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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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惠才跟吕商量:“你结婚了,应该让你父母知道,我们一起回趟家吧。”

吕说:“我不去。”

吕对亲生父母一直怀有怨气。养父母双双自杀身亡后,吕成了孤儿,一时衣食无着。他是两岁多被养父母收养的,亲生父母就在同村。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便去找亲生父母。因为怕受牵连,他们拒绝收留他,只是给了他一缸子米。

惠才说:“你这人真有些不讲理。当时那种局面,他们一定也十分害怕。都多少年了,你就别记恨了,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

吕说:“我就是不愿意回去。要去你一个人去,我告诉你怎么走。我老家离县城有二十里路,不通车,靠步行。你在县城下了车,就问去江口的路,到了江口,就问邓家在哪里。邓家有我做童养媳的姐姐在,见到我姐姐,再要她带你去找我父母。”

惠才把这些都记在心里,第二天就买好早班车票出发了。

A县距离吕老家的县城有八十九公里,三个多小时就到了。一下车,惠才就向路人打听去江口怎么走。

县城通往江口的是条宽阔大路,两旁是无止境的大丘大丘水田,看不到山。田里的水稻差不多收割完了,偶尔也能看到没收割完的稻谷,黄湛湛如流苏般在风中摇曳。农民们正挥汗如雨地在那里劳作。这场景,惠才并不陌生。

八月的太阳仍很毒辣,挂在空中纹丝不动。走近邓家这个屋场时,惠才的脸晒得像熟透了的苹果,嘴里干得要冒烟了。

离屋场不远处,有几棵三人合围都抱不住的老樟树,粗大的树身鼓爆着歪歪扭扭的疤痕。每棵树下都躺着几头水牛或黄牛,它们眯缝着眼睛,悠闲地咀嚼着从胃里反刍上来的食物,尾巴时不时甩打几下,驱赶前来骚扰的苍蝇蚊虫……看那模样,此刻是牛们最幸福、最享受的时候。

邓家大屋重重叠叠的门楼像个迷宫,灰色的墙壁和褪色的木门使大屋显得庄严而陈旧。门前丛生的杂草翠绿麻密,直长到大门的门槛边。门楼前鸡狗成群,鸡粪狗屎随地皆是,进出的人们对此视而不见,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惠才没有这般勇气,便低着头仔仔细细地下脚。

在一个中年妇女的带领下,惠才在大屋某处找到了吕的姐姐。一见面,无须介绍,惠才就发现亲骨肉到底很像,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只不过姐姐颧骨更高,个子更矮小。

惠才告诉吕的姐姐,自己从A县来,是她的弟媳。姐姐先是愣住,随即欢喜得不知所措,从心窝里发出响亮的笑声。

消息像风一样传了出去,大屋里一下来了好多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惠才团团围住,像看西洋景似的,一边嘁嘁喳喳抢着跟她说话。此地方言又全然不同于A县的客家话,惠才听不懂,但从表情上看得出来是在夸她。

很快,姐姐煮来一碗米粉,上面盖着两个荷包蛋,洁白光滑的蛋白包着完好无损的蛋黄。

中午,姐姐做了很多菜,还杀了只大母鸡。那一大海碗鸡肉芳香四溢,只是怎么也咬不动,不要说用筷子夹,即便是放下矜持、双手使劲,也难撕下一片肉。

惠才发现,她们做饭、烧菜都用同一口直径八十公分左右的大铁锅,叫牛五锅。米饭是用木饭甑盛着放在锅里蒸熟的,吃起来极香。鸡也是用这铁锅炒出来的,不可能花上好久把肉炖烂。猪潲也放在这锅里煮。

吕的姐姐吃苦耐劳,里里外外一把手,还要赚钱供三个孩子上学。姐夫是个极老实的庄稼人,吃饭不上桌,也不敢正面看人。惠才始终没能看清姐夫的五官,脑中只留下一个中等个头、黑黑瘦瘦的男人形象。

做晚饭时,惠才主动坐在灶前帮姐姐烧火,烧的是杂柴,用一个竹夹子夹着柴火往灶里塞。除了午饭剩下的鸡肉和猪肉,姐姐还炒了长带和泥子,也就是茄子和丝瓜。

姐姐不停地和惠才讲话,惠才勉强听懂了一句,原来姐姐比吕大十岁。由于语言不通,交流起来很难,惠才沉默的时候居多。不过因了茄子叫“长带”,丝瓜叫“泥子”,两人笑了好一阵儿。

说笑间,惠才感到脚背有些刺痒,低头一看,一条比米粒稍大的黄色小毛虫正趴在她脚背上,那黄毛上还有几个黑点。她赶紧用竹夹子把虫子夹进灶里。此时小腿也痒起来,火辣辣的,有些痛。她卷起裤管才发现,油菜籽大小的红点点竟在小腿上密密麻麻铺了有一公分宽,而且长了脚般飞快地爬过小腿,蔓延到了膝盖。

惠才吓出一身冷汗。眼看着红点就要爬至大腿,她心急如焚,忽然想起临来时鬼使神差装了一支肤轻松软膏。她立马起身从袋子里拿出软膏,从上至下一顿猛涂。好在一支肤轻松涂完,红点也慢慢消失了。

惠才心有余悸,再也不敢坐到灶前烧火了。

在惠才心里,这一天过得特别慢。

先是想方便一次都不易。茅厕是一个由三根树干支起来的三脚架子,四周挂上稻草,就成了个小棚子。稻草被风雨侵蚀得稀稀拉拉,阳光透过稻草投进茅坑,照见粪池里的蛆成坨地蠕动。进门那一侧有个用木条钉的方形框框,上面挂着稻草,人进入茅厕后,再将木框搬过来遮住身体。茅坑上搁着两块并不厚实的板子,踩上去后脚下一颤,似乎时刻都有可能断裂……每次方便都要吓出一身汗。

还有那成群的狗,一见生人就狂吠不止,绝不忽略它们的义务,而且一声比一声高,犹如比赛各自的嗓门。

好容易太阳落山了,夕阳黄黄的光线照在土墙上。惠才站在大门口,发现不远处有个很大的水塘。劳动归来的男男女女,纷纷下到塘里洗脸洗脚。男的往往会脱掉上衣洗澡,女的就在塘里洗头发。那湿漉漉的头发贴着头皮,发出汗馊味,倒是油亮乌黑的。

各家的饮用水也是从这水塘里挑的,只不过在另一边。塘里的水是死水,可想而知有多脏。难怪盛水的碗底总有一层灰色的沉淀物。此地没有井水,历来如此。

惠才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她好想回家,尽管那是个寂寞的家,但至少可以放心地吃饭喝水。睡觉时有全秀在旁,也不怕。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

次日吃罢早饭,惠才就缠着姐姐带她去吕的父母家。翻过几个小山丘就到了。这也是一片大屋,一家挨一家,地形错综复杂。

走至禾坪,正遇上吕的父亲掮把锄头往外走。六十多岁的吕父高大、挺直,容长脸上五官端正,穿着件白棉布对襟褂子,长袖整齐地卷至手腕,黑长裤卷至膝盖。他虽是个农民,样子却很精致。难怪吕说他父亲年轻时长相十分好,别人给他取的绰号叫金菩萨。吕的长相则偏向母亲,尤其是鼻子,他的个头也没父亲那么高大。

自见到惠才起,吕父脸上便一直挂着笑,显得很慈祥。惠才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年轻时是个好赌的、毫不顾家的挖煤人。

吕的母亲生了十一胎,因养不活,不是送人就是夭折。生产后也得不到休息,还没满月就去拾田螺换米,一碗田螺肉只能换上一碗大米。后来,她就落下了哮喘的病根,整日好像拽着风箱的炉灶,呼哧呼哧直喘气,脑袋则像个货郎鼓似的不停摇摆。望着这个矮小的老太太,惠才有种说不出的心痛。

顶着个摇摆不停的脑袋,却不妨碍吕母做事,她养鸡、养鸭、洗衣、做饭……忙个不停。家中那些预备用来招待客人的东西都放在阁楼上,像花生、南瓜干、茄子干、红薯干之类,惠才从进门起,就见吕母来来回回地往阁楼上爬,动作敏捷,犹如猴子上树。她每上去一次就抱下一个小坛子,从中掏出种种吃食让惠才品尝。

这天中午桌上也有鸡肉,也是用牛五锅炒的。肉香弥漫了整个灶屋,只是依然吃不动,双手左右开弓也难以撕下一块肉。

家里只有两个老人,屋子打扫得很干净,青灰色的地面显得十分洁净。两只供母鸡下蛋的小箩筐整齐地靠墙摆着,里面的稻草也垫得整整齐齐,成了两个窝。因下蛋的时间长,稻草被母鸡蹲得有些放光。可那苍蝇就像晚间禾坪里的萤火虫般到处飞舞,喝水的碗只要放一阵子,就有几粒苍蝇屎粘在碗边上。

吕的母亲兴致很高,热情地带着惠才出门转悠。这一转,就碰上了两个乡村小孩。那情景触目惊心,仿佛嵌在惠才的脑子里,几十年都抹不去。

先是望见一个不会走路的小男孩坐在一把竹椅里睡着了。他嘴上落满了苍蝇,就像黑黑的一圈胡子;两只眼睛的四个眼角,每一处都爬着几只苍蝇;胸前和裤裆那里,也有不少苍蝇飞飞停停……为了争夺最佳位置,苍蝇在孩子身上不停地蹭来蹭去。可怜的孩子睡得那么熟,活像一具小小的僵尸。可即使他没睡着,一双小手又如何打得过四面八方袭来的苍蝇啊!

随后又看到一对父子。年轻的父亲拽着五六岁的儿子。小男孩的额头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红白痱子,仿佛沾了一头的小沙粒。父亲拿一个锈迹斑斑的瓶盖子,横着在儿子额头上一刮。只见孩子一阵痉挛,嘴巴瘪了几瘪,眼泪掉在胸前,也没哭出声来。父亲用拇指和食指刮掉了瓶盖上的脓物,又重来一次。背上、胳膊上也如法炮制。

人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在怎样恶劣的环境中都能活下来。惠才暗自感叹。

此地田多劳力少,妇女和小孩都很可怜。女的和男的一样下田做功夫。小孩小时候没人带,长到十三四岁就得跟着大人做事。读书的极少,多数人一辈子只知道种田。

夜里,惠才睡在吕父母的床上,也不知老两口睡在哪里。睡觉时,她发现床头放了两只大尿桶,那尿骚味直往鼻子里钻,几乎要窒息。她用毛巾将鼻子嘴巴捂住也不管用,一整晚翻来覆去,不知如何是好。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惠才鼓起勇气找到吕的父母,说她打算回家。吕的父亲是个明白人,知道惠才住不习惯,也没有勉强。

临走时,吕父从鸡笼里抓出一对大白鸡,一公一母,用竹笼子装好,要惠才带回家。这对白鸡浑身没一点杂毛,油光闪亮,白得耀眼,惠才十分喜欢。

走到大门口,老两口满脸失落,惠才都不忍心看他们。吕母不停地念叨:“怎么不能多住几天?”虽听不懂方言,但惠才知道她是这个意思。

他们把惠才一直送到江口。三个人站在大路上,迟迟不愿分离。吕父抽着用旧报纸卷的烟,烟气一丝不外露,全部吞进肚里。停了一会儿,一根线似的烟雾才从他鼻子里溜出来。

尽管是初次见面,惠才却体会到浓浓的亲情。望着吕母那稀疏的头发在晨风里颤抖,惠才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过她还是想回家。

晨风吹在脸上,惠才感到很舒服。她时不时看看手里的鸡,匆匆往县城的车站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