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岁,花开未眠1:单车少年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那天的阳光,照着我通红的脸

十五岁女孩的秘密,如清晨的露珠,从窗台野百合的花瓣上滚落,跌入泥土,伴随着一个被遗忘的名字——一个男孩的名字。

1

十月八日清晨,南岸天清气爽,天气如探出水面的鲸鱼长吸,带着喷薄而来的凉爽。

魏莱坐在光线充足的餐桌前,半闭着眼睛吃早饭,晨光在她轮廓柔和的下巴颏上浮动。

空气中飘浮着不浓不淡的煎蛋香气,窗边多肉生得热情饱满,云雀在枝头一迭声叫唤,这本应是个令人愉快的早晨。

直到房间里传出一声尖叫,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冲了出来,她把卷发棒摔在桌子上,大吼道:“魏莱!你又乱用我的东西,说好的姐妹之间基本的尊重呢?”

争吵像是恼人的打嗝,你知道它会在某个时候到来,却不知道究竟会在什么时候来,于是一直提防着,破坏了一切或有或无的好心情。

就如同这个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被摧毁的早晨,魏莱微微抬了一下眼皮,说:“我用你的卷发棒是对你审美的赞同,你应该感到欣喜,‘土味儿舒’。”

“别给我在这诡辩,你想用就自己去买!我不跟你玩共享。”

“那你找我爸咯,我又没有财政自由。我可是跟他申请很多次了,他次次给我驳回。”

“老魏家她爸,你给我出来!”

洗手间传来乒乒乓乓的噪声,一手拿着毛巾一手提着裤子的中年男人狼狈地冲了出来,那副慌张的模样像是刚出水的无辜水獭。他看见刚把油条扔回碗里、眼中放出精光、蓄势待发的魏莱和头发已经奓毛的舒惠惠,马上开始驾轻就熟地劝架。

先安抚舒惠惠:“惠惠啊,你是表姐,偶尔让让你表妹。”

紧接着用不痛不痒的口气批评魏莱:“小莱啊,咱们不是约法三章,不能随便拿惠惠的东西吗?”

显然,这种给老虎挠痒痒式的劝解只会引发更大规模的斗争。

“我不能随便拿,那你倒是给我买一个啊!为什么她有卷发棒我就不能有?我不爱美的吗?只有舒惠惠的脸是脸吗?”

“喂,你怎么说话没大没小的,有你这么跟你爸说话的吗?我看他就是太惯着你了,才让你这么无法无天的,我这个当表姐的,今天就教你重新做人!”

“你干什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呀,我刚卷的头发!”

眼看两个人打起来了,魏嘉宏生无可恋地在餐桌旁坐下,开始吃油条和煎蛋,心里默默背诵《金刚经》,假装眼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早饭吃完了,两个人也打完了,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瘫在沙发上,气喘吁吁地怒视着对方。

魏嘉宏看了看头顶的石英钟,说:“小莱,该上学了。今天是第一天,别迟到。”又对舒惠惠说:“还有一些饭在锅里热着,桌子上的别吃了,都凉了。”

魏莱瞪了一眼舒惠惠,拿起书包,跟着魏嘉宏走出门去。她故意用力甩上了门,隔绝了内外的声音之后,才问魏嘉宏:“老妈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我真的受不了这个表姐了,再这么下去,我真的要考虑离家出走了!”

“可别,我一个人对付不了舒惠惠。别忘了咱俩可是一条战线上的。”

“哼,嘴上说一条战线上的,钱包里可不是这么说的,我卷发棒要了那么久你都不给我买。”

“我的宝宝啊,你要的那个卷发棒三千块,你把我的肉割下来你去买吧!”

“我也知道贵,所以我才拿舒惠惠的用,谁知道她猴精,竟然发现了。”

“对,下次再小心点,舒惠惠反侦察能力一直很强,我以前可是吃了不少亏。”

“哦?是吗?”魏莱眼神飘了过来,想要从老爸口中套话,魏嘉宏却岔开了话题,明显不想回忆往日被大魔王舒惠惠统治过的痛苦经历。

离开舒惠惠,一切又变得明快起来,魏莱坐在副驾驶座上,看见窗外蓝而晴朗的天空,麻雀高高低低地站在电线杆上,审视着路上的车流。

她忍不住哼起歌来,一会儿是“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会儿是“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心情不错啊!”魏嘉宏打着方向盘,靠近了学校门口。

“那是,永远乐观,永远向前。”魏莱说,她看了一眼老爸,“我们约定过的。”

魏嘉宏笑了笑,示意魏莱先下车,他去找停车位。

魏莱在校门口等魏嘉宏,看到路边停着辆三轮车,老板娴熟地制作煎饼果子,一个顾客正在对他说:“老板,来个煎饼果子,加蛋加肠……算了,不要肠了……算了,蛋也不要了……老板,多加点菜,菜不加钱吧?”

魏莱被这一串不断降级的饮食需求吸引,忍不住侧过头去看说话的男生。

他在学校里,和校外的煎饼摊子有一排栏杆的距离,此时他正双手抓着栏杆,抿着嘴巴,脸向前贴着,用渴求的目光盯着那张刚糊在锅子上,正在慢慢成形的煎饼。

他似乎还在长身高的年纪,但已经比同龄男生都要高了,因为他正微微弯着腰和老板说话,所以显得腿尤其长,L号的校服裤子只能勉强到脚踝的位置,被他穿出了一丝八点五分裤的时尚感。

与这身高形成反差的是他的脸,那是一张十分有少年感的脸,无论是眉骨、鼻梁还是下巴都不够有棱角,因此整张脸带着一点奶气,最抓人的是他的眼睛,有一点桃花眼的形状,不笑的时候也有种甜甜的感觉。

明明是偏可爱系的男生,此时的他正以最不可爱的形象示人:只见他头发乱糟糟的,校服领子卷到衣服里面,正空出一只手从眼眶里向外挤着眼屎。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落在魏莱身上,而魏莱正用好奇的目光盯着他。

一瞬间,男生呆住了,魏莱很难形容他的表情。

如果用最直观的语言描述,那就是“好像见了鬼”,男生在短短几秒里做了好几个小动作,先是向后退着想要逃,又觉得这样做有些欲盖弥彰,便重新把脸贴在栏杆上,用做作的口气问:“老板,做好了没?”

老板说:“你又不是看不到,饼都没熟。”

男生尴尬地咳嗽一声,用余光瞄了一眼魏莱,发现对方还在看着他,便开始假装不经意地捋头发、整理衣服。

幸好这时,魏嘉宏走了过来,和魏莱一起走进了学校,路过煎饼摊时,魏莱似乎听见男生解脱般长舒了一口气。

这表现又可疑又奇怪,魏莱不是个得过且过的人,于是她又退回来,问男生:“你好,同学,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男生明显没预料到魏莱会杀回来,还会和他产生正面接触,他咳嗽一声,手先是搭在额头上,又撑在栏杆上,用一种刻意而矫揉造作的语气说:“呃,你这搭讪的方式,有些老套。想要我微信就直说。”

魏莱看了看男生的脸,又看了看男生的衣服,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不跟眼屎掉到衣服领子上的男生要微信。”

男生的耳朵根肉眼可见地红了,但他还是故作镇静地拂掉了那颗眼屎。

魏莱揶揄道:“嗯,整洁多了。不过微信就算了。”魏嘉宏在前面咳嗽了一声,魏莱愉快地对男生挥挥手,说:“有缘再见。”

男生脸上彩虹的颜色都快占齐了,可能绿色成分更多一点,大概是气的。

】第一回合,魏莱胜。

2

小长假刚结束,其他人都奋斗在补作业的第一线。魏莱省却了这个烦恼,她中考结束后的暑假,陪着舒惠惠去国外,导致耽误了入学和军训,整整晚入学一个月。

迟到入学这么简单的事情,竟然能让老爸和班主任老王解释了十五分钟。

这两人似乎还没有停歇的意思,从延迟入学聊到房价,两个有中年危机倾向的男人看着对方的眼神里竟有惺惺相惜的感觉。

魏莱背着手站在那里,打量着办公室。

突然看到门缝儿里有好几双眼睛正亮堂堂地盯着她,当她和他们对视的时候,那些眼睛又“咻”一下消失了,还伴随着“完了完了,被她看到了”“我们被锁定了,要倒大霉了”之类的闲言碎语。

她皱了皱眉,身旁的老爸轻轻推了她一下,说:“魏莱,跟着王老师一起去教室吧,我就先回去了。”

高中生活从这一刻就要正式开始了。

魏莱有点紧张,也有点期待。

魏莱在郊区初中过了三年娱乐方式仅为打鸟蛋和跳皮筋的枯燥生活后,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位于市中心的重点高中南岸中学。

她幻想高中里的男孩子在球场上意气风发地打篮球,他也许会在投入一个三分球的间隙里,回头对她眨眨眼睛。

她幻想自己拥有无话不谈的闺蜜,两个人在日光热到发烫的午后,在走廊里靠着窗户,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讨论着隔壁班帅气的男生。

直到很久之后,魏莱看了一部叫《降临》的电影。

影片中女主预知了自己即将迎来悲剧的未来,却依然愿意向往。

她突然就想起这个微冷的十月早晨,她走在光明万丈的走廊,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可如果已经知道了旅程和它的归宿,她会欢迎它的到来吗?

当时的魏莱不知道,她只是跟在端着养生茶杯的班主任老王身后,亦步亦趋,手心里微微泛起了薄雾般的汗水。

教室里静静的,很是诡异。

魏莱觉得有点不太对劲儿,又说不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大家坐得整整齐齐,昂着头,看着老王和老王身后的女孩。

魏莱穿着校服,背着天蓝色的书包,扎了个简单的马尾。

她不是会被人喊作校花的女生,也不是会被当成“初恋脸”的存在,但她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可能因为她哪怕是不笑的时候唇角也会微微向上翘起,整个人的状态总是很柔和,看着她就会产生一些美好的念头。

比如暴晒了一日的床单上留下的阳光味道,比如加了蜂蜜的一杯温开水,比如突然听到的一首能回到过去的老歌。

“这是咱们班魏莱同学,之前因为一些个人原因推迟了入学。”老王介绍道。

“哦——”全班发出了整齐而意味深长的回应。

这可不像是普通的回应,魏莱看向台下。

所有人的眼神里都带着一种好奇和探究,还有人带着一点点幸灾乐祸。

这种奇怪的反应是什么?她脸上有米粒吗?

“哦,还有两个空座,兰琪旁边和楚淮旁边的座位。”老王看了看全班的位置。使坏的男生立刻喊道:“当然是坐楚淮旁边啦,男女搭配,学习不累!”

全班一阵哄笑。

魏莱循着大家的目光看向那个叫楚淮的男生,被起哄的男生正把纸揉成一团扔向笑声最尖锐的男生,大概是他的死党。

他的侧脸扬起来,带着一点气急败坏,可他凶狠的表情又不足,因此带点“奶凶”的可爱,让人不会当真以为他在生气。

当他又转回头时,魏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头发不乱,衣服也整理得十分整洁,楚淮正是早上她在煎饼摊前偶遇的男生。

楚淮故作镇静地看了一眼魏莱,又急忙扭向一旁,带着一种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刻意。

“就坐兰琪旁边吧!”老王指了指前方,魏莱点点头,朝座位快速走去。

她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随着她的移动而移动,这让她更加困惑。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可她被真相推出门外,在无知的荒野里,无处寻踪。

兰琪是个又黑又瘦小的女生,魏莱低声而友好地同她打招呼时,她只是深深地低下了头,好像面前这本数学习题册上函数零点的求法比魏莱更吸引人一样。

第一节课是数学课,魏莱花了点时间才进入状态,可不断有人偷偷回头瞧她,让她浑身不自在。

他们看她的眼神,让她想起了《哈利·波特》中动物园里那条想去巴西的蟒蛇看着少年哈利时的眼神。

数学老师不得不提醒“有些男生眼睛长在后头了是吧?后面这么好看你干脆上来看”,被点到的男生一阵哀号。

下课后,魏莱打算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可兰琪一直低着头不肯理她,魏莱正苦恼,听见有人问:“你就是魏莱?”

魏莱抬起头,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女生。

如果平凡的众人是洒落的星,那她就是明月清辉,让人看一眼就难以忘记,那是一种未经雕琢、与生俱来的美丽,也是带点攻击性的美丽,这种美是拔群的。

魏莱在心里暗想,这女孩是班花无疑了。

此时班花小姐挑着眉,抿着嘴,看不出是不是在生气。

“对,我是。”美丽女孩出场时自带横扫千军的光环和气场,身为绿叶的魏莱说话依旧缓缓的,还算镇定。

“我是方小渔,文艺委员,初次见面,请多指教。”方小渔把“初次见面”四个字咬得很重,似乎要把这四个字咬碎一样。

魏莱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那个,你的眉毛画歪了。”

学校不是禁止化妆吗?这女孩不仅化了妆,还化出这么惹人注意的歪妆。

方小渔表情一滞,欲要责难的气势立刻减了三分,她不自然地咳嗽一声,用食指按住眉毛,扭头奔出教室,等着看好戏的众人一脸痴呆——到底发生了什么?

方小渔气势汹汹地冲上去,那样子好像要打架,可魏莱只是表情冷静地说了句什么,就吓退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方小渔。

天哪!这个魏莱果如传闻般鬼魅无常。

大家惊疑不定地看着魏莱。

魏莱察觉有人拽了拽她的衣角,她看到兰琪偷偷递了一张字条给她:对不起,方小渔不许我们和你说话。

魏莱坐下来,给兰琪回复:为什么?

我不能说,否则方小渔饶不了我!

好吧,不为难你了!

魏莱坐在椅子上发蒙。

在这之前,她从没见过班上的任何一个人,特别是方小渔——她不记得见过或者招惹过这么漂亮的女生啊!

楚淮的反应也很奇怪,他看到她之后第一反应是想躲,可又偏要在她面前故作镇静。

在她眼中,所有人的表现都很奇怪。

魏莱不知道的是,在别人眼里,她才是最奇怪的那一个。

魏莱像是从异域运来的奇珍异兽,大家只是观赏,却不敢靠近。

一上午都没人跟她说一句话,午饭铃一响,大家便作鸟兽散,没人告诉魏莱食堂在哪里,也没人愿意多过问她一句,好像她是个不存在的透明人一样。

魏莱收拾好书桌,坐着发了会儿呆,就在这时,有人说:“你惹上方小渔了。”

魏莱吓了一跳,她没想到空荡荡的教室里还有其他人。

循声望去,她发现了窗边的男生。

他靠在暖气片上,桌子上摊着一本书,和煦的阳光下,他的手肘戳在桌子上,正撑着额头读书。

阳光折射在他的头发上,让那些头发看上去黑如泥沼。

原来是楚淮。

3

他的手指在额头上点了两下,似乎在思索,而后才合上书,继续说道:“她不仅针对你,还发动全班同学对付你。你来之前,她对我们说,谁都不许和你说话。她很厉害的,大家可不想因为你而得罪女神。”

这家伙真有意思,嘴里说着大家不想得罪方小渔,却倒豆子一样把事情都透露给她。“那你就不怕得罪她?”

楚淮一本正经地说:“我是一个有底线的人,从来不轻易向强权低头。”

还真看不出来。

魏莱说:“那请有底线的楚同学帮我分析一下,方小渔为什么要针对我?”

楚淮笑了,眉眼都生动起来。

他的眼睛弯成月牙,从上下眼睑的缝隙里露出盈盈的光,看着他笑时,对方也会忍不住笑,好像那是一双会把快乐传染给别人的眼睛。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魏莱面前晃了晃。

紧接着,他说出了让魏莱大跌眼镜的话:“五十块钱。”

“啊?”

“一个答案,五十块钱。”

魏莱以为他是在开玩笑。

楚淮的表情却是那么真诚,他瞪着一双无辜又明亮的眼睛,嘴唇微微翘起,身体呈现出一种松弛的状态,整个人都散发出“无须怀疑,我正是在认真讹你钱”的气息。

说好的有底线呢?

魏莱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说:“可是我没带钱。”

楚淮似乎早就料到了,他答道:“这不难,我可以借给你。”

魏莱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犹豫了一下,才说:“好吧!”

楚淮走过来,把五十块钱放到她的面前,又放上去一枚五毛的硬币。

魏莱看着金灿灿的硬币,困惑地望向楚淮。

男孩解释道:“民间借贷36%的年利率是不算违法的上限,我按一周算的,四舍五入,五毛利息。”

他依旧用那种认真的状态说着不着边际的话,魏莱略有些无语地收下钱,又把钱递给了楚淮,他有模有样地接过钱,揣到自己的兜里。

这家伙,绝对是在报早上煎饼摊前的仇。

收了钱的楚淮说道:“我叫楚淮,是个默默无闻的学生而已。你是魏莱,全校大名鼎鼎的魏莱,你刚开学的时候就抢了女神方小渔的风头,还让她在军训上出糗。”

魏莱愣道:“怎么可能?我今天才第一次来学校。”

“不信你在年级里随便拉一个人问问,谁不知道你魏莱的名号?简直是如雷贯耳,校长可能都听说过。简而言之,你很红哦。”

这可让魏莱吓了一跳,虽然她也有预设过如果自己混得好,能成为南岸中学的小红人,可没想到是这种洪水般的红。

小红怡情,大红伤身,是有道理的。

“我是怎么出名的?”

“学校里比较有名有望的新生,都被你恶搞过,不管是不是你做的,那个犯下种种劣迹的人,留名说她是高一(5)班魏莱,并扬言接受所有不服者的挑战。”

在楚淮那不知是否有添油加醋嫌疑的陈述下,魏莱才知道,新生入学后,最先扬名全校的不是本届最有实力荣登“梦中女神”榜NO.1的方小渔,也不是一入校就迅速笼络各方小弟的不良少年张鹤鸣,而是一个如同《红楼梦》里的凤姐一般“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魏莱。

魏莱初中时就读于较为偏远的郊区初中,在这所市中心的重点高中并没有多少旧识,因此有人打着魏莱的名号开始作弄别人时,并没有人站出来为她正名。

于是正主本人还在回国途中,她的名字已经响彻全校。

魏莱出名的方式也是别出心裁,似乎是模仿《怪侠一枝梅》中作案后在现场留下一枝梅花这样的模式。

魏莱作案后总会用马克笔在醒目的地方留下自己的学号,如此一来,每个人都记住了那串数字,以及数字背后一次又一次的扬名事件:魏莱在军训会演前把方大女神关进仓库啦,魏莱偷拍了在天台上乱写乱画的人报告老师啦,魏莱不满教历史的老头上课总是乱喷牙缝上的韭菜叶举报到校长信箱啦,魏莱好像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人物一样越发神魔化。

等到魏莱迟迟登场之时,大家有些惧怕,又有些失望地发现,魏莱不过是个普通的高中女生。

可不管是否乐意,她已经被捧到了那个位子上,要么拼尽全力待在那里,要么就重重地摔下来。

要走出下一步,就必须搞清楚一件事:是谁跟自己这么过不去,不仅冒充自己,还给她惹这么大的麻烦!

魏莱努力回想自己不长不短的十五年人生里,究竟有没有招惹过不该招惹的人,她标榜日行一善,经常扶老奶奶过马路,帮贫下中农堆谷垛,也会顺手帮邻居家扔放在门口的垃圾……

想了一圈,魏莱想到的都是自己和生活的美好瞬间,实在不记得自己和仇人结怨的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

魏莱的表情实在是纠结和莫测,楚淮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问:“我说,我要去食堂吃饭了,需要我带路吗?”

魏莱点了一下头。

楚淮伸出手,比出一个“耶”,说:“二十块钱。”

饶是魏莱,也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忍不住抱怨道:“你不是顺路吗?为什么这也要收钱?”

“我本来在减肥,不吃也可以的。”楚淮的话半真半假,根本分不清。

魏莱抿了抿嘴,不说话。

扳回这一局,楚淮心情愉快,他笑得脸上嗖嗖往外冒胶原蛋白,嘻嘻道:“不吃算了,我走了。”走到门口时,还不忘加一句:“不要跟踪我。”

“鬼才跟踪你!”魏莱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对方只是背对着她得意地挥手,魏莱有些懊恼地坐下来,嘀咕道,“这男生,真像一只臭狐狸。”

】第二回合,楚淮胜。

4

肚子饿得咕咕叫,好像交响乐。

魏莱站起来,不就是找个食堂吗?就算她是路痴,又不是哑巴,问路总能问出来吧!

这时,一个小小的影子闪进了教室,原来是兰琪。

兰琪走到座位旁,把一个肉夹馍放在魏莱的桌子上。

“食堂在扩建,现在我们都去临时搭建的食堂吃饭,你刚来可能找不到。”兰琪说。

魏莱愣了愣,心口好像流出了焦糖,感激地说:“谢谢你!”

兰琪摇了摇头,坐在位子上:“不用客气,我们是同桌啊!”

魏莱饿坏了,抓过肉夹馍吃起来。

没有人的午后,兰琪的话也逐渐多了起来,她跟她讲班里的趣事,讲老师们的雷区,可一有人出现在教室里时,兰琪就不再跟她说话,又缩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做题。

兰琪就像遇到危险时喜欢把自己的脑袋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她感到不安时,就会拼命做题,躲在习题的世界里逃避现实的种种不悦。

午后日光晴暖,魏莱吃饱后便开始犯困,不一会儿就歪倒在桌子上睡了起来。

她做了一个有关从前的梦,也许只是睡了十分钟,却觉得大梦一场,不知身在何方,难怪庄周会有梦蝶的困惑。

她揉着眼睛抬起头,听见周围有小声的议论,就像穿过水面的人语,遥远而模糊。

她先是看了看兰琪,发现她正在奋笔疾书,又用蒙眬的睡眼看了看周围,所有人立刻扭过头去。

她已经有些习惯这种被排挤的感觉了。

魏莱整理了衣服,准备去洗手间洗把脸。

她走在路上,发现有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而后捂着嘴笑,魏莱有种越来越糟糕的预感——她的脸上不会真的有什么东西吧?难道是中午吃的肉夹馍残渣?

楚淮迎面走来,他看到魏莱,慢慢睁圆了眼睛,从她身边经过时,来了一句:“造型不错。”

造型?魏莱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没明白楚淮的意思。

楚淮伸出手,比了个“1”,魏莱已经逐渐了解了他的套路,说:“十块?不给!”

这家伙是从钱坑爬出来的?人与人少点交易,多点真诚,不好吗?

楚淮耸耸肩,对她竖起两根手指敬了个吊儿郎当的礼,从她身边飘过去了。

直到魏莱走到洗手间,透过被值日生擦得反光的镜子,才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她心爱的韩式空气刘海,被什么人剪成了不能原谅的狗啃式!

在魏莱的世界观里,有三样东西是绝对不能玷污的:梦想、青春,和她的刘海。

魏莱闭上眼,脑海中呈现出华山之巅高手对决的刹那,一红一蓝两位对决者负手而立,衣袂翻飞,厮杀的眼神在空气中激起青紫的电光,先动手的必输!

魏莱默默在手心里写了一个“忍”字。

她花了半天时间打理那团剪成杂草的刘海,发现不过是徒劳,于是只得用水打湿刘海,再把那些碎发向后梳,让它们粘在其他头发上,露出了光洁的额头。

她的脑门有点儿宽,没有头发的掩护,有些凉凉的,这让她很没有安全感,好像刘海是额头的守卫一样。

她心灰意冷地走回教室,站在走廊里,听见班里传出肆无忌惮的喧哗。

“你看她毫无知觉地走出教室的样子,真是太搞笑了!我憋笑憋得好辛苦啊,哈哈哈。”

“是啊,方小渔,你能想出这招,有点损吧?”

“哈哈哈,有吗?你们等会儿可别说漏嘴!”——毫不掩饰的得意口气。

进一步,就是抗争。

退一步,就是忍让。

如果她现在和方小渔吵起来,会加剧所有人对她的孤立,楚淮也许会帮她,不过她的钱包可能就要干瘪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得忍。

魏莱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慢慢走进教室,众人眼神针扎一样落在她的背上,但她咬着牙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座位上,兰琪一如既往地在做题。

魏莱坐在座位上,故作镇定地翻开了书,好像一名忍辱负重的战士。

“明天总比今天好一点点”这种鸡汤,一点儿都不适合魏莱的残酷青春物语。

接下来的几天,方小渔依旧通过各种方式发动同学刁难魏莱,这好像已经成了她每天的必修课。

并不是通过什么显而易见的恶劣方式,而是些不痛不痒的骚扰,发试卷时被分到缺了角的那一张,搬讲义的跑腿任务分给了数个男生和她,抑或只是一个意味深长的“要你好看”的眼神。

特别是到了缔结友谊的关键时刻——午饭的时候,大家更是唯恐避之不及。

并不是所有人都想孤立魏莱,也有一些女生会在偶遇魏莱时报以善意的微笑,她们对魏莱没有敌意,可她们同样不愿意得罪美丽、强势的班委成员方小渔。

魏莱习惯了自己去吃饭,一个人的好处是她有更多的时间去观察校园,观察那些比建校之前更早存在的建筑物和草木。

南岸中学是在民国建筑的基础上成立的,像学生礼堂、医务室、超市等建筑,都充满德占期间的西欧建筑风格。

她走在百年建筑之间,在日渐变色的叶子下,在秋后的日光中,总是能够忘记生活中的烦恼,那些被张爱玲称作华美的生活之袍上的“咬啮性的小烦恼”。

吃完午饭,魏莱会在学校里溜达,有时坐在操场的台阶上发呆,有时只是单纯地探寻着一条又一条小道,嘴里哼唱着阿桑的那首《叶子》:

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我一个人吃饭旅行,到处走走停停,也一个人看书写信,自己对话谈心……

直到有天中午她又一次走在校园某条僻静的道路上,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正是下课之后就和好哥们儿李泽源百米冲刺去了食堂的楚淮。

他正提着一个塑料袋,鬼鬼祟祟地往没有人的角落里钻。

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和李泽源他们在操场上打篮球吗?

好奇心驱使着魏莱悄悄跟了上去,她躲在阴影里,看见楚淮坐在台阶上,低着头在塑料袋里翻找了一会儿,掏出一袋压缩饼干。

那是超市里最便宜也是最容易充饥的东西,但口感实在是太差,很少有人问津。

魏莱一直怀疑是否真的有人会吃这种纯粹是功能性的食物,毕竟为了生存而下咽的食物更像是会出现在语文课本励志文章中的东西。

可现在,楚淮正坐在那里,拆开压缩饼干,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手里的饼干,抿着嘴巴。直到他的肚子连着叫了三次,才开始把压缩饼干往嘴里塞。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没有任何波澜。他坐在那里,也像一块石头,只有腮帮子一鼓一鼓,发出细小的咀嚼声。

压缩饼干太过干燥,食物碎屑在口腔中横冲直撞,楚淮抓着压缩饼干的手背上逐渐暴出了青筋。似乎是在忍耐。

楚淮家里很穷吗?

可是他对她狮子大开口,一下子就讹去了五十块,这些钱他拿去做什么了?打游戏?

眼看楚淮要吃完了,魏莱怕被发现,赶紧快步离开,可是那一下午,她的脑海中总是会浮现楚淮独自坐在无人的角落里吃压缩饼干的模样。

那样子实在是有些可怜,令人心酸,让她对楚淮因讹诈而产生的敌意降低了不少。

楚淮面对同学们时绝不会表现出任何窘迫,魏莱偷偷瞄他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出从容的模样,和好友嬉笑打骂,或者是礼貌却略显敷衍地应付着和他搭讪的同班女生。

可魏莱见过了他邋遢或者孤单狼狈的样子,知道他的这种从容中掺了假,看向他的目光也复杂起来。

放学后,李泽源在车棚里取车,楚淮站在棚外,单手插兜等着他。

李泽源翻身骑上车,脚背提拉着脚蹬溜了出来。

楚淮没有骑车,因此李泽源骑得很慢,但是很稳,两手悬在车把上方。

“我看那个新来的魏莱好像对你有点儿意思,总是偷偷看你。”李泽源说道。

“有吗?可能是我太有魅力了。”

“哎?那不是魏莱吗?”

魏莱正推着一辆粉色女式自行车走在前面。

她本来每天都需要跟着学习委员冯璐补一会儿课再回家,可今天冯璐有事,魏莱便按照正常时间放学了。

这对她来说是一件略显尴尬的事情,因为其他人都是三三两两结伴而行,而她则形单影只。

对于需要融入班集体的魏莱来说,没有什么比午饭自己吃、放学自己走更失败的事情了,她正想着自己干脆花钱雇个假朋友来买个面子得了,突然有人在她耳边“啊”地叫了一声,吓得魏莱哆嗦了一下,差点儿把手中的自行车扔出去。

只见李泽源坏笑着骑着单车经过,对她挥了挥手,好像刚才那吓人的吼叫只是一个友好的问候而已。

楚淮则手插兜走在另一边,给她留了一个孤傲的侧影,似乎是在故意耍酷。

不知为什么,魏莱觉得楚淮在她面前有偶像包袱,总是端着一股劲儿。

已经到了门口,李泽源告别了朋友,两脚踩在车蹬上,屁股离开车座,后背弓起来,蓄势待发。

只见他猛地蹬了几脚,山地车便流畅地滑了出去,他在一群缓慢前行的学生中灵活地穿梭前进,校服被风吹得飞了起来,露出里面海蓝色的衬衫。

这正是属于高中男生的那股子青春,十几岁的女孩子们看了会心动,二十几岁抗拒被人叫阿姨的年轻女性们看了则会心一笑。

可单车少年并不知道这样的他给人带来过多么美好的心情。因为陷在青春里的少年们,并不知道他们正途经那里。

5

学习委员冯璐对于给魏莱补课这件事当然不热衷,不过老王吩咐了,她便遵从师长的安排。

每天结束时,魏莱都会格外感谢她一番,并表示自己愿意请她吃零食,冯璐无一例外地拒绝。

她是个很聪明的女生,不愿意在方小渔和魏莱依旧有瓜葛的时间里,卷入任何一方的派系斗争中。

今天的课程依旧很难消化,魏莱推着自行车,有些丧气地朝校门走去。

校门口有一株榕树,榕树的绿意可以挨过整个秋天,此时仍是葱葱郁郁的,黄昏时分碎金的光从树影里漏下来,拖得很长,随着风在地上游走,像神的脚步。

看,地上的光影,都像咧开的嘲笑的嘴。

“看来你需要帮助。”突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夹杂在秋意之中,落了下来。

魏莱转过头,看到楚淮站在树下。他似乎在等人,肩上斜背着书包,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本书,三行五行地读着。看到魏莱,他便把书合上,塞进书包。

看来等的人是她。

“干吗?你不跟李泽源一起走吗?”在魏莱的印象中,楚淮和李泽源是连体婴儿一样的兄弟关系,毕竟一起上厕所的男生除了他们两个,全班也找不出其他人。

“我等你啊!”楚淮看着魏莱,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这个男生真的有点奇怪,似乎对她感兴趣,可又总是表现得漫不经心。

“等我干什么?”

“等着来帮你啊,我看开学也有一阵了,因为方小渔的事情,你连朋友都没能交上吧?”

楚淮这句话算是戳到了魏莱的痛处,她不情愿地“哼”了一声。

“方小渔和你有仇,多半是因为这个冒名顶替你做坏事的人,只要你抓到这个人,方小渔自然会放过你。我恰好有线索,只要抓到这个人,方小渔自然不会再跟你过不去了。”楚淮娓娓道来。

“你要帮我?多少钱?”魏莱已经掌握了楚淮的套路,他一定是来骗钱的。

“不要钱。”

“不要钱?那要什么?”魏莱紧盯着楚淮,预感他下一句会说出“要你的命”之类惊天动地的话。

“我们的同学情谊这么浅薄吗?我只是想帮一个需要帮助的女同学。”楚淮真诚地说,但魏莱的确觉得他这句话的诚意就像会顶着树叶穿过下雨的森林,去摧毁别人家老窝的狐系动物所拥有的可信度一样低下。

这家伙一定有所图谋,他第一次见她时难以掩饰的尴尬,午休时大张旗鼓的圈钱,以及如今的主动接近,每一步都写满了可疑。他的剧本里到底写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魏莱忍不住又瞄了几眼楚淮,可他正扬着手大大咧咧地向她讲述着帮她找冒名者的计划,那神采飞扬的样子不像一个有心机的男孩,也不像是一个会躲着偷偷吃压缩饼干时目光里充满隐忍的男孩,不过表里不一的人她见得多了,谁能料到舒惠惠那种外表恬静长发飘飘的女人竟然是散打教练呢?

轻易被外表迷惑的话,可是要吃大亏的。毕竟那些耽于美杜莎美色的人,如今都变成了石头。

两人说话间走到了校门口,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楚淮冲她摆摆手。

魏莱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楚淮,他没有在路边的公交站停下,只是一路往前走,路边高耸的墙面垂下了绿油油的爬山虎,楚淮在绿色的枝叶旁经过,有些伸长的枝条扫过他的头顶。

学校附近没有居民区,所以学校里走读的学生基本都会骑车上下学。

魏莱放学时偶尔碰到过楚淮,他总是和李泽源在一起,李泽源骑着车,他则是步行。他为什么不骑自行车呢?魏莱现在看楚淮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疑点。

魏莱骑上车,奋力蹬了起来,世界从凝固到飘扬起顺畅的风,如水的风从她的面颊和碎发间淌过,黄昏时坠落的光阴还不算太过匆忙,她也许能在夜幕垂临前到家。

这个世界依旧很暖,尽管在学校被方小渔排挤,回家还要被舒惠惠欺负,魏莱的心情还是愉快起来。

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生,只要抓住一点点快乐,就可以放声大笑,就像那些沙漠植物,只需要一点水分,就能够奋力向上生长。

耳机里是缅怀夏天的歌,木吉他打出轻松的旋律,魏莱忍不住跟着哼了起来——

他从不担心自己被世界折磨,

甜蜜的负荷是他最大依托。

带着笑容的睡意化成了彩虹,

在他梦中一口气走上了星空,

喧嚣地亮起整个夏天渴望的挥霍。

清淡与浓烈,好与坏他都尝过,

他从不介意自己被命运作弄……

魏莱一边哼唱,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结果到头来,楚淮也没有告诉她,他为什么会想要帮助她啊……

好心情持续了很久,晚饭是全蟹宴。

大闸蟹是爸爸在阳澄湖的朋友送的,日子好像就是在一年又一年的吃大闸蟹的时节里计算的,九雌十雄,西北风刮起来的时候,也可以吃大闸蟹了。

魏莱在餐桌上大快朵颐,滑嫩的蟹肉和入口即化的蟹黄,让她屡屡感慨人生有这等美味真是不虚此行。

当然,不虚此行的还有老鸭茶树菇汤、天妇罗、寿喜烧、泰式咖喱虾,哪怕是最基础款的玛格丽特比萨,酥脆饼皮搭配带有小番茄和罗勒味道的乳酪也可以称得上是人间珍馐……魏莱只是幻想了一下,就觉得自己的幸福值在飙升。

老爸准备了四五个大闸蟹装进袋子,让魏莱送给奶奶吃。

6

夏天傍晚送饭时,天还是亮堂堂的,如今已经是夜幕四合,等车时的阵阵凉意让她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这个城市的秋天总是很短,冬的前奏又很长,有时甚至不需要一场秋雨,天就会倏地凉下来。

奶奶住在老城区,那里只有三四条宽阔的道路,更多地方是公交无法抵达,却纵贯深入、四通八达的胡同。

众多民居建在狭窄的道路两旁,人们在路边晾晒着衣服,纵然天气凉了,也依旧有老头儿披着大衣,在路灯下面抽着烟斗下围棋。

时不时有野猫从路口蹿出来,野狗无言地卧在路边,百无聊赖地度过一个夜晚。

魏莱才走到奶奶那幢带着花园的独栋前,就看到一个中年妇女在“砰砰砰”地捶门。

魏莱走过去瞧了瞧,发现是住在前面筒子楼里的刘阿姨。

她上前问候了一声,刘阿姨看到她,赶紧说:“魏莱来了啊,赶紧劝劝你奶奶,别再让她打我家公公了。”

魏莱一听就觉得头大。

每个小区都会有那么几个为老不尊的人欺凌乡里,这块住宅区远近闻名的恶霸就是魏莱的奶奶贾美玲。

这老太太六十岁高龄了,还时常以欺负未成年的小孩和鳏夫为乐。

刘阿姨的公公冯四爷,今年七十岁了,丧偶,就是魏家奶奶的头号欺凌对象。

听见魏莱的声音,原本紧闭的大门“嘭”地打开,奶奶把魏莱拉了进来,对刘阿姨说道:“小刘啊,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了会被女人给弄哭,难道他自己不该反思一下吗?”

刘阿姨哭笑不得。

她平日工作忙,连儿子冯小宝都没工夫照顾,好不容易回趟家,还要来处理自己公公和他“绯闻女友”贾美玲之间的麻烦事,人生真是艰难。

魏莱只来得及对她抱歉地点了点头,就被奶奶拉进了里院。

里院的花园里种着多种花草,只不过秋天到来时大部分已经凋谢,远没有夏天小花园里的争奇斗艳,只有蝴蝶兰和迷迭香还在蓝蓝粉粉地开着。

爬架上的叶子也都落了,露出冬天干枯的骨架,于是被掩藏在爬架后的倒塌的墙面也露了出来。

魏莱看了一眼废墟,说:“这堵墙我早就觉得不结实了,现在终于塌了一块,我爸说了好几次找人修,您都不让,万一有小偷溜进来偷东西可怎么办?”

“屋里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说话间,一只小黑狗从废墟碎石中爬了进来,围着里院天井里的桌子绕起圈来。

奶奶撕下来一条大闸蟹的腿,扔到地上,小黑狗叼起来,摇了摇尾巴,又钻了出去。

天色更深一分,魏莱计算着公交的末班车,打算回去。

奶奶从衣服内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又塞给魏莱,每次见面,都是一笔不菲的零花钱,搞得魏莱有时候怀疑自己来看奶奶是别有居心。

拿着这些钱,她不自觉地想起了楚淮。

自己这优渥的生活,突然让她觉得不安起来。

也更让她感恩,比起她自己,这世上存在着更多不幸的人,更多需要被帮助的人。

奶奶把她送出门,站在门口的路灯下看着她离去,魏莱走了几步回过头,看到奶奶依旧站在那里,冲她挥了挥手。

路灯昏暗,魏莱看不清她的表情,只是她独自挥别的样子,让魏莱心里有些不舍。

魏莱总会感到不舍,夜幕下孤身送别背影佝偻的奶奶,追了六年的漫画迎来了不完满的结局,还有星期三买一赠一的哈根达斯冰淇淋……

舒惠惠不屑地称她这样的情绪为十五岁女孩独有的“无病呻吟”。

她感受到前面有一阵强烈的灯光,连忙闪到路边,看到一个穿着皮衣、戴着黑色头盔的男人骑着机车从巷子口冲了出来。

没想到这种随便走来两个人加起来就能有一百五十岁高龄的社区里,也会有这么酷的男人啊!魏莱略带好奇地转过头,目送着拉风的机车男,直到他消失在狭窄的巷子弯道和绿叶藤蔓中。

魏莱继续往巷子口走,没过二十秒,突然听见轰鸣声,眼前突然亮起了一阵强烈的灯光,一个穿着皮衣、戴着黑色头盔的男人骑着机车从巷子口冲了出来。

那一瞬间,魏莱产生了一种恍惚感,这画面似曾相识……不对!这不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吗?难道是她的记忆错乱了?

那机车男招摇地开到她面前,一个急刹,穿着马丁靴的脚往地上一搭,一条长腿斜在了面前。机车男把头盔取下来,在空中甩了甩头——虽然他没有多少头发。

摘下头盔的机车男更酷了,毛寸头,留点胡楂,面色不羁,神采飞扬,一看就是个给一壶酒能说八万字故事的男人。酷酷的机车男开口了,满嘴的东北味:“哎呀妈呀,这不是魏莱吗?我还特意转了一圈回来瞅瞅,真的是你啊!”

这一刻,魏莱终于明白了“不开口岁月静好,一开口立刻拉倒”是什么意思。

机车男的气质全毁在了这富有艺术加工气息的口音里。

不过,最重要的是,这男人怎么会认识她?魏莱努力回忆着自己的族谱,甚至追溯到了外公的妹妹的外甥女有个在海南开度假村的远方姨父,也没想起来眼前这位酷哥到底是谁。

“对不起,我认识你吗?”

“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啊!”机车男热情地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你比想象中更……”机车男想了很久,才憋出来一个词,“更瑰丽!”

瑰丽?这个人是不是小学没毕业?

“哎呀!不说了,比赛马上开始了,我得赶紧去研究研究竞争对手。走了啊大妹子!”机车男自顾自地说完,冲她眨了一只眼,一踩油门,冲了出去。

“你到底是谁?”魏莱忍不住大喊着问道,朝着这个风一样远去的背影。

酷哥挥着手,说:“问楚淮!”

又是楚淮。

这个楚淮,到底还有多少秘密?

也许最开始,我们不是故意怀揣着秘密前进的。可是,随着成长,所有透明的人生都开始变得不再纯粹,每个人都有了难以启齿的事情。我们把这些心情埋在深处,时光为它耕着土、浇着水,名为秘密的种子抽了芽,拔了高,伸长了枝干,结了果。

等到秘密的树成长多年,我们摘下那果子品尝,会是什么滋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