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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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归园田居

越近晚暮,湖烟越浓。太湖上,渔民们奋力地拉着网绳,这一网的感觉拖沓沉重,想必收获颇丰。拖拽变得艰难,船老大叫个水性好的跳入湖中查看。过了很久那人才从水面上浮出,喘着气说:“被块大石缠住了。”

船老大说:“搬开就是了。”

“可我连底都没摸到……”

冬去春来,汴京城用一场国丧和一场登基大典完成了新旧朝的交接。垂拱殿坐上了年仅八岁的小皇帝赵卓,不变的仍是由刘太后垂帘摄政。齐宋朝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太后监朝几乎成了定例,已连续三朝如此。刘太后是其中佼佼者,从仁宗皇帝身体欠安算起,她在帘子后坐了十五年。祖制定例成了她的护身符,十五年里提拔的大小官员成了她的拥趸,很难有人挑战她的权威。

新朝落定后,表面上朝堂秩序井然,暗地里却波涛涌动。众人虽闭口不提,但“金匣遗诏”之谜却萦绕在众人心头。而新君活不过一年的恐怖预言也为新朝蒙上了一层阴影。

今日早朝,裕王迟到了一炷香的时间。大臣们在讨论北疆军费和南汉增币,他眼皮耷拉着,注视着小皇帝赵卓的一举一动。赵卓实在太小了,像颗被华服包着的土豆放在鎏金宝座上,不停打着哈欠。

在裕王眼里,垂拱殿上皆是佞臣。赵卓和他背后的石家不消说,宰相丁谓也暴露了和刘太后结盟的关系。按说刘太后支持赵卓登基,石家应投桃报李。事实却是,新帝甫一登基,就传出石家要刘太后撤帘的风言风语。

刘太后一连好些时日没露面,今日上朝就不似以往用心,捋着怀里的映雪,应答颇为敷衍。无论是北疆军费还是南汉增币,都叫再议。谏官刘承恩出列,放了一大通古屁,无外乎“皇帝亲政”四个字。大臣们虽早就闻听风言风语,此时也要表现出惊骇之色。裕王站在前列,以极小幅度转了下身,看枢密使[10]石述安不吭气,他儿子禁军统领石凯南也不吭气,而丁谓则歪着脑袋,幞头都倒向了一边。

每到关键时候,丁谓就打瞌睡。这宝座上一个打哈欠的小土豆,宝座下一个打瞌睡的老冬瓜,一上一下,还呼应起来了。卢谨咳嗽了一声,才把丁谓惊醒。

裕王不好强出头,又转向黄罗帘后的那个女人。刘太后打断仍在引经据典的刘承恩,问:“还有多少?”

刘承恩赶紧翻了翻札子,说还有一半。

“别说了,你看看天家。”刘太后说。只见赵卓睡倒在了宝座上。皇帝上朝在卯时[11],对于小孩子来说的确痛苦了点。

“以后上奏话短点。说来说去不就一个意思吗?是要哀家撤帘吧?”刘太后言语透着耐心的不耐烦。

刘承恩支吾说是。刘太后沉吟了一下,问诸位大臣的意见。

朝政议事在垂拱殿,单檐九脊顶、五间十二架,算不得宽敞。春日的阳光尚不能照进殿里,只在大门外徘徊。大臣们低头弓腰,曲领大袖的公服撑起的众多背影更加深了殿中阴影。

丁谓出列,竖起了紫玉笏板。他的笏板是先帝御赐,跟别人的白玉笏板都不一样。竖起来的时候不多,但凡竖起来所言必重、所言必行。丁谓直言反对太后撤帘,他说小皇帝什么时候不会在早朝上睡着了,太后才可撤帘。

刘太后不搭腔,但大臣们终于有了开口的时机。一半人支持晚撤帘,一半人支持早撤帘。说来说去,所有人都默认了太后迟早要撤帘。

但有一人坚决反对撤帘,是回京述职的河西路安抚使韩项。韩项是裕王妃的叔父,是颇有威望的封疆大吏,此行回京是为了给北疆增加军费,添置三十门火炮。他的理由是北疆局势未定,朝堂不要轻易兴变动,大显是看在刘太后的面上,近年来才没有大举侵犯北疆。现在南疆又不太平,九年前南汉就有吞并齐宋之心,现在南汉吞并了南海诸国,实力更甚,不能给他们一个再兴风波的时机。

石凯南刚要反驳,被石述安咳嗽一声止住了。原来裕王已经出列了。韩项好歹还算他王妃的叔父,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裕王说:“帅司早上喝粥还是吃汤饼是不是都得问问大显和南汉的意思?帅司可别搞混了,这还没轮到外国干涉齐宋内政……”

刘太后懒洋洋道:“众卿不用争了。哀家要是再不退,下一次刀子就怕扎心窝上了。”

刘太后的不避讳倒让众人避讳了起来。见无人说话,她笑道:“你们呀,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皇家有哪件事瞒得住诸公?慈宁宫的消息还没走到崇政殿,桑家瓦舍的说书本子都编好了。齐宋要靠你们,天家也要靠你们,哀家更要靠你们,因此不会瞒你们的。”

诸位大臣沉默不语,刘太后这话头不知引向何处去。她说话轻轻巧巧,三言两语却能把人撂倒。

刘太后指了指座下,说:“你们以为这位子好坐吗?这几年刺客猖獗,哀家这颗心一直悬着,迟早要被吓死。唉,十五年了,哀家也累了,没别的奔头,就想修修哀家的菜园子去了。”

裕王问:“太后娘娘是要撤帘了?”

刘太后嗯了一声。像怕她反悔,有两位大臣说要个准的时间,明眼人一看,就知分别在替裕王和石家问的。她算了算时间,下月是太庙祭祀,早了点。半年后是她的寿辰,看上去是个好日子,等寿辰一过她就撤帘。

刘承恩面露喜色,赞颂太后顾全大局,又啰啰嗦嗦一番。大多数人意外又惊喜,无人计较六个月的长短。

刘承恩最为高兴。回到在下桥四壁简陋的赁居后,前后脚来了两拨人。一拨是三司使[12]何闵文府上,一拨是替石家来的,都送了银两丝帛。他为官以来,大小文章写了不少,是文官里公认的好笔头。可是为官八年,只拿着月俸十千文。汴京城居大不易,这点俸禄连一座茅房都买不起。他把所有银子垒在一起,仿佛已经堆出了一座榆林巷的方宅……

下了朝,丁谓心中隐隐被一根琴弦牵着,走着走着便去了樊楼。

汴京城的下桥南、北两斜街是妓馆一条街。珠帘绣匾,莲灯彩帛,不论寒暑昼夜,皆骈阗如此。风一吹过,樱雪满天,街上和主楼槏面上皆是莺莺袅袅,粉面柳身。唯独一家名为“樊楼”的妓馆却是大门紧闭,冷冷清清。这里是官办妓馆外最奢华的私营妓馆,来客皆是低调神秘的巨贾富商。

丁谓坐到了屏纱跟前,屏纱之后的人以一曲《梅花三弄》开场。丁谓煮酒慢饮,浑然有些忘了朝堂上的不快。他没叫停下,筝曲也未曾断过。他喝得有些醉了,手抚上了屏风,踌躇了一会,却还是没有将这一面掀开。

屏后是樊楼的话事人、曾经的汴京名妓顾媚。

三十年前丁谓与顾媚初遇时,也像今日这般隔屏听琴。那时丁谓还是一个贡士,身边坐着“天下第一才子”王冼。齐宋律令,官员不得狎妓。丁谓顾虑将来的仕途,不敢挪动那块带着警戒意味的屏风。王冼却根本不管,一曲一词后,就掀开了屏风。

那一年,顾媚刚过金钗之年,双瞳若水,颊面如堇。

那一年,丁谓和王冼未及弱冠,意气风发,前程似锦。

曲停了,门开了,顾媚出去又回来。再进来时撤了屏风,开了窗户,她不再是名妓,而是与丁谓相识三十年的友人。

顾媚与丁谓隔案而坐,在丁谓开口抱怨朝堂事之前,她先问丁谓可想出了运石的好法子?这是最近宫里的趣事。刘太后重金悬赏,要人把一块太湖巨石从千里之外运到汴京。

要说石头得先从刘太后的“菜园子”说起,那可不是种韭菜的菜园子,而是皇家园林臻园。几年前,一个道士同样算得皇家人丁稀少,就因为东北角太低了需要垫高一点。直接造座山有点说不过去,刘太后建议修座皇家园林。仁宗赐名“臻园”,取至臻至美之意,也算给她四十寿辰的礼物。

也正是同一个道士断言了那个恐怖预言。刘太后大怒斩了他,反而让预言扩散得更广了。裕王和石家反倒觉得是对方指使道士编造谣言,好阻止对方争夺皇位,反而争得更甚了。

六年里北疆战事不断,南方也有水灾地震,流民千里,臻园的工程却从未耽搁。臻园是顺王为刘太后设计建造的。刘太后答应撤帘后,更是把心思都用在了“至臻至美”上。卢谨懂她心思,在民间要找些增光添彩的物件添进臻园。就在这时,两浙路报来喜讯,说是发现了一块奇石。

据说,但凡见过的人都会被它的巨大震惊。一张张报喜和邀功的札子已经替刘太后做了决定,要把这块石头放到臻园的灵岳峰上,成为山尖尖。仿佛有了这块石头的护佑,不仅皇家会再添男丁,北疆战事、南汉欺辱都将不值一提。但石头在千里远的太湖里,怎么运到汴京是个难题。于是便有了刘太后的重金悬赏。

丁谓悻悻地对顾媚说:“一块石头这么厉害,不如宰相让它来做吧。”

顾媚笑道:“兄长没听说吗,太后已下令伐巨木、造大船了,还赐了个‘磐石候’的名字给巨石,据说主意都是裕王门客出的。可这造船的钱要从哪来呢?”

丁谓叹息道:“呵,佛祖要是真慈悲,该下场钱雨,要不钱从何而来?还不得靠搜刮百姓?听说卢谨到处搜刮民间的宝贝,搞得民间怨声载道,都到了卖儿鬻女的地步了!”

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丁谓要抱怨的地方。朝堂上下,一半人在关心太后撤帘,另一半诸如三司使何闵文之流,关心如何从运送巨石上揩点油,唯有丁谓苦苦支撑,才勉强维持得了朝廷大局。丁谓心里明镜似的,要说这造船、运石头,明面上都是花钱的事,其实还是个赚钱的事。现在造船的是军器监[13],运送的是卢谨,前者的好处流进何闵文和裕王口袋里,后者要分成好几段,至少一段要给刘太后,最大头肯定流到卢谨口袋里。别看这些人都是天潢贵胄,争抢起利益来就像鸡把嘴拱到食槽里,有的人甚至把爪子也伸了进去,顾不得吃相了。

何闵文惦记着要把卢谨搞倒,拿到他这一段。何闵文甚至撺掇丁谓去他的临渊芙蕖阁吃河豚,想拉他下水。临渊芙蕖阁可是个进得去出不来的地方,丁谓不想掺和,只提醒何闵文别忘了在“磐石候”上揩点灰,给韩项的三十门火炮留点富余。

北疆军费看似解决了,南汉增币却依旧是个难题。南汉一直打着齐宋的主意,侵占不成就要把他们的货物倾销到齐宋来。增币是施压,无非是想齐宋多开几个榷场做生意,应是南汉太子刘玢的主意。齐宋九年间就开了良州一个榷场,南汉还嫌不够。丁谓想,最坏的打算,就是把荆南路也开个口子。

“唉,‘以地事秦,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但愿南汉不会贪得无厌,得寸进尺。”丁谓叹气道。

“兄长莫忧,南汉不是强秦,齐宋也不是六国,还不至于到割地的地步。有劳兄长费心周旋了。”

丁谓望着顾媚,心中一暖道:“庙堂冷清,都是愁事,有时真羡慕江湖的热闹啊!”

“庙堂热闹,才有江湖的热闹。庙堂酒香,才有江湖的尽欢。”

丁谓苦笑一下道:“庙堂声赫门庭冷,江湖无名百乐生。唉,也只有你懂我。”他一时不忍,伸出手去几乎要碰到顾媚的手了。

顾媚却抽手起身,欣喜地走到窗边——一只鸽子落在了阑干上。

就在新帝于太庙祭祀的同一天,数百个征夫身绑粗绳跳入了太湖,石头被数百驾牛车拉出了水面。两浙路调来上千个工匠,清理石头上的孔洞。几十座巨木在森林里倒下了,太湖的岸边搭起了临时船坞,建造堪比南汉龙战船的巨船。只不过这船不是用来打仗的,而是运块石头。

与此同时,小皇帝在祭拜了列祖列宗后,被一个不识字的小黄门[14]领进太庙寝殿的夹层小间。小间里只立了一块石碑,小黄门伺候赵卓焚香、祭拜、默诵。石碑上有三句话,一是要皇帝善待皇族宗室,二是不得杀士大夫和谏官,三是如果违背了前两条,必会遭天谴。赵卓念完,问小黄门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两个黄口小儿你看我我看你,都摇了摇头。

石太妃在门外焦躁地擦着汗,刘太后安慰着她,给了她一条帕子。就在众人期盼地等待时,却听一人发出了“呃呃”两声。大家回头一看,卢谨竟口吐白沫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