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忠报国:岳飞新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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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

人们早已指出,写古代史其实也是写当代史,对当代社会和历史的各种看法,必然延伸到古史中。就我个人而言,《尽忠报国——岳飞新传》和《宋高宗传》两部历史传记,在自己的史学作品中,有其特殊性,即有一定的文学色彩。两书的主题,一是歌颂李纲、宗泽、岳飞等人的爱国正气,二是批判宋高宗和秦桧酷烈的专制主义与卑劣的投降主义。在尊重客观史实的基础上,不可能不融入个人主观的对是非善恶的褒贬与爱憎。

两书确实激起了一些读者的共鸣。有三位先生,是看了拙作之后,与我交上朋友。一是李凌先生,他是我的大学长,当年是西南联大的地下党负责人,抗战胜利后,又转入北京大学史学系,曾任《人民空军》杂志政治组组长。二是蒙古族那楚格先生。三是已故的杂文家牧惠先生,当时,他还专门在香港《大公报》 2001年6月25日发表了一篇《 “臣构”秀》,认为此书是“很有学术水平又有现实意义的好书”。另有章华、沈冬梅和王春瑜先生也写了书评。记得王天顺教授对我说,过去对宋高宗还没有太多的恶感,看了我的书,才知道此人是“坏透了”。

但两部传记却也不可能激起所有读者的共鸣。且不说过去,最近就有两篇文章同我提出商榷。我看了一下,认为如果认真读一下我的两部传记,其实早已作了答复,完全无须再浪费时间,逐一答辩。耐人寻味者,倒是《宋史研究通讯》 2008年第2期李辉先生的《 “中国南宋史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南宋定都临安(杭州)870周年纪念会”综述》报道。其中说,文章“针对长期流行的 ‘南宋小朝廷’ 这样的说法作了商榷,他认为南宋朝廷一直是在为实现中兴而奋斗”,云云。但正式出文集时,此段文字没有了,而其意犹存。是否李辉先生作了歪曲性的报道呢?我并不清楚。如果要使用“一直”,当然应是包括宋高宗和秦桧在内的,但如今正式发表的文章并无片言只语提及秦桧。至于对所谓南宋小朝廷之说提出争议,我利用电脑软件查了一下,史书上的“小朝廷”一般是作为褒义词的,可能唯一的例外是胡铨。“小朝廷”作为贬义词,是胡铨提出的,他上奏说: “臣有赴东海而死耳,宁能处小朝廷求活耶!”他的意思是,既然企求屈辱苟安于半壁江山,就不配叫朝廷,只能叫小朝廷。另有陈刚中赠胡铨的书启中也沿用此说: “谁能屈大丈夫之志,宁忍为小朝廷之谋。”看来只能找胡铨算账了,谁教他发明这个贬义词呢?

在此且不说设镇抚使只是昙花一现之类,也不说如杀害陈东、欧阳澈和岳飞,罢黜李纲,压制宗泽,举办文字狱,等等,算不算是“一步一个脚印的” “中兴”之“圣政”,光是突出绍兴和议,作为“中兴局面正式形成”,作为“中兴大业,它是有重大意义的”,确实较以前的某些评论更为拔高,只是不提大名鼎鼎的秦桧而已。绍兴和议能与宋高宗和秦桧剥离吗?难道不是他们的主要“圣政”之一?借用王春瑜先生批判阎崇年的话,在抗战时就是标准的汉奸理论。人们不妨将此文与下引邓广铭师的话对照,彼此是否持截然相反的立场和评论呢?

另一说提出宋高宗“功过参半”论,甚至还不忍用一个“罪”字。且不说他杀害陈东、欧阳澈和岳飞,大兴文字狱等,当赵构当康王时,史料上“侍婢多死者”一句,即使从人道主义出发,又蕴含了多少无辜女子的血泪,算不算罪?前参知政事李光老而病,根本不可能对其降金政治构成任何威胁,可是在秦桧死后,实行宽大为怀的所谓更化之政时,仍是不予宽贷,坚持流放,使之到死也不能与亲人团聚,又何其狠毒!光是他在宫中白昼宣淫,听说金军行将杀奔扬州,吓得“遂病痿腐”,从此丧失生育能力,算不算荒淫?

应当说明,我决不想否认南宋在经济、教科文、军事等方面的成就。但必须与绍兴和议挂钩,似乎是托庇于绍兴和议的余荫,就是十足的荒唐。宋理宗时灭金后,曾做出收复河南三京之地的努力,此后与蒙古的关系,也无论如何不像宋高宗对金那么卑屈。横扫欧亚大陆的蒙古军,唯有在进攻南宋时,遭受到最顽强的抵抗。这在某种意义上不正是纠正宋高宗的降金政策吗?

人们对历史上的人和事的不同评价,其实还是源于现实不同的生活态度和道路。任何史家治史,处理史料,不可能不受本人史观,或有人称之为意识形态的指导。例如谴责投降主义是一种史观,而力图肯定投降主义当然也是一种史观。

邓广铭先生在《陈龙川传》中,也对宋高宗使用“小朝廷”一词,并写上几段话,“翻开南宋的历史,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幅屈辱到令人气短的画图”,“当群情失掉了常态,相率而走入放僻邪侈的路径之后,善恶是非的标准便也都随之而颠倒错乱。这时候,最狡狯和最少廉耻的,将最有用武之地,占取社会上一切的荣华富贵,受到全社会的奉承与喝彩;一个特立独行,操心危、虑患深的人,也便成了注定要遭殃的人。所以在这本传记中,将只看到对于天才人的迫害,对于正义感的摧残,使一个最清醒热烈的人,却因其清醒和热烈而受到最残忍最冷酷的侮弄和惩罚,困顿蹉跌以至于死”。“一个战时首都竟有 ‘销金锅儿’ 之号。然而与这些金银一同被销掉的,却还有一种最需要培植、最值得珍爱的同仇敌忾的民气。”其强烈的爱国义愤,溢于言表。即使六十多年之后,读来仍能体会到他当年感时伤世之激愤情怀,全身沸腾的热血。漆侠先生撰文,批判宋朝从守内虚外到斥地与敌,特别强调这是发挥邓先生之意。但邓先生又说: “然而我绝对不曾忘记这里所需要的一份冷静和客观,我绝不滥用我的同情,致使其对于事实真相有所蒙蔽。我只是努力把搜集到的一些资料,施以融铸贯穿之力,借以表现陈氏(亮)的活泼明朗的全部人格。”他的感情融入了历史,但又不滥用感情,首先还是注重历史的真实性。但在另一方面,唯有其感情融入了历史,也方得以深刻体会和揭示历史与现实的真谛。如果说是“情绪化”的话,我的两部传记也是遵循老师的治史之道。

其实,我在《宋高宗传》自序中也说: “中国传统史学既强调奋笔直书,又强调褒善贬恶,即主观与客观融合,是不错的。作为人物传记,作者如果不是在尊重史实的基础上,既有褒善的仁心,又有贬恶的狠心,只怕很难有成功之作。若对历史上的罪恶一概采取平恕的态度,麻木不仁,似并不足取。事实上,面对各个时代横暴和腐败的专制统治,治史者的良心必然受到震撼,渴望着用自己的史笔去鞭笞罪恶。”也就是此意,如果认为此类是“老式”的史笔,就老式吧。新旧本来就与好坏不能等同,新不等于全好,旧不等于全坏,让广大读者各自去鉴别。

面对着社会愈演愈烈的各种歪门邪道,经常听到善良人的叹息,似乎一切人际关系,都已融化在利己主义的冰水之中。但近年有几件事,给我教育很深,一是2002年冬网络上关于民族英雄的讨论,为了是否承认岳飞等是民族英雄,群情激愤;二是2008年围绕着川甘陕大地震,激起了广大民众爱祖国,爱同胞,坚决维护祖国统一的激情和义愤;三是阎崇年评价清军入关,其实是兜售抗战时标准的汉奸理论,也激起广大网民的愤怒,以至有人用极端的做法,打他耳光。据传,阎崇年之弟反而说“打得好”。我方才领悟到,中华民族的正气和美德犹如潜伏地下的滚烫岩浆,关键时候,一定会爆发出来,并且决定着我们民族的长远走向。尽管进步的道路漫长而曲折,但没有理由对我们民族的前途持悲观态度。小而言之,我对自己的两部传记得到更多读者的共鸣,也抱有十足信心。对李纲、宗泽、岳飞和宋高宗、秦桧的是非善恶,尽管不可避免地存在歪理邪说,但广大群众是会分辨清楚的。因为历史与现实本来就是一体,企图贬低李纲、宗泽和岳飞,而尽其最大可能肯定宋高宗与秦桧,广大民众肯定是通不过的。

王曾瑜

写于2010年5月4日五四运动纪念日和北京大学校庆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