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潜龙在渊
潜山书院规矩甚多,郑衡从许酬那得了一本《戒行守则》,打开一看,折页长得落到了脚面。什么不许饮酒、不许大声喧哗、子时后不许点灯、不许这不许那……他看完后,脑子里只有“不许”二字。
这些“不许”中,郑衡最不能接受的就是“不许贪睡”了。无奈根本没有赖床的可能,天刚蒙蒙亮,他就像从菜市场里醒了过来。早起的学生已然很多了,有人在草地上练剑对战,有人在泉边打坐,有人在大声朗读,还有人通宵看书,刚回到学舍补觉。就连苏不惧也在饮马池边蘸水练字。
最早的早课是弓箭课,教课的是吴猎。一群学生跟着吴猎煞有介事地朝天放空箭。游九言练得尤其认真,可惜天赋不够,弓拉开半边就弹到别处去了。陈琦则臂力弱,常脱靶。郑衡觉得好笑,但又觉得王冼的办学理念确是与众不同。自古文武双全是男儿的理想,但对于齐宋来说,真的需要“武”吗?
后山上也有人出没。青山绿竹间,一个白色身影飞快地跑到山顶,又跑下来,脚几乎不沾地。郑衡吹着口哨跟上前去,听到那人同时在背诵儒家经典,气息不喘,不禁暗暗称奇,追到身后才发现是许酬。
贾苏在第一天就把许酬的底摸过了。据说其父是良州富商许萧仁,常年隐居天台山。其母早亡,他是家中独子。看上去乏善可陈,符合一个富家子的单纯背景。
可恰恰是这么单纯的背景,郑衡却觉得哪里不正常。大概因为许酬满脸的不高兴,像在油锅里而不是蜜罐里泡大的。
郑衡悄悄挨近许酬,出其不意地拍向许酬的肩,本想吓许酬一跳,没想到巴掌还未落下去,就被许酬反手抓住他的胳膊,狠狠摔在了石阶上。
见是郑衡,许酬毫无歉意,拍拍手继续爬上去了。郑衡倒在地上龇牙咧嘴,望天想着,他是哪根筋搭错了想去作弄这冷人?他没意识到这是他在潜山书院不受欢迎的开始。有流言说他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更有说法是他在汴京杀了人,出来躲事。他也不恼,呵呵一笑就过去了。
众人并没有因他宽容大方就接纳他。他走到哪里都仿佛有双冰冷敌意的眼睛盯着他。吃饭时他捧着碗凑进人堆,人堆就散了。走着路就被莫名绊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还是啃到了许酬的毡靴上,沾了满嘴毛。他站在泉边赏景,还能被路过的人撞到水里。策论课的试题被偷了,栽赃到了他的头上,要不是他的考卷像稚子童儿写的,就难还清白了。
还有更过分的,他的宝蓝戎衫晒在外面,收回来时却发现被烧出了拳头大的洞眼。贾苏找绣娘补了衣服,故意将补丁绣成了姹紫嫣红的牡丹。赵衡嘚瑟地穿上了,坐在了学堂里,坐在了正襟危坐的许酬身旁。
许酬斜睨了他一眼,屁股往旁边挪了挪。郑衡跟着挪了过去,说:“你躲也没用。我可是山长交代给你的差事,我黏定你了!”
郑衡翘起了二郎腿,许酬也翘起了二郎腿,姿势一模一样。郑衡发现他又换了双黑色毡靴,他看个够够的,连鞋底哪有磨损都看清楚了。
近子时,郑衡和贾苏落在了时晴居的墙头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处开阔的院子,有莲池、兰草、桂树和假山石。在本该姹紫嫣红的时节,却看不到一点娇红。院中支着一张长筝,一看就非凡品。十三根冰蚕丝拧的琴弦架在象牙制的雁柱上,紫檀岳山上有白玉雕刻的“雪夜访戴”图,筝边篆刻着“竹君”二字。和华贵的筝琴相比,主房就只是座简朴的竹舍。
院中还有棵壮硕的香樟树,树下有井。春夜里,浓郁的香气裹挟着温热和潮湿,合成一股厚重的力量,源源不断地喷涌而来。许酬坐在树下刷着毡靴,花猫陪坐一旁。他如乡野村夫般绑起大袖,岔开双腿,松垮地坐着,来回倒腾着双腿,一点不像平常正襟危坐的样子。身旁摆了一溜酒壶,他刷几下便浮一大白,不知想到什么好笑的,时不时扯起嘴角笑一笑,笑得很不自然。一双鞋没刷完,空瓶子却倒了几只。等喝完了,花猫又给他叼来了几瓶。单只鞋就刷了一柱香的功夫,看得郑衡都想亲自上手替他刷了。
郑衡瞪直了眼道:“这厮不是说没酒嘛?竟敢诓我!”
廊下堆着几捆提花罗,是郑衡送许酬的见面礼。见花猫趴到了提花罗上,郑衡不禁心痛,他的钱成了猫窝吗?
许酬回屋了,留下一双毡靴在树下。郑衡叫贾苏下去偷鞋,贾苏面露难色。这厮明明比他功夫好,胆却只有麻雀的那么大!
郑衡只好翻身下墙,眼看就要够到鞋了,不知从哪射出两道绿光。花猫醒了,双眼如翠,向郑衡踱步过来。他和它大眼瞪小眼,猫大爷一爪扇了过来,在他脸上划了个血印子。他痛得不敢吱声,这时许酬拎着好几双毡靴出来了。他来不及逃回墙头,只得躲到假山后。
许酬在莲池边捣鼓了一下,池中冒出了热泉。他端坐着,蘸着热泉水又刷了起来。郑衡心里暗骂这不知要刷到猴年马月了。许酬突然抬头,仿佛听到了郑衡的心声,拎着酒壶向假山走来。
许酬对着月光猛灌了一口,高声咏道:“尘世出万年,人间浩渺心。”叹息一声道,“好诗,好诗,‘浩渺’二字甚好。唉,纵使诗圣在世也不过如此吧!”
郑衡翻了个白眼。忽听有人应道:“许兄就是诗圣在世嘛!”游九言鼓着掌进门来了。
他们站在远处攀谈了一会,郑衡凑近耳朵去听。花猫也过来凑热闹,在他脚下趴着不走。莲池的水声汩汩,隐约听许酬语气严肃,说“危险”“通风报信”之类,游九言则不以为然说“不会为外人道也”。
只靠只言片语,郑衡猜测两人之间定藏有秘密。游九言给了许酬一包衣服,说是和往年一样,他浑家专门给许酬做的中衣。许酬进屋拿了一叠纸出来给游九言,给了游九言一个钱袋。游九言施施然就收下了,说不会有下次了。这下郑衡更确定了,游九言八成抓到许酬什么把柄了。
在其他人面前,游九言永远是成熟而游刃有余的样子。他面相平淡,背微驼,总爱穿一袭茶白葛衫,惯执折扇来回指点。郑衡对其印象不算好,可能因为游九言有双鸡一样的眼睛,总用一种惊诧而疑问的眼神看人,看郑衡尤其鄙夷不屑。院里攻讦郑衡的谣言,贾苏说游九言传播得最甚。
游九言走后,郑衡已被热气蒸得汗流雨下。他刚想探出头来透口气,一个酒壶冲他砸来,幸好他躲得及时,否则花要开在脸上了。
许酬用酒壶指着花猫说:“离奴,你又想烫猫皮了吧?快回来!”
许酬把空酒壶一个个砸向假山。离奴抱头乱窜,碎瓷横飞,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低劣的酒味,呛得郑衡头晕。最后,一盆洗鞋水泼了过来,郑衡从头凉到脚底,从未感到人生如此凄凉,差点要和江湖说再见了。
趁着许酬又回屋了,郑衡刚要去偷鞋,就听有人说话。他只好连拱带爬地藏到了竹舍地平下。
透过竹板间的缝隙,郑衡看到了陈琦和苏不惧。苏不惧一头长发编成两个小辫,扎了个红绳,像画上的童子,见到许酬就要扑过来。结果一下双脚离地,被陈琦提了起来,箍在怀里说:“说过多少次了,别碰你酬哥哥。他呀,连我都碰不得呢。”
许酬撇嘴说:“头发长了,得给他削削了。”
苏不惧一屁股坐下,离奴也一屁股坐下,毛茸茸的屁股就在郑衡的鼻孔上方,他只能靠听了。听着听着他额上流下两滴汗,苏不惧说他是个坏人,叫许酬小心提防。
“你怎知他是坏人?”许酬问。
“好人谁会瞎打听呀?他给我送了好多吃的,专门打听酬哥哥,我就跟他胡说了一通。”苏不惧说。
陈琦说:“这厮古怪,我千方百计赶他走,他还赖着不走。”
许酬说:“你惹他作甚?离他远点。”
“我还不是为了你,怕他坏你大事!”陈琦还想争辩,被许酬止住了声。
郑衡吐血,原来近日遇到的倒霉事都是陈琦干的。大事?什么大事?他耳朵竖了起来,但许酬转而问起了城外流民的情况。
潭州的流民越来越多了,皆因太后寿礼沦落此地。地方官府给每户摊派献宝的任务,闹得鸡犬不宁。据说张宗昌上贡了为映雪打造的金窝,所费抵得上万户三年口粮。
潭州三月前被逼起事的邢大民,妻女就是被收讨的恶吏打死了。他带五百人起事,杀厢军、杀南汉人、放囚犯、开粮仓,最后还是被厢军打败了。官府悬赏五百两要他人头,有人说在湘江上游见过他,但到现在都没抓到。
动荡之时,流言四起,鬼神之说也多了不少。城外谣传闹鬼,那鬼从水里钻出,五短身材、长尾长舌、宛如夜叉,专吃童女。据说有不少童女因此失踪了。
郑衡趴在竹板下心想,多半是流民卖儿卖女不好意思说,才编出了这等鬼话。
陈琦掸了掸苏不惧身上的碎发,把小人儿的脸掰正过来,说:“好了,像个男娃样了。城外不太平,你就不要乱跑了,小心被鬼抓走!”
苏不惧搓着双腿说:“我要尿尿!”
一条细细的、带着骚味的水流流向郑衡。他心里已经把苏不惧揍了千百遍了,后挪了半步,却撞在了身后柱子上。
竹舍发出了唧唧声,许酬和陈琦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下了地。郑衡连眼睛都不敢睁大,躲在阴影里,就见许酬朝地平下观望着。
一声猫叫救了郑衡。许酬直起身子,冲着离奴道:“离奴,你又欠了风流债,惹得野猫来找你算账了?以前书院清清静静的,现在野猫一来把家猫也带坏了,夜夜不得安宁,该清理下门户了!”
离奴无奈叫唤两声。郑衡暗自庆幸,不过他听出这猫叫和皇宫里的野猫叫春一模一样,是贾苏装的,这厮还有点用处。
许酬把郑衡送的提花罗都给了苏不惧,除了两捆最漂亮的送给鲁老头家,其余的叫苏不惧都当了,说把钱送到该送的地方去,叫“他们”都组织起来,等他通知。
地平下,郑衡忍着骚味心想,怎么听都是黑话啊。
这时外面吵吵起来,三人终于出去了,廊下留下了一双毡靴。郑衡赶紧偷了毡靴扔到墙外。然后装着没事人一样,从半山上下去。教学斋外围了好几圈人,告示栏上贴了一纸潭州府的公告。郑衡正要凑上去看,被许酬插到了前面。许酬略瞟两眼,狠狠撕了去。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公告上说,为了给刘太后贺寿,潭州府三日后要把书院的碑刻全部拉走。那些碑刻是王冼的毕生心血,张宗昌的报复还真是一箭穿心。
学子们炸开了锅。大家商量到时候每个人都要护着一块碑。游九言说要绝食抗议,赵芳说去上告,吴猎说把大门一锁,谁敢进来他就使大刀砍那含鸟猢狲。
郑衡故意问许酬这次还打算作诗么?许酬不言,看来也被难倒了。
游九言问郑衡:“那你有好主意了?”
郑衡说:“我只知道你们的办法不行。州府如果派厢兵来,你们要和厢兵硬碰硬吗?邢家军都被镇压了,领头的都逃了。你们这群书生,有邢家军操家伙的胆量吗?”
“怎么没有?‘天下可忧非一事,书生无地效孤忠’,说得你好像多了解潜山学子一样,你又了解邢家军多少?”游九言反问道。
郑衡打量着游九言弱鸡的身板,挺身上前问:“那有必死的决心吗?”
游九言后退了一步,皱着眉头问:“你身上怎么一股骚味?哦,你是打算熏死厢兵吗?”
大家哄笑起来,许酬反问郑衡有必死的决心吗?
“我也没有。”郑衡莞尔一笑说,“我爹说了,动嘴比动手好,动脑比动嘴好,最好就是动腿——”他蹬起一脚白皮靴说,“溜之大吉!”
大家一脸鄙夷地散了去。郑衡可没闲心管闲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他在许酬的靴底上涂了墨汁,拓印了鞋底。又从宝剑暗匣里取出了包着毡毛的竹篾纸。纸上印着半枚脚印,是刺杀刘太后的刺客留下的。他把两张拓印对比了一下,贾苏凑了过来,问郑衡对上了吗。
郑衡瘪着脸,摊给贾苏一看,许酬的鞋底拓印竟是一团黑。再看靴底,原来是平的。郑衡奇怪,难道许酬发现了他,故意留了双靴子钓他鱼?
他又抽了抽鼻子,闻道一股奇怪的药味。他环视客舍说:“有人来过。”
贾苏立马拔刀,嗅了嗅鼻子道:“一股……尿骚味?竟敢把咱们这当茅房了?”
郑衡瞪了贾苏一眼,他指着床铺说:“你何曾把被褥铺得那么整齐了?”
贾苏定睛细瞧,连连称是。像个小娘们铺出来的,可不像他的作风。郑衡把被褥一掀,赫然见张字条,上面写着:黑煞在此。
郑衡捏着字条细看,突然想起一事,送去汴京的劄子还没收到回复。他又写一张劄子,把黑煞在此的事也汇报给汴京。贾苏照旧偷懒,付了银两让苏不惧跑腿送去递铺了。
这三日,潜山书院人心惶惶,只有许酬和郑衡跟没事人一样,照常吃喝拉撒。郑衡还说风凉话,什么拿走了也好,不怕贼抢,就怕贼惦记。王冼指挥学生把珍贵的碑刻都搬到柴房里,柴房外甚至堆了些柴火,做好了人碑共焚的准备。
三日期限一道,书院如临大敌,学生们都挡在大门口。州府的衙吏果然上门了,但只来了两人。人一到,贾苏就往人前挤了挤,冲衙吏递了个眼神。
衙吏说:“你们这个……这个石碑都是从哪来的啊?”
游九言带头,一众学子都死不承认书院有石碑。衙吏的脸色不好看了。
“明明有的!”郑衡站了出来,一个劲地给游九言使眼色说,“游兄,得说有啊,要不你让官爷们怎么回去复命?”
郑衡殷勤地拉着衙吏就要给他们指路柴房,游九言呵斥道:“郑衡你个吃里扒外的贼虫,休得胡说!那都是老师的心血啊!”
郑衡一摊手,对衙吏道:“你看,我就说有吧。”
游九言忿忿地不吱声。这时,许酬站到了郑衡身边,道:“书院有。”
众人皆惊。许酬又说:“不过不叫石碑,叫碑刻。”
“对对,就是刻了字的石碑。我怎么听说都是墓碑呢?”衙吏问。
游九言一下怒了,道:“谁说的?谁敢污蔑老师毕生的心血?”
游九言还想说什么,郑衡抓着他的手腕,狠狠使了下力。郑衡接上许酬的话,胡乱解释说就是碰巧刻在墓碑石上罢了,但刻的不是悼文。
衙吏说:“不都一回事嘛?没想到山长还有收集墓碑的癖好啊?就不怕半夜鬼敲门?知道外面都怎么说书院嘛?说你们这就是乱坟岗!”
衙吏自顾自道,不管是不是墓碑,民间都传开了,要是传到上头去,搁谁心里不会打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已经给张大人汇报过了,张大人也觉得不合适。
众人哭笑不得,但都默契地不吭声。衙吏暗示学子们再写点文章,让瓦舍传播出去,把碑刻的来历都讲清楚。不管是不是给死人用的,死人写的、死人刻的、死人趴过的都行,他就更好复命了。
一场危机就此化解,碑刻物归原位,众人松了口气。郑衡拍着衙吏的肩膀,称兄道弟,送他们出门时又捧上一袋银两。本来这袋是想趁着带他们去人少的地方再给,没想到又是许酬成了变数,闹出个墓碑谣言来。
地方官吏打着臻园和刘太后的旗号搜刮百姓,都搜到王冼头上了。郑衡觉得多少和自己有点关联。当初决定要建造臻园时,他想施展自己能文能艺的本事,自告奋勇要为刘太后设计。刘太后对他有求必应,爽快答应了。就连他任性地想挖座人工湖,刘太后也同意调用征夫和禁军。
他尚记得臻园初成那日,他捂着刘太后的眼睛,扶她走进去。刘太后凤颜大悦,赏赐金银宅田不说,还封他个“骠骑大将军”的头衔。虽说只是个武散官的虚职,但他没有军功却能获得,在齐宋历史上绝无仅有,惹得军中人士对他颇为不忿。刘太后还特地为他举办了一场牡丹赛花会,庆祝他加官进爵。赛花会连开十日,奢靡铺张,是三年前京中一大盛事,至今都为人所乐道。
郑衡本想对碑刻之事撒手不管,但心中隐隐有些不安。在衙吏初来那天,他就已经叫贾苏打点过衙吏了。他不能容忍“至臻至美”有一点瑕疵,也不能容忍地方作恶有损他的大娘娘半点威望。
王冼为了感谢学生们替他保住了碑刻,请大家在院厨开了小灶。席间郑衡看许酬和陈琦偷偷溜了出去。没一会游九言也走了,上了门外一辆驴车。郑衡在饮马池边顺手牵驴,跟了上去。
今日城墙下清爽了不少,那些“破棚子”不见了。周围繁华的景象越来越单薄,天色渐沉,车马稀疏。原本宽阔的江面突然变窄,水边都是大片绿地,似荇草疯狂生长。驴车停下了,游九言下了车,警惕地看看四周。郑衡赶忙躲到树后,再出来时,发现游九言不见了。他只好牵着驴往前走去,看到了奇特的一幕:密密麻麻的小蓬船和舢板挤在一起,都用绳条绑着,聚集成了一片水上村落,黑压压的就像城门下的那片“破棚子”。
那些水边绿地根本不是荇草,而是葑田。是用葑泥附着于方形竹筏上,用绳条绑定在一起,形成漂浮在水上的田地,可以种植一些不需太多照料的农作物。这些葑田郁郁葱葱,已非一两日而成。有现在这般规模,也非一两人之工。葑田不存在于官府登记造册的耕地面积上,制造葑田的人自然也不在官府关心的范围内。
天光已黯,远处只有一处有火光笼罩,郑衡走了过去,是城外的流民聚集在了江边。葑田村原来是流民们的聚居地。
流民井然有序地排成一队。袅袅的白烟从队头前面飘出来。风一吹,烟散了,许酬出现了。他在做施舍粥场的活计。每个讨到粥的流民都会给他鞠一躬,尊称一声“许先生”。他也微微躬身回礼,温和而谦恭。
郑衡奇怪,这冷人也有热的时候。陈琦和苏不惧也在帮忙,原来昨晚他们“密谋”的事是指施舍粥场啊。他心里微微一落,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失落。
郑衡往身上脸上抹了把灰,混在队伍里,他听到了一个事,王冼的碑刻被说成是墓碑就是葑田村传出去的。他正琢磨着,一个戴斗笠的老头朝他鞠了个躬,手舞足蹈地唱道:“你撞了我的船,撞了我的船,怕死的公子撞烂船……”
郑衡认出此人正是被张寻欺负过的鲁老头,看来是喝多了。流民们都恶狠狠地看着郑衡。郑衡赶紧和他们解释他不是调戏飘飘的人。鲁老头突然面露惊恐色,指着郑衡说:“不对,你是水鬼,你是吃伢仔的水鬼!水鬼来抓伢仔啦!”
“出什么事了?”
人群分开了一条道,许酬走了过来,见是郑衡,翻脸比翻书还快,又恢复了寒烟般的冷淡,问:“你怎么在这?”
郑衡没好气道:“天大地大,你在得,我就在不得?你以为这些人给点吃的就够了?他们要是勤快点,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了!”
“放完屁了吗?”许酬无动于衷道。
“放完了!”郑衡脖梗一直,问,“游九言呢?”
“他又没栓我裤腰带上,我怎么知道?”
“那些碑刻的谣言是你让流民传出去的吧?”
流民们以为郑衡是官府派来的,要为难许酬,都护到了许酬前方。
郑衡感到腰间一坠,他的黄玉螭龙璧佩被人扯了下来。苏不惧跑到远处,甩着璧佩挑衅着。郑衡刚要追出去,许酬冲流民使了个眼色,流民们拥上前来,挡住了他。郑衡可记得那个场景,许酬就像坐在寨头的土霸王,隔着人群,轻蔑地看着他,仿佛在说“你能奈我何”。
另一厢,游九言坐上一叶小舟,在夜色的掩护下向葑田村的深处行去。有人引他进了一艘蓬船,在船舱的最里面躺着一个浑身是伤的男人。游九言把随身包袱解开,掏出不少银两、吃食,还有药。游九言扶起这个男人,喂他吃了点东西。男人微微睁开眼睛道:“表哥,我可等惨了!”
游九言说:“邢大民,告诉你多少次了,别叫我表哥!你已经惹了够多麻烦了,赶紧走吧!官府要来了!”
天色已晚,城里的夜市都出摊了。苏不惧走走停停,见什么都新奇。快到书院,他听到身后有人打了个喷嚏,一回头是郑衡。他撒丫子就跑,郑衡追在后面,直喊他的名字。
苏不惧跑得小辫都散了形,跑到书院后的偏僻小巷才甩掉了郑衡。他把璧佩埋到了一棵泡桐树下,突然兜头一片黑,被人拿布袋套住了头。
“郑衡你个贼猢狲!你欺负小孩!”苏不惧乱叫乱踢着,踢中绑他的人的下体。他趁机跑开了。可是没跑几步,就听身后一声鞭响,一条长鞭甩向他,缠住了他的双脚,将他拖到了马车上。
马车从潜山书院的门前经过时,郑衡正插着腰在院门口大喘着气。他在门房等了一个时辰苏不惧都没回来,这才想起去和王冼说了。他有些心虚,不敢告诉许酬,自己和贾苏先去找了起来。
街里巷间,寻找苏不惧的火把越来越多了。郑衡大喊着苏不惧的名字,忐忑着。他追寻的江湖梦,找失踪的孩子可不是其中之一。
“少爷,你看!”贾苏在一棵泡桐树下发现了绑头发的红绳。郑衡认出是苏不惧的红绳。
红绳被许酬抽走了。他拿过去细看,又看了看周围。地上有道泥土印迹,像是有人被从地上拖行了一段。在这泥土印里,有破碎的织物和细软的头发。他用手指沾了沾泥土,发现还有血迹。
郑衡心虚道:“小孩子打闹磕碰也是有的。”
许酬终于爆发了,掐着郑衡的脖子,直把他推到了墙上。许酬目眶眦裂,以掌作刃,一掌劈下去道:“你给老子受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