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果当时能懂得多爱彼此
不忍寄出的一封信
刚入秋,在阳光依旧温暖,却已吹起阵阵凉风的某个午后,我在办公室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人是一名大厦管理员,他说有个房间因为房客身亡而发出恶臭味,委托我们去打扫。到了约好的时间,我们带着设备到那里,地点是首尔大学附近的一间套房。
管理员开门让我们进去,房间不大,除了单人床之外,壁橱、洗手台、书桌、书柜就是全部的家当。窗户四周的缝隙被细心地贴上了一圈蓝色的胶带。
管理员说:“是烧炭自杀的。”
床上的床垫明显留着亡者死亡的痕迹。我们必须先用黑色的塑胶材料将床垫包上好几层,然后再搬到外面去。这是为了在搬运过程中,不让已经渗入床垫的腐败物质掉出来,继而发出恶臭味。
床垫清理完后,我们的呼吸变得稍微顺畅了一些。我装上携带式抽风机,把窗户全部打开让房间通风。这里的建筑物并不密集,风势也不小,就算我把窗户都打开,也不会影响到邻居。
要开始整理遗物了。第一个映入眼帘的是放在书架上像盘子般的奖牌。我拿起奖牌一看,上面刻的字令人讶异,原来亡者是以首尔大学牙科系第一名毕业的准牙医。书架上竖着密密麻麻的医学书籍,书桌与房间地板上也都堆满了书。我们打开其中一本贴满便利贴的书,看到里面到处都有用荧光笔画的重点,还有满是芝麻般大小的英文字的抄写笔记。那一刻我马上可以想象到,亡者在念牙科系时有多么用功。
看起来亡者一直非常认真用功。他所念的大学科系是高中成绩列在前百分之一的学生才有机会进入的,想必他从读小学开始,就一直是成绩优异的学生。
这位进入大学热门科系,到毕业为止都考第一名的翘楚之才,现在已经是一名准牙科医师,但是这样人人称羡、大可以好好活着的年轻人,为什么会自行结束生命?
把书装进箱子里的同时,脑海里的疑问一直盘旋不去。于是,我打开夹杂在书堆中的一个线圈笔记本翻看了好一会儿。
笔记本里的每一页都写着一些像诗又像歌词的文字,内容包括与心痛的离别有关的文字、与甜蜜的爱情有关的文字,以及看起来像是反抗这个世界的文字。我心想这些会不会是最近年轻人喜欢的流行歌曲歌词,但是问了一旁的年轻职员,他们都回答不知道。
带着疑问,我继续整理着遗物,此时看到壁橱的角落里放着一把吉他。或许是经常被主人弹拨,吉他已经明显褪色。因为我曾经一度热衷于弹吉他,所以熟练地拨了几下吉他弦。不知主人是否最近常弹,调弦的状况很好。
吉他旁边有一只箱子,打开一看,里面装满了乐谱。在五线谱上有已经画好的音符以及填好的歌词,这也是我刚才在线圈笔记本上看到过的文字。
乐谱足足有好几百张,越接近箱子的底部,乐谱纸张的颜色也渐渐不同,压在最底下的部分甚至已经发黄。
我正打算将乐谱重新放回箱子里时,有封信啪的一声掉在了地板上。收信人的地址是庆尚北道的某个地方,信封上连邮票都贴好了,信封口也已经封上。我心中挣扎了好一会儿,觉得有可能是一封重要的信,所以还是决定打开来看。
致思念的母亲:
天气突然变冷了,这种连寒风都沁入屋内的严冬,真是令人担心,不知道您要怎么度过。不要舍不得开暖炉,万一要是感冒的话,身体会不舒服,而且还要花钱买药,损失反而更大。对了,爸爸的腰还会痛吗?有没有好一点儿?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妈妈真的辛苦了。
如果真的感冒了,不要因为舍不得花钱而忍受病痛,一定要去医院。要吃好一点儿,不要每天只是吃菜,有时也要吃一些肉,那些草就拿去喂牛吧。
我在首尔过得很好,一直在认真上课,三餐正常吃饭,身体也很健康。不久前,我还和同学组成读书会,大家约好一起念书,而且我原本人缘儿就不错,所以大家也帮了我很多忙。
妈,我会认真念书,赶快当个医生。等我当上医生后,一定帮您装上最好的假牙,家里也要装修,还要让爸爸的腰部接受手术治疗。真希望那一天赶快到来。虽然一切都很好,但还是好想妈妈。
这是个情感丰富的儿子,信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能感受到孩子对母亲深深的爱,也透露出希望尽快让父母过上好日子的愿望。现在儿子已经毕业了,这封信想必是很久以前写的。但他为什么没有把信寄出去?又为了什么踏上寻死一途,不仅放弃了灿烂的未来,还舍下心爱的母亲?
这世上的死亡都有理由,虽然不知道他选择死亡的理由是什么,但显然对他来说,活着比死还痛苦。即使他过的是别人眼中值得称羡的生活,但背后却隐藏着难以承受的痛苦。
到底是什么样的痛苦呢?
我重新把这封信放入装乐谱的纸箱里,年轻的职员说了一句话。
“看来他是想当作曲家的。”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他可是首尔大学牙科系排名第一的毕业生啊。”
“那是他毕业的学校,但是就算从牙科系毕业,还是有可能想做别的事啊。”
那一瞬间,我的后脑勺像是被重击了一下。这名职员说的话没有错,牙科系毕业的人并不一定都想当牙医。我根据信中的内容推断,他家中经济窘困,父母的健康状况也不佳,因为没提到其他兄弟姐妹,看起来极有可能是独生子。想当医生的念头应该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他有一个需要承担许多责任的沉重人生。
然而他真正想做的事是写歌,这是他无法对其他任何人启齿的梦想,然而这个像傻瓜一样的年轻人并不知道,让父母看到他幸福地过着想要的生活,才是真正的孝道。他并不了解,他这个儿子令父母骄傲,原因不在于他的天资,也不是因为他快要成为医生,而在于他是父母的孩子,所以在父母心中是无比的重要。这个孩子还来不及领悟到:只要儿女好好活着,就足以令父母感激涕零。
孩子是怎样揣测父母心意的呢?身为一名殡葬礼仪师,我在工作中见到过太多的死亡场面,在现场我几乎不曾看过孩子抱着往生的父母哭,但是父母一定都会把过世的孩子抱在怀里哭泣。
我有一次接到通知,说是发现一具横死的尸体。在我们赶到现场善后的时候,只能从长发推测出这是一名女生,而在腐烂到难以辨识的遗体面前,大家都捏着鼻子站得远远的。但是就在那时有人跑过来,抱着尸体开始痛哭,原来他是亡者的父亲。父亲用脸贴着女儿的脸磨蹭了好一会儿,一直留在那里不肯走。不管是死还是生,或者肉身已腐,她都是父亲最疼爱的女儿。
对子女的小小期盼
曾经有一次,不知亡者的家属因为什么事如此急切,我们连作业程序都还来不及说明,他们就一窝蜂地冲进房间,打开衣柜,翻找棉被之间的缝隙,然后拉出抽屉,把它们整个翻倒在地上。男女共五人,从他们对彼此的称呼听起来,应该是亡者的女儿、女婿和儿子们。
我问是什么遗物,让大家这么手忙脚乱地找,听他们说是在找房子的地契。
“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还有金戒指和金蟾蜍,怎么找不到?”
家属在卧室里什么都没找到,又转到其他房间四处翻箱倒柜。
东西其实最后都会转交给他们,但家属如果把房子翻得乱七八糟,只会增加打扫的难度。就算我只是个受委托者而他们是我重视的顾客,我的内心还是会犹豫是否真的要帮这种客人打扫。
我告诉他们我会在门口等,然后就往外面走去。时值烤箱般酷热的盛夏,只要在室外站一会儿,马上就会汗水直流。大概过了近三十分钟吧,时间已经无法再拖下去了,我必须赶在邻居下班回家前整理完毕。
当我打开门要走进去时,家属正好也往外面走来。不知是否因为没找到想找的东西,家属的脸上带着一丝不耐。听起来像是大女婿的人,要求我如果找到东西的话,务必转交给他们。这是理所当然的,相册、手机、身份证、各种文件、图章、现金等贵重物品,就算家属没有要求,我也一定会交给他们。
被家属翻过一遍后,屋内看起来更显零乱。我们将区域及负责人员分配好后就开始整理,不过到我们打扫完毕为止,家属要找的东西一直没有出现。
我指示工作人员将装有遗物的箱子搬上车,接着又擦拭在整理过程中发现的相册和照片相框。我走到外面想要将这些转交给家属,望见家属都聚集在大楼入口处。
“没有看到其他东西,只有这个。”
女儿带着失望的表情接过相框和相册。就在那一瞬间,儿子把东西抢了过去,丢到我们停在一旁的车子里。
“味道这么重,为什么还带这个走!”
一阵吵嚷之后,其中一个相框玻璃破碎了,里面是一张父母合照的照片。如果有所顾忌,至少也该把照片拿出来珍藏吧。
我跑进车子里,将相框取了下来。
“只把照片拿出来,应该没关系。”
为了把照片取出来,我打开了相框背盖。这时突然有个东西掉了下来,原来是现金和一个信封袋!东西就藏在相框内层被裁切过的泡沫塑料里。家属的视线立即集中在车厢外的地面上,亡者的一个儿子马上跑了过来。我捡起现金和信封袋正准备交给他,不过他快我一步先伸手抢了过去。
亡者家人随后全都拥上来,儿子开始数有多少钱,他说总共有五百万韩元[1]。另外,在信封里还装有一张房契。
我把照片交给儿子。
“这张照片至少要好好保存吧。”
儿子虽然面露不耐,但自己也觉得过意不去,所以勉强接受了。对他而言,重要的还是房契和现金。
我后来了解到,那笔钱是老人留着作为丧葬费之用的。直到死前那一刻还惦记着子女的人就是父母,父母绝对没想到子女想把他们的照片丢掉,所以才会将现金及房契一起装进相框里,但是子女竟然将亡者的照片全当作垃圾处理掉。父亲独居死亡后过了二十天,子女才得知这个消息,结果却没有任何人伤心。第一个发现亡者尸体的也不是子女,而是住在隔壁的老爷爷。
像这种情况,通常家人会对于没能早点发现并及时挽救老人生命这件事,感到悔恨自责。每次碰到这样的家属,我尽管心中怀疑是否真能安慰得了悲伤的他们,还是会尽量传达慰问之意。
不过那一天并没有任何家属感到悲伤,所以我也不需要说出慰问的话语。这是我第一次希望人是没有灵魂这回事的。如果亡者有灵魂,当他目睹这一切时不知是怎样的心情。
想要的东西已经到手的家属们无视旁观者的眼光,仿佛事情都已处理完毕,匆匆离去。只有我带着难以掩饰的落寞,留在原地徘徊。
在厕所献上一朵菊花
我小时候如果碰到有人过世,大人都会讲些优美的话来解释。
“到遥远的地方去了。虽然不会再回来,但是在那里身心都不会感到痛苦,能过着幸福的日子。”
幸好在我的成长过程中,并没有对死亡抱持负面的想法。最初从事殡葬礼仪师这项工作虽是偶然,但或许是因为成长背景的关系,我并不忌讳处理有关死亡的事件。
不过在死亡现场工作几年之后,我开始了解到死亡并非像小时候大人们形容的那样美丽。然而它也不是件丑陋的事,它只是自然界当中的一个片段。
花是花,虫是虫,它们只是单纯的存在。玫瑰花漂亮,毛毛虫恶心,这是因为我们已经带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其实世间万物并没有美与丑,生与死也一样。
每次碰到有人失去亲人,我们会陪着流泪,表达哀悼与慰问之意。我们在听到新闻中报道社会事件时,同样会感到悲伤、遗憾、愤怒。
“现在没了儿子,要靠什么力量活下去?”
“不知有多苦,太可怜了。”
“怎么有这种无赖!”
不过如果这类事件是发生在左邻右舍时,情况就又不同了。当自己住的公寓发生凶杀事件时,有些人反而觉得有人死亡这件事让他们感到不舒服,而且自认运气不好。还有些人将对于死亡事件的不快不断扩大,经常迁怒于处理死亡事件的人。虽然不是每一桩遗物整理事件的现场都会这样,但是当我们处理现场到一半,因肚子饿去餐厅吃饭时,就经常在停车的巷口遭到当事人邻居的辱骂。
“真让人不舒服,为什么把这种车停在别人家门口?快,马上移走!”
“进出那一户人家后又经过我们家,顺便也把我们家门口打扫完再走吧。死前怎么不干脆搬走呢?我们家真是运气不好。”
“这是什么味道!来我们餐厅吃午餐的客人马上就要来了,您下次再来吧!”
像这种程度还算是客气的,被喊成“这家伙、那家伙”也早就司空见惯。我们除了被各种辱骂之外还常受到被撒盐[2],甚至被泼水这样的对待。但如果我们不来处理亡者的遗物,情况会更恶化,这些邻居也会受害虫及恶臭味之苦。我们的工作是为了解决这些问题,得不到鼓励就算了,为什么还要受到这种待遇?我们为此常常感到委屈。
在这期间,有一天我缠着女儿问她:
“今天爸爸去工作时,因为身上有味道,人家不让我在餐厅吃饭,大家都不喜欢爸爸,怕爸爸身上有看不到的‘鬼’。你是爸爸的女儿,没有闻到爸爸身上的味道吗?如果爸爸身上有‘鬼’,你要怎么办?会不会害怕?”
女儿听完我的问题,转动可爱的眼珠,想了一会儿后反问我:
“爸爸,人死后是不是都会去某个地方?”
“嗯,是啊。”
“那爸爸是帮忙让那些人可以好好离开吗?”
“是啊。”
“这样那些人一定会很感谢爸爸的。大家都不喜欢迷路,迷路的感觉很可怕,可是爸爸能帮他们找到路。那这样为什么要怕爸爸?”
该回答什么呢?女儿的问题我完全无法回答。
这件事总要有人去做,却又不受大家欢迎,所以我们只能偷偷摸摸低调地做。这就是这份工作的矛盾之处。
一直到现在,我都还听说有的人家里仍有对参加遗体告别仪式回来的家人撒盐的习惯,这是为了驱赶可能会跟着回家的“鬼魂”吗?死亡一直被认为是件让人恐惧、不舒服的事,但总有这么一天,我们必须送走心爱的家人,而我们也终将离开这个世界。人都会死,有什么事会比这件事更明确的吗?
真希望大家了解,我只不过是为先走的人祈求冥福。“原来有人是从事这种工作的。也是,这个工作一定要有人做”,如果大家能有这样的想法,真是再好不过了。
因此我一直忘不了,一位手捧菊花站在那里的女人。
那是某个独居者的死亡现场,死者的死亡地点是浴室,死因是“持续闭气用力”(Valsalva Maneuver)[3]所导致的心脏停搏,这是在喘气或突然施力时,脑部因供氧瞬间中断而失去意识的现象。这种现象对身体健康的人没有影响,但是对患有血管或心脏疾病的人则可能有致命的危险。
我们打扫一会儿后听到了敲门声,我打开门一看,一名手捧菊花的女人站在门口。她说是亡者的隔壁邻居,看她的表情感觉像是快要哭出来了。
“就住在隔壁而已,竟然不知道。真的对不起……”
女人进到洗手间,将眼泪和一朵花留下之后便离去了。这种事很少见,所以格外让人讶异与感动。
我很想代替亡者向那位女子答谢。
“谢谢您记得我,还来送我一程。”
把孩子变成犯罪者的“申师任堂”[4]
一般情况下,如果是刑事案件受害者的遗物需要整理,韩国警察厅会将公文送达“全国犯罪受害者声援联合会”[5],那里通常会再把公文转给我们。但是我们处理过一桩没有收到过警署公文的特殊遗物整理事件,这件事连警察都觉得很纳闷儿。
我们在前往现场之前,只听说这是一桩孩子杀害亲生母亲的事件。
我在网络上搜索了一下当地的社会新闻,嫌犯据说是一名十几岁的青少年,也就是被害者的儿子。虽然没有更详细的报道内容,但是光“杀害亲生母亲”这一点就已经引起了社会极大的震撼。
犯罪现场和一般现场不同,会留下警方采集指纹用的粉末,以及被害人抵抗时的痕迹等,特殊情况较多,所以我们通常都会带着所有装备和药品到现场。为了避免遗漏,当天早上我在出发之前一直专注于准备装备,并且预计作业时间要持续两天。
现场是一栋设计得非常宽敞、舒适的高级公寓,客厅没有被弄乱,厨房也依然很干净。我想打开一间应该算是卧室的房门,但是房门有些奇怪,似乎曾经被完全密封了起来。除了被涂上黏合剂外,门上又加涂了硅胶,然后再贴上层层胶带,门缝也有曾被封死的痕迹。
卧室里的床上布满鲜血和腐烂物质,这让我想起以前处理过的一个现场。当时现场的血量之多,大概是一举起棉被鲜血就马上哗啦流下来的程度。现在,我眼前的那条棉被大概也是这样。被害人没有留下挣扎的痕迹,通常这种情形不是遇害时在睡觉,就是已经喝醉酒或者被害人是行动困难的身体残疾者。
我走去另一个房间,看起来像是屋主儿子住的房间。打开房门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宛如用奖状裱贴的一面墙,最优秀奖、金奖、优秀奖、优等奖……全部都是拿到第一名才能获得的奖励,奖杯也是摆满一整个大橱柜,没有半点间隙。从房间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儿子不仅会念书,在各方面也都表现杰出。
弑母事件的全部过程似乎都发生在亡者的卧室里,其他地方完全找不到痕迹,连采集指纹的粉末都没沾到。正当我们准备整理现场时,孩子父亲那边的亲友也陆续在房子里进进出出。
他们的交谈中隐含着这起案件的线索。这是个原本由妈妈、爸爸和孩子三口人组成的富裕家庭,从孩子念中学开始,妈妈就执着于他的学业成绩。唠叨、强迫、威胁、拿棍子毒打,妈妈使尽各种手段逼孩子念书。为了这个问题,夫妻两人的关系开始急遽恶化,经常发生口角。虽然有时也会交谈,但一直无法拉近两人想法的差距。最后在孩子进入高中就学时,这对夫妻终于决定离婚。
离婚之后,妈妈对孩子成绩的要求变得更加极端。如果拿不到第一名,妈妈就用高尔夫球杆狠狠地打孩子,甚至不停地骂他,不让他睡觉。爸爸离开后,那么大的房子只剩孩子和妈妈两个人,连个劝阻的人都没有。相反,如果孩子考第一名,他想要的东西妈妈都会买给他。
这原本是个聪颖的孩子,只要好好地加以引导,他就能自发地学习,而且能有不凡的表现。但因为妈妈的强势,让他变成一个视念书为压迫、对成绩产生恐惧的孩子。
事件发生那天,正是学校公布考试成绩的日子。没拿到第一名的孩子那天回到家,照旧得趴下,接受高尔夫球杆的体罚。妈妈一句“明天再说”,让孩子整夜陷入恐惧之中。
就是那天晚上吧!孩子在自己的房门上练习射击,他有一把枪。我们在整理房间时找到一把枪,仔细一看,是用市面上贩卖的高级玩具枪改造的,不过子弹不是塑胶做的,而是铁。
现场看起来确实发生过枪击,房门被打到有好几处凹陷。我们也找到好几把刀,虽然大部分是可携带式的小刀,但是刀刃锋利的程度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是不是孩子因为承受不了极度的压力,所以拿这些恐怖的武器当玩具玩?还是早就计划好要弑母?总之,孩子就这样成了潜在的犯罪者。
听说孩子害怕第二天母亲睡醒后继续施行体罚,所以犯下滔天大罪。他对熟睡的母亲刺了好几刀,又因为害怕母亲会活着打开房门走出来,于是又在门缝上涂了强力胶。
几天之后,尸体开始腐败发出臭味。孩子买了几卷做泡菜用的保鲜膜,将尸体一层又一层包裹好。没想到尸体腐败的速度反而因此加快,恶臭味也越来越严重。虽然他在原本涂有强力胶的门缝上又涂了硅胶,但还是有恶臭味传出来,所以他又加贴了好几层胶带。
发现犯罪事件的是孩子的父亲。他每个月都会寄生活费,因为一直联络不到孩子的母亲,所以直接联络孩子。他发现孩子不停地闪躲,借故说妈妈外出无法接电话,父亲感到奇怪跑来家里时,孩子也推托不让父亲进门。后来父亲趁孩子上学时找锁匠开门进去,没想到目击了这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情景。
这是足以让所有父母深思的现场。到底错误是从哪里开始的?被害人为何对孩子的成绩如此执着,致使高三的孩子变成杀人犯,而自己也成了杀人事件的被害者?
被害人爱她的儿子,不,她相信自己爱儿子,所以为了儿子的将来,她觉得应该要狠狠地逼孩子念书。如果是头脑不好的孩子就算了,但是她的儿子头脑这么好,她相信只要稍加督促,一定可以拿全校第一名,更能如愿进入首尔大学,成为医生或法官。只要再加把劲儿,再加把劲儿。就这样“糖果”与“鞭子”交错使用,逼迫孩子念书。
一直到高三,被害人相信孩子的好成绩都是靠自己逼出来的。但是这样还不够,她觉得必须考第一名才行。最高点就在眼前,只要再往前一些,就可以到达目的地,所以她更常鞭打孩子,除了挥舞高尔夫球杆外,还要熬夜训斥儿子,不让他睡觉。
为什么这样做?因为她爱孩子,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孩子过社会底层的生活。她认为韩国没有所谓的中间阶层,只有底层和上流阶层,不是甲就是乙。前途茫茫的时代,唯有念书才是希望,如果不严厉一些,孩子将来就无法在社会上生存、立足。“这种程度应该还能忍受”,被害人一边挥着高尔夫球杆,一边自我合理化。
但这并不是爱,她只是将儿子当成自我满足的工具。这是一名自尊心低下的母亲,如果没有一个会念书的儿子,好像走到哪里都无法显示出自我的价值。为了要被称为“全校状元的妈妈”“念首尔大学儿子的妈妈”,她只好严格要求儿子考出更高的学业成绩。因为妈妈很清楚,那些头衔有多么了不起。
这个时代[6]所谓的贤妻良母,是能将孩子送进名校的母亲。一个母亲做得有多好,是由孩子所念的学校决定的。如果孩子一个接着一个挤进首尔大学,母亲就能获得大众媒体的关注,变得有名,甚至可以出一本能进入畅销排行榜的育儿家教书。
即便对家庭生活漫不经心,冷落了先生,也没照顾好父母,但是只要小孩会念书,她做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谅。于是母亲花心思逼小孩念书,拼命送孩子进入名校,这样一来她就能受到肯定,被称赞为“很会照顾孩子的好妈妈”。不过要是孩子无法进入名校,仅是因为这一点,她就会被质疑“对家庭疏于照顾”。
这位母亲应该也是希望能受到肯定。为此她不惜离婚,甚至置孩子已经患病的心理状态于不顾,更加坚持要他考第一名,而且必须进入名校就读。因为一旦孩子无法实现目标,自己的人生就等于完全失败。但如今我们却看到,这位可怜母亲的人生以彻底失败收尾。
儿子在犯罪事实被揭发,要被刑警带走的那一天,注视着爸爸说:“爸爸,不管发生什么事,您都不会抛弃我吧?您会陪在我身边吧?”
渴望被父母所爱的孩子,换来的却是身心创伤。究竟是谁将石块掷向了孩子?未能抓紧孩子伸出来求救的双手,难道不是我们大人的错吗?
我可以在这里死吗?
春天来了,却是春寒料峭,冷风依然刺骨。这次的现场是一个半地下的独立房间,我们整理遗物的时候,屋主老爷爷一直守在那里谈论这位过世的老奶奶。老奶奶的儿子站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女儿则不停地哭。
他说老奶奶会在一楼的大门前摆张椅子,然后坐在椅子上晒太阳。老奶奶每天有一半的时间是这样度过的,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或是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
短暂的静默之后,儿子开口说话了。
“我跟母亲说过要陪她,但是她极力反对。虽然母亲否认是怕我们不方便,一直找借口说住一起她会不自在,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她担心自己变成孩子的包袱。”
儿子终究无法说服母亲,所以帮她准备了一笔能够租赁一间小型包租房的钱,不过母亲却找了一个收月租的房间。母亲说剩下的钱她会好好保管,等过世时会还给儿子。
这位担心自己会成为子女包袱的母亲,死因是急性低血糖导致的休克。能不需要子女看护,而且是突然身故,或许这样的结局会让老奶奶对上天心存感谢吧。
“我真是不孝子。”
儿子面色忧郁,几度自责。
老奶奶的屋里只有几件必要的家当,可以说是相当干净,所以一下子就整理好了。我们把琐碎的杂物先拿出去,最后只剩下一个衣柜。就在一名公司员工准备把衣柜搬出去时,他发现抽屉底下好像放了什么东西,于是喊我过去看。
那是寿衣,不过袜子摸起来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我掏出来一看,原来是个信封。我把信封交给儿子,儿子打开信封,看完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哥,怎么了?”
儿子将信封交给妹妹,妹妹把信封里的东西拿出来。里面有一张两千五百万韩元的支票,还有一张看起来像是兄妹两人念小学时的照片。亡者不知有多少次翻看抚摸,让这张照片因已沾上手垢而变黄。
儿子咚的一声瘫坐在那里,接着放声大哭。原本只是流着泪的女儿,也开始哭出声音。
屋主老爷爷叹了口气。
“看起来她是想让子女能够比较容易找到,所以放在寿衣的袜子里……第一次见这位老人家时,我心想怎么会有人独自来看房子,而且还是个衣着干净的老太太。她来看房的当天就签约了,几天后搬过来时,我下楼去看她搬得怎么样了。”
“当时她静静地问我:‘我年纪大了,有可能过不久就会到另一个世界……请问我可以死在这里吗?’”
“我们这种老人都一样,不管是现在死、以后死,都希望最好是在睡梦中走,对不对?所以当时我也没有多想什么,就回答‘可以’,但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快走……”
在老爷爷说话的过程中,子女的哭声已经慢慢变小,但眼泪始终没有停歇。在稍微镇定些之后,儿子开口说话。
“老爷爷,我们会好好整理,连壁纸和地板都会重新铺好,对不起……”
“不需要,我已经跟你妈妈说得很清楚,她可以在这里住到过世。只要把行李带走就好,早点回家吧,壁纸和地板等以后有人搬进来时再贴就可以了。”
“不能这样,我们会全部处理好的。”
“呵呵,我说不需要了,快点回家吧。我年纪也大了,一直站着,觉得有些疲倦。”
老爷爷再次摆摆手说:“回去吧,她没有积欠房租,租约还没到的部分我也不打算收租金。保证金还有剩余,我会让我女儿汇给你们。金额不少,把银行账号抄给我后快回去吧。”
老爷爷转过身向外走,同时像自言自语般低语。
“我答应她可以的……”
春寒也悄然退散了吗?我们打扫结束出来一看,刚才刺骨的冷风已经减弱,阳光开始变暖,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到。
思念引发的“中毒”
在这个现场,我第一次碰到堆了这么多东西的屋子。虽然清理过好几个垃圾堆积如山的现场,但这次堆的不是垃圾,而是新物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陈列柜里成排的各式洋酒,我心想这应该是一位品酒专家。不过我在屋里没有看到喝完的空瓶子,而且洋酒当中没有半瓶是打开过的。
还有一件奇怪的事。亡者是独居的男性,但是房里却摆满了女性的化妆品。还有像牙膏、牙刷、洗发水、洗洁精等各种生活必需品,每一种都各有好几十件;杯子也是从咖啡杯到酒杯、塑胶杯、马克杯,应有尽有;碗盘和做饭工具更是种类齐全。
屋子里塞满了上千件各式各样的物品,难以一一列举。由于都是包装尚未拆开的新品,在例行做垃圾分类的过程中,不免觉得有些可惜。我问亡者家属,有些东西需不需要带走,因为只要拆开包装,东西还是可以用的,不过亡者的儿子却断然摇头。
“请全部丢掉。”
他的表情像是牙齿正在打战,我不打算劝他,所以就继续整理,这时他不知和谁打起了电话。
“完全没变,大概堆了几千件东西,我交代全部丢掉。带走干什么?我们是乞丐吗?又不是用自己的钱买的,我不想带走那些东西。”
通话内容听起来有些奇怪,于是我走上前换个方式询问他。
“往生者是从事物流行业的吗?”
亡者的儿子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有好一会儿没开口。正当我要继续整理时,他终于开口说话。
“是偷窃癖,很严重的偷窃癖。好几次被送到派出所,不过幸好都遇到了好人,所以至今还不曾进过监狱。”
家属心中藏着许多故事,不过他们通常不会先开口。但是只要向他们问出问题,他们就好像在等待这一刻般开始倾吐心中的话。
“爸爸有严重的偷窃癖,我每次都要去派出所把他领回来,还要不停地道歉,一再祈求对方的原谅。”
亡者儿子用悲伤的眼神,慢慢环顾屋内。
“他在建筑工地做事,我一直以为他是下班时绕路去超市买日常用品回来。母亲在当保姆,我也有工作,全家都忙到只能在晚上短暂地碰个面。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家里的东西开始越堆越多,甚至出现了我们不需要的物品及平常不喝的酒。虽然觉得奇怪,但完全没有想到会是父亲偷回来的。哪有儿子能想到父亲的嗜好是偷东西呢?”
或许是因为想到过去而心痛,儿子忽然瘫软地坐下,开始擦拭眼泪。
“有一天我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偷东西被超市老板抓到,现在人在派出所。当时我感到有如晴天霹雳。直到那时,我才将过去觉得奇怪的事想清楚。原来他有到处偷东西的癖好,我只好去派出所向超市老板道歉。老板对我说:‘这位叔叔每天来,却没买任何东西。我就特别留意观察,这才发现他偷东西。’我不停地道歉,却无法告诉母亲这件事。”
儿子擦干眼泪,说话时的表情再度恢复冷静。
“我答应结算父亲这段时间带回家里的商品金额,把钱还给老板,同时向他道歉,希望他能原谅父亲。不过我常常在想,如果父亲当时受到惩罚的话,我是说干脆让他进监狱的话,或许反而可以治好他的偷窃癖。”
“您和您的父亲聊过吗?”
“我们聊过不止一两次,我也曾试着拜托父亲,还对他发过脾气,甚至哭着求他。碰到这种状况时,父亲会答应我不再偷东西,而我也相信以前的父亲回来了。可是其实什么都没改变,最后连母亲都知道了。母亲受到的冲击很大,她还说要一起死。尽管如此,情况依然没有好转,他的偷窃癖不是我们的力量能改变的。”
“最后父母两人离婚,我和母亲一起住,就这样大概过了三年。在得知父亲有偷窃癖之前,我们家算是低调的小康家庭。父母认真工作,我也是为了将来经常忙着打工。虽然房子不大,但至少我们还有个家,只要父亲不做那种事……”
他再也说不下去,站在原地沉默一会儿之后,就垂着头往外面走。
儿子看起来差不多二十五六岁。我大概算了一下,他父亲的偷窃癖似乎是从儿子高中毕业后开始工作时发作的。虽然夫妻最后离婚了,亡者的偷窃习性却还是无法改变,反而更加恶化。不过如果是和家人一起住,应该还不至于恶化到把偷来的东西放在家里,并且堆得像超市仓库一样的程度。
我记得以前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精神科医师的分析,偷窃癖是精神疾病的一种,起因是缺乏爱。渴望被关心和孤独感常会发生转变,并以抽动障碍或囤积强迫症之类的异常行为表现出来,偷窃癖也是其中的一种。
亡者生前是孤独的。在儿子毕业以前,在他还是一个三口之家的一员时,太太还会每天煮晚餐,全家一起吃饭的时刻虽然短暂,但至少可以亲密地聊聊天。等到儿子毕业开始工作以后,太太也经常忙到很晚,所以亡者下班回到家时,迎接他的就只剩一个空荡荡的屋子。
亡者不想回到没人在的家中,但是不会喝酒的亡者又无法融入下班后的同事聚会,所以只好每天下班后不回家,跑去超市闲逛。
他在刚开始时可能没有这样的意图,只是偶然间浮现出偷窃的欲望,而且意外地发现这股欲望很容易被满足,于是偷窃的行为越来越大胆。明明知道是错的,也知道被发现后可能要被关到监狱里,但他偏偏无法停手。在超市老板面前丢脸,被送到派出所,被孩子知道后的羞耻,甚至落到离婚的下场,这些还是改变不了他的这个习惯。
因为他只有在偷窃物品时才能忘却孤单,只有当家中堆满物品时,才能填补空虚的心。不过人的内心绝不是物质所能填满的,孤独带给他的痛苦过于巨大,使他最后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得知丈夫有偷窃癖而大受打击的太太,曾经说要一起死,如今先生先一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是在亡者离婚三年、偷窃癖开始发作六年后发生的事。
假使亡者或他的家人能意识到偷窃癖需要治疗,这样的悲剧或许就不会发生。如果他们能将自己、将丈夫及父亲视为一名心灵受伤的患者,而不是盗窃惯犯,能在亡者“中毒”更深之前先积极治愈他的偷窃癖的话,或许他就不会陷入想要寻死的绝望困境之中,而家人也可能恢复对他的爱,不至于怨恨他、排挤他。
游戏、智能手机、购物、饮食、酒、社交、赌博……很多人习惯沉迷于某种事物过日子,任由心理疾病缠身,却没有意识到这种“中毒”现象是必须接受治疗的心理重症,韩国社会对心理疾病患者的理解与支持的努力也不够。
对于心理健康问题,大家并未深入了解过患病原因是什么,我们只关注患病者的表面症状便予以判断及责难。还有人认为,有的老人家清晨醒来得依靠拾荒过日子,所以只有那些吃饱太闲的人才会染上心理疾病,把心理疾病看成是内心脆弱的人在衣食无忧的生活下所得的病。
回想一下,有时我也会这样。在现场听到亡者的故事时,可以充分理解他们的生活有多苦闷,可一旦工作结束回家之后,一听到太太喊累,却又经常对她冒出“吃饱太闲”这种话。
死亡的本质在于它无法配合我们的时间计划发生,它的来临不分周末,也不分早晚,这是工作上让我觉得最吃力的地方。而我的太太在我缺席家庭事务时要照顾两个孩子,安顿家里的一切,还要独自照顾夫家和娘家,也是相当辛苦。太太的唠叨是在诉苦,要求家人能一起分担家中的工作。可是我只想到自己很累,却没有去理解太太的辛苦。
亡者和家人的情况也是一样。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家中每个成员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努力,却无法理解彼此的痛苦。家人不了解亡者因为孤单而日渐加重的心理疾病,亡者也不知道家人正因为自己的行为而承受着痛苦,最后的结果就是彼此无法相互了解。
把孤独当作朋友
时间在这个家里完全静止了。被岁月尘封已久的旧报纸,轻轻碰触便像沙堡般倾倒一地。
关在家里的三十年当中,精读新闻成了亡者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因为这是他了解外面世界如何运转的唯一通道,而且报道与报道之中,也隐藏着他的居家软禁何时能解除的暗示。
然而,当他真的解禁时,他却无法踏出家门半步。问题出在如今已经八十岁的他,太过熟悉被软禁的生活。
我通过好友介绍认识了亡者的侄子,他目前担任首席法官,委托我们整理叔叔的遗物。亡者过去也曾担任首席法官,后来因韩国政权交替遭到居家软禁。这是个大家一听就能猜到的政法世家。
然而,律师的身份及首席法官的经历并不能改变他被世界遗忘的事实,他变成孤单一人。他没有结婚,也没有办法组成新的家庭。这个世界忘了他,亲戚和兄弟也渐渐忽略他的存在,最后连他都忘了他自己。这里的时间已经在三十年前完全静止,如今连残留的痕迹都要清除,这就是我的工作。
当清扫快要结束时,我接到朋友的来电。我对朋友说明了状况,接着问起心中的疑惑。
“居家软禁都解除了,为什么还继续一个人独居?”
“谁会和他一起住?兄弟都老了、死了,侄子们有可能照顾他吗?现在的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肯照顾。”
“确实是。”
“他是隐居式的独居。完全不出门,只待在家里。引颈企待的居家软禁终于解除了,结果却又陷入自我的拘禁。”
千变万化的世界,对八十岁的老人来说是很恐怖的,亡者只好隐居终老。被世界遗弃,连亲人也不闻不问,我想任谁遭遇这种事都无法承受。因此他不再外出见人,而是选择在家中孤独地死去。
孤独的人真的很多。我每天工作的现场,所住的大多是孤独的人,这正好说明了这一点。但孤独者的故事不一定都是悲伤的。
亡者是大楼的警卫,还会写诗,用来写诗的笔记本有数十本。
“他似乎很喜欢写诗。”
我问站在一旁监工的委托人,听说这位也在同一栋大楼当警卫,是亡者的同事,也是朋友。
“嗯,他心地善良、诚实,又容易心软,从来没有对他人说过‘不’,平日也是个守法的人。每天都看到他带着不同的诗集在身边,认真地阅读,有时还会写诗。但是这些我都不关心,每天只会对他唠叨。我叫他趁年纪还轻时,赶紧琢磨娶老婆的事,写那些诗有什么用?”同事说到一半停了下来,然后用手背拭去泪水。
“只要一领钱,他就去买诗集,不然就是买笔记本,还有领露宿街头的游民[7]回家,给他们煮饭吃。”
“露宿街头的游民?要是一般人,可能会嫌他们脏,根本不愿意带回家里。他真是了不起的人。”
“还不止一两次。三天两头就有大概十五个游民挤到他家里,等吃完饭才走。为了这件事,管理办公室已经找他谈过好几次了。不过他不理睬,还是把这些游民当成朋友,继续让他们来家里吃饭。”
这里是很多人上班及居住的商住两用大楼,住户看到有一名游民进出就会皱眉头了,更何况是看到一天拥进十五名,他们当然会不高兴。
“他的身体不好,叫他去医院看一下,他老是说自己没事。把去医院看病的钱省下来,然后拿那些钱煮饭给游民吃,看了实在让人心急,后来我就不想再管了。不过那几天他没有来上班,也联络不上,我应该早点来看他才对……无论是他的家人还是各类亲戚,一个都找不到。朋友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如果不是有那些露宿街头的人来,他的遗体告别仪式都会空荡荡的。那些被他请吃过饭的人,不晓得是怎么知道他死的消息,全部都跑过来了。”
“您是说告别仪式吗?”
“嗯,一看就知道是游民。他们一大群人拥进来,起初告别仪式场所的员工以为他们是来找东西吃的,不肯让他们进来。后来他们一直求情,说不会吃任何东西,只要让他们进来就好,还说亡者没有家人,不能连最后一程都让他孤单地走。装扮一看就是长期露宿街头的样子,但不晓得他们在来之前跑去哪里盥洗过了,头发和脸都洗干净了才过来的,这样的人大概有三十个。”
“三十个人?”
“是啊。他的薪水只有一百多万韩元,再扣掉房租,还有水电,就剩不下多少了。如果能多为自己的身体着想,还会落到今天这种下场吗?跟他说了好几次也不听,把钱拿来煮饭给游民吃,然后自己在那里受罪。”
“后来游民都被请出去了吗?”
“他们向告别仪式场所的员工请求后,就被允许进去了。他们一窝蜂进入告别仪式现场,一句话都没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不过毕竟是来吊唁的宾客,还是得招待他们用餐,他们却说不用。他们说向来都是他请他们吃饭,不能连送他最后一程,都还想着吃。他们哭着说每天厚着脸皮去找他要饭吃,该死的人是自己,结果却是不该死的人代替他们死了。”
亡者的同事讲到这里,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
“他们都像死了般异常安静,没有半个人喧哗,也没有半个人打瞌睡。隔天就要火葬,因为没有亲人来,这些人又一路安静地送他到火葬场,然后就无声地四散开了。”
泪水瞬间在眼眶里打转,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善良的人,游民的遭遇也令人同情,唉!”
一个善良的人。是的,亡者相当善良,同时也是个孤独的人,只要看他写的诗就可以感受到这点。不过他应该不是觉得游民可怜,才掏出微薄的薪水请他们吃饭,他的善良已经让他感受不到何谓“可怜”了。
亡者就只是招待朋友吃饭而已,不是吗?有客人来家里时,我们会烧开水泡茶,削水果,煮饭、煮汤请客人吃,每个人都会这么做,亡者也是一样吧。
游民就是来到家中拜访、欣喜相遇的朋友。大家一起分享当天生活的点滴,一起坐在电视机前面看足球实况转播,然后一起煮饭吃,是可以自在相处的朋友,也可以一同化解彼此的孤独。所以亡者即使花掉大部分的薪水,也不觉得可惜。
接纳弱势者的善良之人与惦记恩情的露宿街头者,我们若只从狭隘的角度看待他们之间的关系,却没有看到他们之间的友情,那是因为我们的生活中已经不再懂得分享这样的友情。
在爱情和友情当中,如果只计较对自己是得或是失,然后只打电话对有出息的朋友嘘寒问暖,对生活困顿的朋友则不再联络,也不把对自己毫无助益的人当朋友,在这种人际关系之下,我们当然就无从了解亡者与街头游民之间的友情。
在别人的眼中,亡者是没有亲人、朋友的孤独者。他从事警卫的工作,是个寂寥度日、年纪不小的单身汉。的确,亡者原本相当孤单,但是因为有了朋友可以化解孤独,所以人生的最后一程便不再孤单。
这让我重新审视了自己在生活当中与周遭人之间的关系。有人说过,所谓“友情”是一种“可以分担彼此重担的关系”。我们不正是为了可以相互依靠、共同经历这险恶的世界而存在的吗?
注释
[1]二〇二一年底,韩元兑人民币的汇率为1元人民币可兑换186韩元。
[2]韩国人向别人撒盐的意思是让那人走开,不要接近自己。
[3]持续闭气用力是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动作,如搬起或移动重物、解便用力、咳嗽、呕吐、打喷嚏等。深呼吸之后闭气用力,这个动作会造成会厌软骨关闭、胸腹腔内的压力上升,进而出现一系列心血管的血液动力变化。——译者注。
[4]“申师任堂”指朝鲜时代的贤妻良母。——译者注。
[5]“全国犯罪受害者声援联合会”的韩文原文是전국범죄피해자지원연합회。——译者注。
[6]作者在这里特指韩国社会。
[7]此处的游民指露宿街头的无家可归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