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异之:解放前夕,南京危机重重
蒋介石黯然离开南京
蒋介石于1949年元旦发表“求和”声明被毛泽东主席发表文章加以揭穿后,不得不于1月21日下午4时10分乘专机黯然离开了南京。
蒋介石临走的那一天,前往东郊拜谒了中山陵。陪同蒋介石谒陵的有党政军部分高级人员。我当时担任南京卫戍总司令部副总司令。我和张耀明、陈沛等南京卫戍总司令部的官员还同蒋合了影。蒋介石对我们讲了话,他说:“今天我们在军事上虽然失败了,但是只要我们知耻,发愤图强,前途还是大有可为的。因为我们还有长江以南及西南广大地区,比在黄埔革命时的基础好得多。”
我们送走了蒋介石后,心里都不是滋味。我还写了一首诗:“隔江烽火逼京都,立马中原负霸图(蒋介石客厅里挂有于右任写的对联,其中有‘立马定中原’一句)。惆怅秦淮拼一醉,自来难得是糊涂。”
但蒋介石在下台的前三日(1月18日),就把京沪警备总司令部扩大为京沪杭警备总司令部,并发表汤恩伯专任总司令(撤销衢州绥靖公署),实际是要汤恩伯统一指挥苏浙皖及赣东地区的军事,积极布置湖口至上海的长江防务。同时蒋介石又派朱绍良为福州绥靖公署主任,张群为重庆绥靖公署主任,余汉谋为广州绥靖公署主任,陈诚兼台湾警备司令。在这样的布置之下,蒋介石表面上虽然下野了,实际仍能以国民党总裁的地位,在幕后操纵一切。
李宗仁上台后积极谋和
李宗仁上台后,即于1月22日发表声明,愿意在中共提出的八项条件基础上进行和平谈判。李宗仁急于同中共方面直接联系,考虑首先要同距南京最近的三野陈毅部联系,于是决定派李明扬到江北找陈毅。
当时扬州已经解放,长江已经封锁,必须持有卫戍总部的通行证才能过江。李宗仁派程思远两次找到我说:“德公(李宗仁)派李明扬过江找陈毅,接洽直接谈判,请你大力协助。”我即以派情报人员过江为由,两次取得通行证交给程思远。当时发通行证也很严,必须填发证人和发证原因。因我是副总司令,这当然不会有问题。
在这期间,李宗仁曾约我几次长谈,主要说明他的“民主”“和平”政纲,委婉地批评了蒋介石独裁带来的危机,并了解江防情况。我表示拥护李的“和谈”主张,并说:“徐蚌会战失败后,不仅兵力大大削弱,士气也很低落,要想持久固守南京是不可能的。”
一次,李宗仁在与我谈话时提到“和谈”进行中的种种困难,首先是安全问题。他曾打算从安徽李品仙部抽来一个师担任南京的警卫,结果仅调来一个团的兵力。我告诉他:“守备南京的四十五军有一个师,是我的老部下,师长叫钟迺彤,他手下有一团长叫张荣儒,是随我多年的参谋。这支部队我能掌握。”李宗仁要我立即部署一下。于是,我把张荣儒团调进城作为机动部队,配备有几十辆汽车,随时可以应急行动。李宗仁对此十分满意。
李宗仁还试图通过民主人士与中共方面取得联系。他上台不久,就曾派总统府秘书长邱昌渭暗中与罗隆基接洽。当时,罗隆基的好友、名记者浦熙修女士被南京卫戍总部扣押,罗正在设法营救。邱为了与罗搞好关系,暗中找我,请我设法释放浦熙修。他直言不讳地说:“这是代总统的意见。”对此我当然执行不误。
李宗仁又通过甘介侯与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挂钩。很显然,李当时一手抓“和谈”,一手抓美援。在军事方面,李积极拉拢黄埔学生。他曾当面夸奖关麟征为中国少有的优秀将领,并打算以关代替顾祝同为参谋总长。关亦认为李恢宏大度,礼贤下士,可以共事。后来关到溪口面见蒋介石,把李的意见向蒋介石谈了。蒋对关说:“这是别人对我们挑拨离间,不要上当。你是带兵的人,我已通知国防部要你担任陆军总司令。”关到南京见了顾祝同,顾对关说:“行政院孙院长在广州,未经国防部的同意,竟直接发表张发奎为陆军总司令,这是从来没有的做法。你暂任陆军副总司令吧,一两个月后,把张调开再由你担任。”不久,张被调为战略委员会委员,关麟征接任了陆军总司令。由于李宗仁的一番话,蒋介石才松了口,关从此即更加靠拢李宗仁。
李宗仁为配合他的“和谈”主张,做出了一些姿态。1月24日,他命令行政院办理下列各事:(一)把各地“剿匪”总部改为军政长官公署;(二)取消全国戒严令;(三)裁撤“戡乱”建国总队;(四)释放政治犯;(五)启封一切在“戡乱”期间因抵触“戡乱”法令而被封闭的报馆杂志;(六)撤销特种刑事法庭,废止该庭审判条例;(七)通令停止特务活动,对人民非依法不得逮捕。
但在1月26日的行政院会议上,没有同意取消戒严令。行政院的一个负责人说:“开释政治犯与戒严法是两回事。触犯戒严法不能称为政治犯。戒严法所规定之事项,无一为政治犯性质。戒严地区的负责当局,为维持治安与秩序起见,仍应按照戒严法办理。”很显然,这是将政治性质事件,引用所谓戒严法来处理,把“政治犯”换上另一种罪名。汤恩伯在2月11日发表谈话声称:“南京上海等地区接近前线,在全面和平未实现前,仍继续执行戒严令,本人业已手令京沪各地,以后不准有罢工、怠工及聚众威胁情事。为安定各地秩序,如有暴动情事发生,为首暴徒,由地方军法机关处理,就地枪决;希望南京上海新闻界根据正确事实报道,以安民心。如有破坏政府全面和平主张,破坏军事区安全,扰乱社会秩序者,将予以严处;奉令停刊之报纸杂志,在没有正式接到复刊许可时,不得复刊”等等。
李宗仁抓住“释放政治犯”这个招牌,来提高自己,打击蒋介石,以显示他比蒋介石开明,借此挽回国民党在蒋管区的人心。在这个问题上,我是支持李宗仁的。南京卫戍总司令张耀明的态度是“不反对释放政治犯”,但是他怕负责任,迟迟不执行李的命令。我建议李宗仁给南京卫戍总部下释放政治犯的手令。李宗仁立即下达。命令一到,张耀明即批“贾副司令核办”几个字。于是,我迅速释放了南京在押的政治犯300多名。汤恩伯得知后大为不满,派人到南京来查问此事。我只得将李宗仁的手令拿出来。汤没办法,立即下令把南京的政治犯全部移押上海,由汤总部直接处理。当时我释放政治犯,也有自己的想法。国民党的政权已无法挽救了,我想就此做几件有利于人民的事,在将来和平谈判成功时,取得中共的谅解,以便得到较好的政治地位。
震惊京沪的暴动案
南京解放前夕,社会秩序十分混乱,物价一日数涨,街头巷尾银圆贩充斥,伤兵到处闹事,流氓地痞乘机杀人越货,粮店被抢日有所闻。前方各部队被歼后,逃到南京的军官甚多,卫戍总部的军官收容所人数不断增加。这些军官生活甚苦,满腹牢骚,常到外面滋事。
由于政府迁往广州,各部留京职员感到今后出路及生活都成问题,困难重重,于是分别组织了联谊会,以便向政府要求发给应变费,遣散人员发给遣散费。2月3日上午,各机关留京职员联谊会在财政部大礼堂联合举行成立大会,由各单位派代表一人参加。主持大会的是财政部专员周臣千,到会代表有100多人。因人多杂乱,身份无法鉴别,许多特务乘机混入,会场秩序无法维持,继之发生骚乱,一片喊打声。警察局派武装警察到场弹压,中午始告安定。周臣千等数人被扣押,社会部一职员受伤。事后卫戍总部发言人罗春波(政工处长)发表谈话,认为这个联谊会是非法组织,表示要严加取缔。
在这期间,南京还发生过一次震惊京沪的暴动案。2月上旬,卫戍总部召开了一次有军、警、宪负责人参加的会。警察厅厅长黄珍吾报告说:“最近在首都警察局中发现了秘密组织,宪兵第七团也有人参加。此案牵涉很广,最好由卫戍总部派负责人与宪、警两单位共同处理。”当时卫戍总部决定派政工处长罗春波负责处理这一案件。
卫戍总部稽查处(军统南京工作机关)发现孟士衡(东北籍人)活动频繁,并侦知孟是民革秘密组织的负责人,常出入光华门内大光新村2号吴士文家。东北籍特务秦范五与吴士文同住一个院子,并参加了孟等人的组织。2月7日据秦范五密报,2月6日晚上8时,孟士衡、吴士文、肖俭魁(又名肖成玉或振青,宪兵七团逃兵,据说曾到江北与中共江淮军区取得联系)等在吴士文家开秘密会议,决定发动一次5000人的暴动。行动计划是:控制飞机场;截断交通干线;扣留李宗仁及其他重要军政人员;成立南京人民解放委员会;迎接解放军渡江。他们决定以2000人在市内暴动,3000人迎接解放军渡江。2月9日孟士衡到上海。2月10日罗春波派政工处上校附员马志青(东北籍)追踪到沪。11日马把孟从曲友诚家骗出将其逮捕,并于11、12两日先后逮捕了肖俭魁、马骏名、吴士文、王鼎臣,15日逮捕了夏琫瑛等人。
在此案发现之前,警察厅厅长黄珍吾因送家眷南逃,用公家汽车将家具细软运走,被警察巡官扣留,《南京晚报》用大字标题报道了这一新闻。黄见报大发雷霆,勒令《南京晚报》停刊。经该报负责人找我转圜,才许复刊。黄因此怀疑警察局内部有问题,一面扣押和他捣乱的巡官,一面深入调查警察局内部的情况。后终于发现南京中区警察局局长马某及北区警察局局长刘某,均与孟士衡有联系,于是先后扣押局长以下10余人。同时,宪兵方面也扣押了宪兵第七团的下级军官和士兵20余人。4月4日,汤恩伯命令将孟士衡等人押往上海,交其总部处理。民革京沪地区负责人王葆真亦因此案牵连,在上海被汤恩伯扣押。5月9日,孟士衡、吴士文、肖俭魁等被汤恩伯、毛森杀害。
在国民党崩溃的前夜,嫡系部队也动摇起来。在2月至3月间的一个上午,张耀明对我说:“据稽查处(军统)方面的情报,四十五军九十七师师长王晏清有通敌嫌疑,请你约他来总部谈一谈。”我说:“王是军校学生,又是陆大毕业,必须谨慎处理,如果搞错了,将影响高级军官的情绪。”当天中午,我正在和王晏清谈话,忽接汤恩伯的电话,要卫戍总部把王扣押待查。我马上告诉王晏清,要他赶快逃走,然后用电话报告汤恩伯说:“王晏清已回师部去了,已电赵霞军长就近办理。”当天晚上,王晏清即以奉命过江演习为名,把部队拉跑了。因这支部队是由蒋介石的警卫师编成,天亮后国民党派飞机投下传单,王只带一部分人到达了江北解放区。赵霞因此被撤职查办,以卫戍副总司令陈沛兼任四十五军军长。此案发生后,国防部大为震动,蒋介石亲自从溪口打来电话查问。
4月1日,在国民党和谈代表团飞赴北平的同时,南京人心受到很大影响,南京各大专院校学生掀起了反征兵、反征粮、反征实、反美援、反假和平运动的浪潮。李宗仁曾召集了各大学校长及首都军、警、宪和国防部有关单位开了一个会。张耀明说:“我是不同意学生游行的。我主张把学生围困在学校里,以免出问题。”李宗仁不同意张的意见,他说:“我在北平就让学生游行,并未发生什么事故。学生们有一股热忱,你越压他们,他们反抗越强烈,给他们游行出口气,有什么关系。”国防部政工局长邓文仪在会上说:“学生游行,军官总队也游行怎么办?”李说:“让他们分开游行好了。”各大学校长大多同意李宗仁的意见。
3月下旬以来,军官收容所政治队的军官(由政工干部编成,邓文仪、罗春波直接操纵),不断同驻地附近的南京剧专学校学生的“活报剧宣传队”发生冲突。这些政工特务们常到剧专学校去捣乱。邓文仪不止一次表示,要以“群众运动对付群众运动”。因此,张耀明坚决主张使两者分别游行,以免冲突。张和邓文仪反复交涉,结果决定军官总队提前游行。
4月1日,各专科以上学校学生和职工1万余人举行游行,在这过程中并未发生什么事故。不料参加游行的剧专同学乘返校车至白下路大中桥时,竟受到驻在该地附近的军官总队特务们的毒打。其他学校学生闻讯赶来声援,并到总统府请愿,也遭到毒打。政大司机陈祝三当场被打死,尸体被特务劫去。我闻讯即到卫戍总部,见特务抓来了剧专师生数名,其中有教师陈仲宣。特务们气势汹汹地叫嚷:“抓到几名捣乱的共产党了。”我问明情况后,就下令释放了被捕师生。这一天,被伤害的学生达到200余名。张耀明星夜召开紧急会议,决定控制电信,封锁新闻,并决定用“互殴”的说法来掩盖事实真相,推卸罪责。事后张耀明发牢骚说:“邓文仪给我们添麻烦,真浑蛋。”
4月16日,黄绍竑携带和平条款回南京请示。4月18日,程思远对我透露,李宗仁、白崇禧曾召集桂系重要人物黄旭初、李品仙、夏威、程思远等开秘密会议,听取和讨论黄绍竑关于进行和谈的报告。在会上,白崇禧坚决反对签字。李宗仁沉默许久,最后表示要向溪口请示才能决定。我听到这个消息后,便去找白崇禧(我与白是邻居)探问究竟。白说:“我们决不能在这个断送江山的条款上签字。”我说:“这个江山签字也完了,不签也完了。”白很严肃地说:“我们不签字,在将来的历史上就不负这个责任。”我未再说什么。
接着,我又去见李宗仁,李表示目前签字有困难。看他当时的意见,似乎在蒋介石控制下有不能签字的苦衷。李说:“我绝不会把战争带到广西去,我一定要对得起广西父老。”我曾幻想广西能有局部和平,内心颇为快慰,因为我的家眷正在广西宜山家乡。
在南京的最后日子
4月19日,李宗仁、何应钦在南京召集11人小组委员会,听取讨论黄绍竑报告赴北平和平谈判情况。次日,李、何联名电复北平中共方面,拒绝签订和平协定。这一消息传出后,南京局势发生了剧烈的波动。居民向外搬家的人越来越多,京沪火车及京杭汽车拥挤不堪。22日上午,京沪火车中断,搬家的人都涌向京杭汽车方面,就更增加了军队撤退的困难。浦口方面战况渐趋激烈,南京可以清晰地听到隆隆炮声。
这一天上午,蒋介石在溪口派吴忠信乘专机到南京,接李宗仁、何应钦到杭州去开军事会议。当天下午,卫戍总部接到汤恩伯全线撤退的命令,立即召开秘密会议。在会上,有人建议要二十八军工兵营在撤退时破坏下关火车站及轮船码头。我对此坚决反对。会上反复争论,最后张耀明同意了我的意见。张和我又研究了撤退后维持南京秩序的办法,决定成立一个临时组织。之后,张又悄悄地对我说:“有人劝我不要走。”我说:“你决定怎么办?”张说:“我不反对中共所提出的和平条件,但要我背叛老汉(蒋介石),我实在做不到。”当天晚上,张耀明到外面接洽后,决定请马青苑(张的朋友和同乡)出来维持过渡期间的秩序。深夜,马到卫戍总部来研究维持秩序的办法。张和我决定留一个营(欠机炮连)给马组成纠察队,保护水电厂(我接到首都电厂陆法僧厂长的电话说,保护电厂的宪兵已撤走了)及维持街上秩序。随之,我把留下来的郑营长介绍给马,并对全营官兵讲话。当晚,李宗仁、何应钦从杭州飞回南京,立即下达了紧急撤退的命令。
南京机关部队的撤退,原规定23日凌晨2时集合完毕即开始行动。但由于各单位争先恐后,道路拥挤不堪,至4时还走不动。6点钟左右才陆续移动,我们卫戍总部的部队到4时还挤在明故宫机场附近动弹不得。这时,李宗仁的汽车正好经过这里,他看见我,即要我过去。李说:“你不必随部队行动了,可以乘下一架飞机,先到上海再说。”我即和张耀明商量,他同意我先飞上海,要我先给他办两件事:一、帮助他的家眷尽快乘船到台湾;二、向汤恩伯报告撤退情况,并请示卫戍总部的部队如何处理。李宗仁的专机于上午9时多起飞,我也于上午11时左右搭空军司令部的运输机离开南京,径飞上海。
(本文选自《崩溃的前夜:纪念南京解放、建国四十周年专辑》,1989年版,原标题为《忆南京解放前夕二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