈内炙手可热的明星企业，网上随手一搜，铺天盖地都是关于它接受政府嘉奖，以及在各种峰会上斩获殊荣的新闻。
这家高科技公司隶属全国闻名的广恩集团，最初是做翻译软件相关的业务起家，此后随着语音技术的不断发展而切入了智能语音行业，并且成长迅速。
目前Resonance由广恩集团董事长吴继恩的亲生儿子——吴寅峰任CEO亲自带队管理，可见它在整个集团业务发展中，占据着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
如此一家背景深厚又正处风口的科技公司，自然不缺吸引各路精英加入的资本，尤其是在S城，青年求职者如果能够拿到一份来自Resonance的offer letter，立马就能变成相亲市场上的抢手货。
大概只有倪悦这种刚回家乡没多久，又对科技圈鲜少关注的门外汉，才会在对方的HR报出“Resonance”的大名时，一脸状况外的样子。
也难怪Tina会对她的茫然反应，表现得那么无语凝噎。
“斑鸠兄，我刚把Resonance的资料看完了，可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劲。你说Resonance这种大牛公司，薪水福利那么好，平时招人至少是985的研究生起跳，学校差一点的连简历都递不进去，怎么会偏偏找到我？”
关于找工作这件事，一心只盼着她做公务员，或者老老实实进国企捧铁饭碗的父母，铁定是给不了什么意见的。而身边的亲友，要么厮混在公关广告圈，要么在世界500强的快消企业里搏前程，熟悉科技行业的少之又少。
思来想去，倪悦最终还是只能把老斑鸠这个贴心的八卦百事通，从QQ列表中召唤了出来。
“这有啥不对劲的？每个企业多少也得弄两个漂亮点的花瓶撑场面不是？尤其是这种科技企业，男性码农居多，年轻漂亮的妹子属于稀缺资源。所以说，当初我让你在简历上贴照片之前，先用美图秀秀修一下，是多么有先见之明！还不赶紧发个红包对我表示感谢？”
“花瓶你个头啊！”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倪悦已经习惯了对方说正事之前，先得不着调地跑两圈火车的风格，虽然回击的句子气势汹汹，但依旧还是期待着对方的意见，“我刚才逛了一下求职者论坛，发现Resonance的品牌部好像也是刚成立不久，你说这个时候把我呼唤过去，到底靠不靠谱？”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现在在这儿猜来猜去有什么用？”老斑鸠调侃完毕，终于拿出了一点友人精神，正经分析道，“Resonance之前一直在做技术研发，所以品牌建设方面的事没怎么理。现在业务有了新的发展，才开始重视品牌和公关的作用。智能语音行业相对是个新兴产业，能够找到经验丰富的对口人才不多，Blue Rays怎么说也是声名在外的公关公司，拉你去面个试很正常，你别想太多了。”
倪悦还是忧心忡忡：“可是我之前服务的企业基本都是快消品和电子类，目标客户以C端（Consumer，终端消费者）为主。Resonance这种科技企业，想来大部分应该是B端（Business，商家客户）业务，品牌方面的工作该怎么操盘我不是太熟，也不知道面试能不能应付。”
“看看这心操得……你以为你过去是应聘CMO（首席市场官）吗？”老斑鸠终于逮到了吐槽的契机，敲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嘲讽的味道，“你就是去应聘一个最基本的品牌专员岗，做的都是最基础的执行类工作。上面的头儿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哪轮得到你去做企业的品牌操盘手？小仙女，你拿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这未雨绸缪的劲儿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哦……那倒也是。”
倪悦被他这么一嘲笑，也觉得自己有点想得太多了。
心里的纠结一平复，倪悦不由得把关注点放在了这位一直侃侃而谈的对象身上。
“斑鸠兄，虽然咱们说好了不八卦你的真实身份，但你能不能看在咱们相处这么多年的情分上，稍微透露一下，你究竟是干哪行的？之前你和我聊天文地理娱乐八卦，我可以当你是书看得多，八卦论坛逛得勤。可是这种深入企业内部的信息你也这么如数家珍，让我不得不怀疑……”
“怀疑什么？”老斑鸠迅速反问。
“怀疑你是不是搞商业间谍工作的！”
“呵！幼稚！”对方貌似一派不屑，“我这种高帅富用得着干这个吗？不怕告诉你，中情局和FBI都是我家承包的，要什么消息就是勾勾手指头的事。”
“咦？之前说好的见光死呢？这身份切换得够快的啊！”
“这你就不懂了，这是作为一个演员的自我修养。”
老斑鸠扯到最后，朝她发了一个挥手的表情：“不说了，导演叫我开工，我得去化妆了。小仙女明天面试加油，我等你的好消息哟。”
怀揣着老斑鸠的安慰和鼓励，当天夜里，倪悦终于安安稳稳地睡了个好觉。
第二天清晨，她提前两个小时起床，把自己收拾得一派精神后，按照邮件里提供的地址，搭乘地铁赶往了位于S城CBD的某栋高级写字楼。
虽然事先已经做过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真正踏进了Resonance的办公区后，倪悦还是忍不住有些咂舌。
在她看来，Blue Rays就办公环境而言，已经是业内数一数二的优越了，可和眼前这家公司比起来，完全就是不入流的小儿科。
“倪小姐，请您先在这儿稍等一下，品牌部的楚经理一会儿就到。”
“好的，谢谢。”
目送Tina离开后，倪悦开始专心致志地打量起了周边的一切。
这是一间专门用于面试的小会议室，除了舒适的桌椅之外，还十分周到地配置了简易的酒水吧。
正对着的墙壁上是一面硕大的液晶显示屏，配合桌上的语音和投影设备，想来是用于跨区域的远程面试。
回想起不久之前，一身名牌的Tina带领她前往小会议室时，沿路打着电话，似乎正在安排某个通过了复试的候选人，飞往S城进行终面的住宿和机票，倪悦不禁再次感叹，Resonance在人才招揽上的不留余力和财大气粗。
这样一家企业，不知道自己能够留下来的概率能有多少……
正在满脑子患得患失之际，几声轻微的敲门声响起，一个三十岁左右的职业女性已经推门走了进来。
“倪悦是吧，我是Resonance品牌部的经理楚纤，你可以叫我Jessica。HR部门前几天向我们推荐了你的简历，所以特地约你过来聊一聊。”
对方的打扮简约却不失时尚，进门之后先主动做了一番自我介绍，态度看上去十分务实。
倪悦赶紧站起身来，十分礼貌地和她打了个招呼，才在对方的示意下重新落座。
楚纤像是对她的情况已经十分熟悉，并没有像大多数面试官一样，先让她做一番冗长无聊的自我介绍，而是有的放矢地针对她之前做过的案例，问了几个问题，继而开始对公司情况进行讲解。
“我们是一家做智能语音技术的公司，之前一直以技术研发为主，服务的对象也都是政府部门，所以品牌和公关板块的工作相对比较简单，基本是由行政或者运营部门兼顾完成。如今公司有了一些新的商业战略，会和更多的企业进行项目合作，对品牌的要求也高了起来，所以我们希望引入一些专业性的人才。”
她说到这里，在倪悦一脸专注的表情里微微笑了笑：“我自己本身是运营出身，后期因为发展需要转岗到了品牌部，虽说对公司的情况比较了解，但品牌方面的工作，还是需要更专业的同事来一起协作。我这边对倪小姐没什么问题要问了，就是最后还需要你再见见我们副总，不知道是否方便再耽误你一点时间？”
“副总？”
倪悦闻言吃了一惊。
在她的经验里，像她这样的基层员工，一般面到经理差不多就能定生死。遇到严格一点的公司，最多是到总监那边再过一眼，走个流程。
至于副总，一般是入职以后才有机会得以面见，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专门来考察她这样一个小人物？
像是觉察到了她的心思，楚纤悉心解释着：“Resonance的品牌部暂时没有招到合适的总监人选，上层也没有设CMO的岗，所以我们都是直接向负责运营和产品的言总那边汇报工作。而且公司未来的几个重要项目都是他在主导推进，所以拿到你的简历后，言总特别交代了，如果我们感觉合适，他需要和你见个面聊一聊。”
“这样啊……”
倪悦勉强压下内心的忐忑，在楚纤出门之前，忍不住还是问出了一直藏在心中的疑惑：“对了Jessica，我想问问，我之前其实并没有主动投递简历到Resonance，不知道你们是怎么拿到我的资料的？”
对这个情况，楚纤像是也有些意外：“这个我倒是不清楚，不过听HR说你的简历似乎是熟人直接递到他们手里的，还特别做了推荐。我想是不是你有认识的人之前和Resonance合作过，所以才会把你介绍过来。”
这个回答让倪悦很是意外。
毕竟以她当下的人际关系网，她实在想不出会有什么“熟人”这么有能量，能把她的简历越过层层筛选，直接递到Resonance的HR手中。
更何况，她从Blue Rays离职，开始焦头烂额地忙找工作这件事，身边其实没几个人知道。
所以说……难道是老斑鸠那家伙在暗中帮忙？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时，倪悦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
以老斑鸠那喜欢嘚瑟的性子，如果真是他在帮忙，大概早就屁颠颠地跑到自己面前来邀功了。
更何况这位兄台虽说博学又有趣，但怎么看都是一副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样子，要说他在八卦圈有能量她还能相信，至于以严谨和高大上为标签的科技圈嘛……
自己还是不要过度脑补为好。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小会议室的房门再次被轻轻叩响。
紧接着，随着音调轻快的一声“Hi”，一道挺拔的身影缓步走了进来。
原本因为空调过剩，显得有些空洞发凉的会议室里像是瞬间迎来了一道暖阳，整个房间都因为这个面试官的出现而变得熠熠生辉。
虽然随着产业的更新迭代，科技公司的高管日趋年轻化，四十不到的高管甚至CEO早已经比比皆是，但这个楚纤口中的“副总”显然还是太年轻了一些。
眼前的青年大概只有二十六七岁的模样，长着一双漂亮的桃花眼。
瞳孔的颜色比普通人要深一些，这让他看人时的目光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深情又专注的错觉。
薄薄的嘴唇血色充沛，嘴角微微弯起的模样和那副笑眯眯的神情嵌在一起，带着几分温柔又讨巧的劲儿。
在Resonance的员工心里，这大概是个活泼机灵却又好脾气，可以随时随地和下属打成一片，几乎没什么架子可言的可爱领导。
然而在倪悦看来，眼前这副笑脸看上去却是如此虚伪可恶。
“言祈……是你？”
话音刚落，倪悦已经开始后悔。
都好几年了，自己居然还能第一时间叫出对方的名字！
“师妹别那么客气嘛，随意一点，坐着聊聊就好。”
眼见她“唰”一下站了起来，身体绷得像杆标枪似的，青年赶紧安抚性地做了个“别紧张”的手势。
紧接着长腿一伸，已经施施然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
客气你个鬼啊！
早知道面试官里会多出这么一个不靠谱的对象，她压根儿不会来自取其辱好吗？
倪悦咬着嘴唇，一时间没想好是继续留下，还是立马拎包走人。
挣扎了好一会儿，考虑到一个职场人的基本素养，她终于还是忍气吞声地坐了下来。
像是根本没有感受到她此刻的纠结和愤懑，言祈先是装模作样地把手里的简历前后翻着浏览了好几分钟，才笑着开口：“从Z大毕业以后，你直接去了Blue Rays啊？”
“是。”
简历上不都写得明明白白了吗？
用这种问题当开场白，还真是没话找话！
“我听说Blue Rays发展挺好的啊，好像最近都已经准备要上市了。你怎么会忽然离开了呢？”
“和领导关系相处得不太好。”
倪悦口气硬邦邦的。
“哦？”
言祈似乎终于抓到了一个适合延展的话题，立马开始追根究底：“所谓的相处不太好，究竟是怎么个不好法？是领导太严格让你觉得工作压力过大，还是做事风格有差异，导致双方的契合度不高？”
倪悦沉默。
职场性骚扰这种理由原本很难开口，更何况眼下面对的是这么一个她原本就十分厌恶的家伙。
如果认真解释，以对方那不着调的性子，大概只会当作笑话来听，说不定心血来潮之下，还会兴致勃勃地在圈子里打听一轮，找找故事中的男主角。
倪悦原本在亲眼见识了Resonance优越的工作环境和直属上司的亲切态度后，是非常想要争取这个工作机会的。
然而意识到最终的汇报对象是言祈后，已经打消了要留下的念头。
此刻面对着对方满是探究的一张脸，她也没了顾忌，态度生硬地直接驳了回去：“都不是。那位领导没诚信，又轻浮，为人十分讨厌，我实在没办法忍受和他一起共事，所以离职了。”
“这种理由听起来不是很有说服力哦。”
言祈像是没听出她夹枪带棒的嘲讽，殷殷教诲的模样像是一个诚恳的学长，在给不懂事的学妹传授社会经验。
“职场上总会遇到形形色色的合作者，无论是平级的同事还是作为领导的上司，不可能每一个人都让你满意。如果所谓的不喜欢不是因为对方的人品或是原则性问题，那么就要学着尽量去磨合。毕竟工作的本质是为了赚钱养家以及实现自我价值，而不是为了交朋友。如果只是因为领导讨厌就轻易放弃掉一个合适的工作机会，实在太不值得了……你说是不是？”
这番言论听起来是如此地心灵鸡汤，如果不是了解对方究竟是个什么品性，倪悦几乎要给他鼓掌了。
只可惜心理阴影太深，对方再舌灿莲花做温柔导师状，也改变不了他既有的形象。
因此倪悦听到最后，只是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多谢言总指教。”
“言总？你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客气啊？”言祈笑眯眯地纠正着她的称谓，“Resonance不是国企，上下级关系没那么严格。你要么直接叫我名字，要么和之前一样叫师兄。”
以前？你还好意思提以前？
倪悦内心默默翻了个大白眼。
只可惜言祈看上去，并没有接收到她散发出来的嫌弃信号，依旧孜孜不倦地教导着：“咱们继续刚才的话题。比如说我吧……我们是师兄妹，所以工作以外的地方怎么开玩笑都无所谓。但一旦进入工作状态，我还是蛮严格的，所以希望你能提前做好心理准备，到时候不要因为觉得我太讨厌，就轻易提交离职报告。”
听他这口气，像是已经认定她明天就要来Resonance上班了。
倪悦实在受不了他那副自我感觉良好的表情，赶紧表明态度：“如果决定入职，我是不会怕辛苦的。不过工作也是双向选择，我暂时还没考虑好。”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考虑，做好决定了，通知HR那边就行。”
言祈似乎并没有介意这不识好歹的态度，眼看着她频频看向手机，已经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十分善解人意地站起身来，主动替她拉开了门。
临走之前，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冲着倪悦笑了笑：“对了，刚才忘了问你，你的那个电台……是叫‘悦享之音’吧，现在还在运营吗？我记得里面推荐的歌都还蛮不错的。如果还在继续，介不介意分享一下地址？”
什么？
这家伙居然还记得？
这样看来的话，他这句话简直是故意在挑衅！
倪悦狠狠地咬着牙，费了老大的劲儿才克制住自己朝他瞪眼骂脏话的冲动。
然后很快地，她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样，踩着为了这场面试而特意准备的小高跟鞋，脚步“噔噔”地把对方那副欠揍的笑脸远远抛在了身后。
回到家时已经将近下午一点。
倪悦进门之后先是气鼓鼓地在沙发上坐了一阵，随意吃了两块饼干后，才洗了一把脸，满是沮丧地躺上了床。
从B城回来之后，她秉承着“自强自立，既然工作了就绝对不再向父母伸手要钱”的原则，态度坚定地在离家车程半小时的地方，租了个一室一厅自己住。平日里只有周末的时候，会回父母那边去蹭个饭，改善改善伙食。
倪家老两口拗不过女儿，最终只能暗中找房东给了点补贴，让倪悦这边的房租明面上看着便宜点，尽量减轻她的压力。
所以她这小套间虽说月租不到三千五，比周边的同类房型便宜了好几百块，但是户型方正，环境良好，交通也便利，比起她在B城租的那套永远泛着潮气的半地下室，住起来舒服了不止一星半点。
然而即使是待在这套让她宅得理直气壮的小房子里，眼下又正是阳光温暖的午休时刻，倪悦还是情绪烦躁得根本没法闭眼。
Resonance优越的办公环境大大超出她的预想，作为顶头上司的楚纤也给她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但最后压在头上的副总居然会是言祈，这个事实足以让一切的吸引力大打折扣。
偏偏这个时候，还有不知趣的家伙专门等着给她添堵。
手机屏幕伴着“滴滴”声闪了两下，一条QQ信息已经被推送进来：“小仙女，面试结果怎么样啊？被顺利捡走了吗？”
“斑鸠兄，你干狗仔这行也太敬业了，我这才刚到家没多久呢，你的消息居然就来了。”
倪悦不太习惯对着手机的小键盘敲字，干脆直接戴上耳机发语音：“看反馈好像还行吧，不过我大概不会去。”
“为什么？”老斑鸠敲字如飞，从手速上看真跟常年在干淘宝客服似的，“你不喜欢他们公司，还是直属上司又是个意图不轨的不良分子？”
“别瞎说。”倪悦叹了口气，“Resonance看上去挺高大上的，我的顶头上司感觉人也很好。不过嘛……”
她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坦白：“公司分管运营和产品的副总是个我很讨厌的人，据说如果我进去了以后会和他打不少交道，所以决定放弃。”
“你还认识Resonance的副总啊？路子挺野的嘛！”老斑鸠像是丝毫没有关注到她此刻的郁结，反而兴致勃勃地追问着，“来来来，说说看，那位副总怎么招惹你了，让你这么讨厌？”
“呃……”
这事说来话长，而且如今回想起来，似乎也不是什么让人无法原谅的深仇大恨。
尤其是走上社会以后，经历过的人事多了，倪悦早已意识到，夸夸其谈不靠谱、答应过的事转脸就忘的这种人，满大街比比皆是。如果每个人都要记恨生气，她的仇恨值大概早超额溢出了。
之所以会对言祈一直耿耿于怀，大概还是因为这个青年，曾经是让自己心怀好感，且抱有无限憧憬和期待的那个人。
“你那儿是断网了吗，还是多大的仇让你气得连话都不想说了啊？”
QQ的提示音继续“滴滴”作响。
面对她的沉默，老斑鸠依旧是一副刨根问底、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模样。
“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啦……”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如此阳光晴好的午后，小风扇“呼呼”吹着，的确适合追溯一下少女往事。
倪悦从冰箱里拿了听可乐，咬着吸管盘腿朝着窗台下一坐，看着窗外的阳光，摆出了一副准备长聊的架势。
“斑鸠兄，你还记得我最初办在Z大学校里的，那个叫悦享之音的电台吗？”“记得啊，当时不是人气还挺高的？后来你忽然关了，我还给你发了好几个月的私信呢。”老斑鸠看上去有些感慨，“说起来，咱们还是因为这事才认识的，所以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我注定做朋友，网络情缘一线牵啊！”
“缘你个头啊！”
倪悦被他乱七八糟的打油诗和随后发来一张“为了友谊干杯”的老年人表情包笑得喷了一口可乐。
隔了好一阵，才把缅怀往事的情绪重新酝酿好：“之前一直没具体和你说，当时悦享之音忽然关停，其实就是拜Resonance的这位言总所赐。”
“原来你当年那个不靠谱的师兄是他啊……我说你怎么这么咬牙切齿的。”
作为悦享之音的骨灰级听众，老斑鸠自然很明白这件事在倪悦心中的分量，于是十分难得地没有再乱开玩笑，而是安静地沉默了下来。
许久之后，QQ的对话框里慢慢跳出了几行字：
“如果你现在想要吐槽两句的话，就把我当垃圾桶吧……虽然如今已经帮不上什么忙了，但至少在你扎小人的行动结束之前，我是不会下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