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敬坤:惨遭镇压的南京学生运动
反对内战,爱国学子决定游行示威
1949年元旦,蒋介石宣布下野,由李宗仁代理总统。李先生一上台就提出和平谈判的主张。直到3月下旬,国民党方面才决定派张治中等七人为和谈代表,于4月1日到北平和中共代表举行和谈。但学生们这时还不知道国民党代表将于4月1日飞赴北平。
大致到了3月27、28日时,在南京的各大专院校师生得知了国民党代表将赴北平之事,遂决定在4月1日国民党和谈代表飞往北平进行和谈的那天游行示威。
南京当时只有十一所大专学校(包括临时迁校的安徽大学),因国立音乐学院和东方语专当时已没人在校,所以在组织“四一”游行的那天,只有九所大专学校,即中央大学、金陵大学、金陵文理女子学院、中央政治大学、建国法商学院、戏剧专科学校、边疆学校、安徽大学、药学专科学校。
3月底的最后两天,游行的准备工作大致安排停当,决定所有参加游行的各校于4月1日上午8时到中央大学四牌楼本部大操场集合;由剧专的队伍领头,中央大学的队伍压后阵。剧专的学生不多,距中大又远,干脆他们除留少数人看家外,所有参加游行的人前一天就到中央大学文昌桥宿舍借住一宿。
游行前的几场风波
游行的前一天晚上,我们突然接到停止次日游行的通知,大家都感到十分诧异,大部分同学都转不过弯子。
4月1日上午7时多,大家都吃了早饭。突然学生应变会的杨育平在饭厅前大声宣讲,说政大和建国法商学院的学生已到了大操场,并要求中大的同学立即集合,到大操场整理队伍。于是有的同学和杨育平发生了激烈的争辩;杨育平态度激昂,坚持要集合队伍参加游行。其实,以当时形势来说,政大、建院两校的队伍都已如约到了中大的大操场,中大如果硬是不出场参加游行是不可能的。
中大四牌楼本部学生在文昌桥宿舍食堂前进行了约半小时的辩论,多数学生坚决主张游行,并且已自行集合起队伍。最后在文昌桥宿舍集合了不足一千人的队伍,也没有带什么旗帜、标语等物就赶到四牌楼大操场与大队会合。这时金大、金女大、中大丁家桥分部、边疆学校、安徽大学、药专等学校接到电话后,也把队伍带到了四牌楼中大操场。剧专的学生本来就住在中大,所以也和中大学生一致行动,参加了游行。按照原来议定的游行队伍次序,剧专排在最前。
上午8时多,一位国民党下级军官突然到文昌桥宿舍找我,自称是军官收容总队的,和我的一个同乡熟识。他很诚恳地说明了来意,所以我就接待了他。他到我的宿舍后,悄悄地说:“你们今天要游行?我劝你不要去。我们军官收容总队里贴了好多你们中大写的标语,有‘拥护毛泽东’‘共产党万岁’‘打倒国民党’等。那些军官看到后都气死了,说你们中大有共产党,要在你们队伍游行时动手打你们。我看到做好的木棍,一头钉上了钉子,外面包上布,他们准备用这种木棍打你们。我们是老乡,所以偷偷地跑出来通知你,你万万不要去参加游行。”我听了这位好心同乡的话以后,就对他说:“他们打人,你万万不要参加。游行的事,大家都去,我是不能不去的。”送走了那位好心的同乡以后,我到了操场。
正在集合队伍的时候,胡小石先生派人到大操场把中大学生应变会的主要负责人常建宇、杨育平、黄学孝等人找去,我也跟在后面去了。胡先生早在大礼堂门口的台阶下等着了。白发苍苍的胡先生一面说,一面不住地挥动着他的手杖。等我走近时,胡先生正说着:“孩子们,今天不能去游行呀!我在办公室里一连接到张耀明(首都卫戍司令)的几个电话,他说,你们学生有游行的自由,我就有镇压学生游行的自由,张耀明他们是拿枪的人,他们会屠杀你们学生的。这种事我见多了。北伐时,东南大学的学生为了响应北伐军,要在校内组织学生游行示威,结果为首的三个同学被孙传芳捉去枪决了,他们的遗骨就埋在梅庵(今南工六朝松下)。看到张耀明杀气腾腾的讲话口气,你们今天出去游行,一定要流血的,你们都是我的学生,我不忍看到我教的学生流血,更不忍看到你们在年轻的时候就送掉了性命。你们的奋斗精神,你们救国教民的愿望,我都了解,中国太需要你们这些孩子了,你们徒手是对付不了那些屠夫的啊!”胡先生说着说着,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他一面流着泪,一面还喃喃地说着:“孩子们,你们万万不能出去游行了,一旦发生了流血事件,我向你们的父母无法交代啊!”
陪同胡先生前来劝导学生的校长室秘书也来劝说:“胡先生这样大年纪,他一听说你们游行,一起床连早饭都没有吃就到办公室来了。你们听听胡先生的话吧!张耀明的电话是我接的,确实是像胡先生那样讲的。我们无论如何不能看到你们流血不管。”这时,大家都被胡先生的诚挚感动了。但我们还是回到了操场,检查和整理了队伍,估计全部游行队伍有七千人左右。因为是临时集合的队伍,所以也没开宣传车,没有标语和布标,各校只扛了一面校旗。
约9时许,队伍才从四牌楼中大操场出发,经保泰街到鼓楼与金陵大学队伍会合后,沿中山路、新街口、中山东路、大行宫、太平路、三山街、昇州路、中山南路返校。游行进行了三个小时,约12时许结束。很奇怪,大队游行时,并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也没有发现任何破坏游行的迹象。
据事后得知,李宗仁先生得知学生要在4月1日游行示威时,就通知张耀明说:“今天学生游行,如果发生任何事故,要拿你是问。”所以张耀明虽然磨刀霍霍准备动手,但碍于“李代总统”的严令,所以就没有发作出来。
总统府门前的流血惨案
中大学生12点多回到学校吃中饭。饭后,大家都在午睡休息。约一点半光景,突然有人敲打铜盆,边敲边喊要大家集合。我走出宿舍一看,只见杨育平在敲着铜盆喊着。我走到食堂前的空场上,看见一位生疏的面孔正在演说。我悄悄问另一个同学:“他是哪里来的?”那位同学告诉我说:“他是剧专来向我们求援的。”另一位生疏的面孔又接着说:“剧专今天上午游行回校时,走到大光路,突然有军官收容总队的人跑出来(该队就在大光路附近),手里拿着木棍,看到学生就打。剧专逃出来的同学就拼命跑到建邺路政治大学求援,我们政大的同学当时立即集合,开了一汽车人到大光路去援救剧专,同时我就陪着剧专的同学到中大来了,来请中大的同学去援救剧专的同学,因为我们政大的同学太少了,怕打不过那些军官收容队的人。”
经这两位同学一说明,事情已基本上弄清了。这时已经聚集了很多人,大家一致要求到大光路去救援剧专的同学。我看到这情况,一时也拿不出主意。正在犹豫之中,杨育平已把队伍集合好了,并由学生应变会主席董俊松同学(法律系47级)出来讲话。董俊松是四川人,他说:“我们现在要去大光路开仗。”同学们也一致高呼:“我们到大光路去,为剧专同学报仇。”当时传说剧专已有同学被打死。
这样,中大四牌楼本部的同学大致七八百人就匆匆集合起来,由董俊松同学带队,徒手开出了文昌桥学生宿舍。这时我正好见到俄文系李鑫同学,他对我说:“大家都去了,我们只有跟着去吧?”我说:“我们应当去,就是现在的游行队伍无法控制,这样空手到大光路去,不是白白送死吗?”李鑫说:“这有什么办法,明明知道去了要出事,但是大家都去了,我们不去也不行呀!”这样,队伍就由成贤街、碑亭巷前进。队伍在行进时,也没有呼喊口号。
等队伍快出碑亭巷转到国府路(今长江路)时,我赶快找到董俊松同学,问他:“你准备把队伍带到哪里?”董说:“带到大光路去打仗。”我说:“我们现在就七八百人,又都是空手,这样去和军官收容总队去打仗,不等于拿肉往老虎嘴里送吗?”董俊松听我这样一说,也感到自己的行动有些问题,就立即征求我的意见说:“你看怎么办?”说着说着,大队已到了国府路转大行宫路口了。董就连忙通知带队的排头同学说:“大家把队伍停下来。”于是队伍就停在国府路转大行宫的路口上。
经商定,决定游行队伍沿国府路直走到总统府门前示威。这时,大概是下午三点多钟。中大学生队伍在总统府门前停了下来,由董俊松、杨育平等同学前往总统府交涉营救剧专的事情,个把钟头仍无结果。这时到了5点钟降旗的时间,我们全体请愿队伍都起立行注目礼。刚降过旗不一会儿,总统府门前开来了一大队警察,约有上百人光景,密密麻麻地排在总统府大门前,双方僵持着。
约5时半光景,突然从大行宫方向开来了三部卡车,车上全是手拿棍棒的军人,并且争先恐后地下了车子,手里拿着棍棒,一面向请愿队伍跑,一面喊:“打小共产党!打死共产党!”三卡车估计总共有一百多人。我们立即将队伍缩小,女同学全部进入队伍里面,男同学一律到外面。军官收容总队的打手已跑到我们面前,举起手中的棍棒就对着我们乱打起来。我看得很清楚,棍子一端确实是用布包着。这时,我们的请愿队伍一下子乱了。
这时,总统府的大门猛地关了起来,由开来的那一队百十来人的警察排在大门外紧紧阻拦着。这时,我已被划到了包围圈以外,只有木棍挥舞,喊声震天,其中有我们同学的抗议呼喊声,也有军官总队的“打死共产党”的咆哮声,我站到总统府门前对面的大照壁下对现场做了一番观察。我看到军官总队的暴徒冲向学生队伍时,同学们都逐步退向总统府门口。在总统府关闭大门时,曾有个别同学抢先一步挤进了总统府大门,门前的警察拼命阻挡同学涌向总统府大门。
一部分同学冲进了总统府,军官总队的人也随之涌进继续追殴学生。同学们腹背受敌,前有警察队伍的阻挡,后有军官总队暴徒的攻击。抬眼望去,空中全是棍棒在挥舞,双方队伍的阵线已完全分不清了,我看了几分钟现场情景,自己一时也没有了主意。等稍一冷静下来,我想我应当立即离开现场,赶回学校。为避免引起怀疑,我在离开现场时并没有跑,只是急步由国府路转到小火车路上去。
一到小火车路上,我就拼命跑了起来。到了珠江路口,实在跑不动了,我就由小火车路走到珠江路口,又由珠江路转到一条小巷里,到了文昌桥宿舍后面的兰家庄时,我连一步也走不动了,人像瘫痪了一般。我扶着树在路旁休息了一会儿,才由大门回到文昌桥宿舍。
我进入宿舍区一看,空无一人。于是我又沿成贤街、碑亭巷,想再到总统府前现场看看。我出了成贤街,刚到碑亭巷,就看到同学们三三两两迎面而来,一个个都是衣履不整,有的身上还带有血迹,有的衣服被撕破,有的没有了鞋子,只穿着袜子走路。碰到几个熟识的同学,他们说:“我没关系是轻伤,重伤在后面。”
我走到美术馆时,碰到李鑫正在护送一辆三轮车,我说:“车上是谁?”李鑫答我:“车上是贯通(晋贯通),他受伤了。”我继续走到国府路上,这时暴徒已打罢散去,老远看见总统府门前,地上一大片星星点点的东西,而却看不见一个伤者躺在地上。等我走近看,地上全是鞋子,重伤的同学都已被抬到路边,正等待上救护车。
我问几个受伤的同学:“你们都在哪里被打的?”有的回答说是在总统府门前,有的说是在由总统府到碑亭巷的路上,有的说进了总统府以后被军官总队追了进去挨打的。根据伤情来看,多数是在头部,一小部分是腿部以下。同学们告诉我说:“受伤的总人数有一百多人,总统府门前遍地是人,最重的几个人已运到大学医院去了,我们留在这里等救护车的,都不是最重的,轻伤的都自己走回去了。”
我问他们:“你们看清了军官总队是拿什么东西打的吗?”他们一致说:“是拿木棍打的,木棍打人的那一头是用布包着的,外面看起来是布,但是打到头上或腿上就是一个一个的血洞,像狗咬的一样。”我又问:“我们同学有没有被抓走?”他们说:“最初我们都没有看到,后来我们被打昏了倒在地上,就不知道了。”我问他们:“女同学有没有被侮辱的?”他们回答我说:“我们都只看他们打人,没有看见他们侮辱女同学。”这样,等把最后一批伤者送上救护车后,我也跟着车子回校了。
我们回到文昌桥学生宿舍时,看到宿舍区内已有三三两两的同学在走动,个个无精打采的样子,像是吃了大败仗一样。我们一看这样不行,就主动出来承担责任。我考虑首先必须把防卫学校的巡逻队组织起来,就派体育系的张梅林任临时巡逻队的负责人(后来找到了巡逻队长潘良第,由张梅林和潘良第临时负责),把全部留校的同学组织起来,每人准备自卫武器,放在身边,不脱衣服睡觉,准备应付夜间可能发生的意外事故;同时,要求所有留校同学一律搬至二楼住宿,在楼上准备大量石子、木棍、石灰,并用铁床把楼门堵死,只留一个门出入;晚间,把仅有的一个楼门也堵死,也把楼梯堵死。
晚饭后,又要求炊事员把菜刀磨好,把火叉、火棍(铁器)、铲刀等防卫武器备齐,每人至少掌握一个战斗工具,轮番睡眠。有个炊事员大概当过兵,居然跑来对我说:“先生,要开仗,我会打枪,有枪给我一支。”布置就绪后,我们一夜都没睡觉。我们晚上又得到消息,军官总队中确曾有人主张夜袭中大,把中大彻底毁掉,但由于赞成这个行动的人太少,没有成为事实。第一夜总算是平安过来了。
4月2日,文昌桥宿舍区的同学仍然很少(这时已完全停课),我们也派不出人到金大、金女大和政大、剧专、建院去联系,这些学校也没有人到中大来联系,连丁家桥分部也没人到四牌楼本部来。我们对校外的情况基本上还是一无了解。这次血案重伤者就有二三十人之多(当时还没有死亡的人),连轻伤者加在一起(剧专和政大的受伤者在内),数字估计有150至200人之多。这样大数字的受伤者,在学生运动中是少有的,我们当然有责任把血案报道出去,但此时既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也就无法向外报道了。
这时,杨育平首先回校了,他要求我们把血案的经过报道出去,由他负责和金大、金女大、政大、建院、边疆学校和安徽大学、剧专等校去联系,组成“四一”血案后援会,由我负责起草各项文件,刊行铅印、油印报刊。这是4月2日中午以后的事情。直到晚上,中大回校的人还是很少,能动手写文章的就更少了。
4月3日晚上,我们开始了起草各项文件的工作。由张梅林到珠江路花红园32号去把大学评论社的几个人一齐请来,并且要他们带着油印机前来。不久,大学评论社的胡南林(总编辑)、杜斯煌、傅群、樊康携着油印机来了。我向他们简单地说了血案的经过,并要他们在当夜和我一起完成如下工作:(1)告全国同胞书一篇;(2)告全国同学书一篇;(3)“四一”血案经过的新闻报道一篇。文章要当夜写好,当夜印好,次晨6时前一律发出。
所有的工作都在宿舍里进行,参加工作的有下列人员:大学评论社的胡南林、杜斯煌、傅群、樊康、张梅林(体育系)、王道义(法律系)、詹汝琮(俄文系)和我八人。大家商量的结果,确定由胡南林写告全国同胞书,樊康写告全国同学书,杜斯煌、傅群和我三人合作写“四一”血案报道的新闻稿件(杜斯煌原为《大刚报》记者),王道义、张梅林二人负责印刷、夜餐等事务。
(本文选自《江苏文史资料集萃·政治卷》,1995年版,原标题为《南京四一血案亲历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