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伯利公司
英国首任格里夸兰总督理查德·索西爵士,穿着气派十足的皇家服装,于1873年1月抵达钻石矿区,并受到了热烈的欢迎。根据当地传统,人们或骑马,或乘坐马车赶来,到离采矿定居点几英里的路上欢迎他。人们欢呼雀跃,护送他进入城镇。铜管乐队奏起音乐,总督戴着一顶羽毛帽子,身穿绣花的丘尼卡袍子(1),带着他的夫人,骑马通过了特地为他们架起的凯旋门。傍晚,居民们又用烟花表演和宴会招待他。
随着英国开始统治这片殖民地,这里的地名也要更改。殖民地大臣金伯利伯爵抱怨说,他既不会拼写“沃鲁齐格特”(意为展望未来)——这是之前储藏量最丰富的两个钻石矿,即纽拉什(科尔斯伯格之杯)和“老戴比尔斯”所在的戴比尔斯农场的名字——也不认为纽拉什是什么好词,不能给维多利亚女王的帝国增光添彩,这里需要的是“体面的英语地名”。因此,他发布了一项公告,宣布“从此以后,曾被称为‘戴比尔斯的纽拉什’的营地和城镇,还有科尔斯伯格之杯二号或沃鲁齐格特农场,将被统一称为金伯利镇”。自此,纽拉什开始被称为金伯利矿;而它独有的含钻石的深色地层,则有了一个专业术语,称作“金伯利岩”(2)。
到1873年,金伯利已经迅速成长为南部非洲的第二大城镇,拥有约1.3万名白人和3万名黑人,而2英里以外的杜托伊茨潘也增加了6000人。在市中心,一堆混乱的帐篷和挂满帆布的支架帐篷之间,矗立着集市广场,这是一个宽敞的公共场所,白天挤满了马车和开普车(3)。挖掘者、他们的家人、钻石收购商、零售商和贸易商齐聚一堂。成堆的商品被出售,人们彼此交换八卦和谣言。每天早晨,布尔农民都会将大量的农畜产品运到广场上出售——一只跳羚卖1先令,一只羚羊或者牛羚卖半英镑,还有许多蔬菜和木柴。从开普敦和其他沿海港口开来的货车堆满了采矿设备、建筑材料,家用器具,粮食与烈酒,这些都是经过数百英里崎岖不平的旅程、历经千辛万苦才被运到这里的。
广场的一侧是“格里夸兰股份和采矿许可证交易所”,人们在那里进行采矿许可证交易活动。周六,集市广场的拍卖吸引了大批群众,他们既希望找点乐子,又希望买到商品。二手采矿设备交易十分活跃,挖掘者们在准备离开时出售物品,有些人欣喜若狂,另一些人则垂头丧气。
毗邻集市广场的大街是商业街,大街两旁遍布商店、饭馆、酒吧和挂着“库珀”招牌的支架帐篷。对金伯利来说,交易钻石与开采钻石一样重要,而且前者往往赚得更多。最高端的交易商是欧洲顶尖钻石公司的代理商们,这些公司拥有大量资金,代理商很少离开他们的办公室。作为钻石市场的贵族,他们中的许多人都穿着华丽的天鹅绒礼服,修身而紧绷的白色灯芯绒或鹿皮马裤,皮靴锃亮,马刺闪闪发光,派头十足。其他钻石交易商则以办事处为中心或冒险前往采矿营地、附近的酒吧和食堂,去寻找有价值的钻石。这一行业的最底层是那些“穷光蛋”,他们穷得连自己的办公室都没有,每天都在矿场寻找可以出售的廉价小钻石,然后当场购买。“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不愿从事体力劳动的年轻人,但他们的商业嗅觉却是敏锐的。”威廉·斯卡利写道,“穷光蛋们的装备包括一本支票簿、一个被称为‘穷光袋’的钱包、一杆秤、一个放大镜和一张能说会道的好嘴。在早晨的时候,一个人的分拣台可能会有十几个人围观。”
金伯利周围散布着许多简陋的旅馆、大通铺、台球厅和赌场。在这个镇,饮酒、赌博和嫖娼是主要消遣。大约每一百顶帐篷就有两到三个酒吧,每天早晚都有一群老顾客光顾。约翰·梅里曼抱怨说:“这个鬼地方真让人讨厌,还没到晚上十点,酒吧里就已经横七竖八地醉倒了一群人。”大量的香槟被用来庆祝成功。最受欢迎的饮料是“好望角之烟”,这是一种烈性白兰地,怎么存放都不会过期,而且经常被肆无忌惮的小饭馆老板和非法酒商掺假。1872年,苏格兰医生约西亚·马修斯(JosiahMatthews)在金伯利开设了一家诊所,他估计他的病例中至少有三分之二是因为过度饮酒。
从会员制的奢华俱乐部到脏污不堪的棚屋,赌场比比皆是。1873年初,年轻的马修斯医生去南非探险,他走进了一座用瓦楞铁搭成的房子,房间里的装修十分简陋,传出喧闹的音乐和许多“嗡嗡”的声音。桌子周围挤满了心急如焚的赌徒。“有些人穿着体面的衣服,但大多数穿着寒酸,衬衫袖口都磨破了,就好像刚从矿上下来一样,他们手里拿着许多钞票,而他们的口袋里更是露出了一捆捆的更多的钞票。”
正当马修斯看热闹的时候,一个新来的人走到了赌台前。
他被周围的朋友们称为“H队长”,我们饶有兴趣地观看了他的赌局,尽管他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但他对胜利的渴望显然是最强烈的。赌局继续进行了一段时间,他时有收获,但他的筹码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10英镑。他带着绝望的表情把目光投向了赌局里“红色”的一方,并以痛苦的表情等待着不忍直视的赌局揭晓结果。“红色”本来可以让他翻盘,可惜!“黑色”的一方再次获胜,而H队长被“淘汰出局”。他喃喃自语,但没有哪个人能听懂他的话,他离开赌局,飞一般地逃到户外。那些沉迷于赌局的人仅仅是嘲笑他的突然离开。
赌场外面一声枪响响彻午夜的空气。然后,一个过路人激动地冲进来,告诉大家,H队长已经自杀身亡,躺在路上的血泊之中。
自杀是司空见惯的事。在赌场里,往往只有经营者赚钱,尽管偶尔也有一些玩家发财。一个来自伦敦北部的19岁的小伙子大卫·哈里斯(DavidHarris),在一个朋友的引诱下不情愿地进入了多德饭馆,在轮盘赌上赌了1英镑,最后竟然赚了1400英镑。这些钱是他赚的第一桶金。哈里斯回到伦敦短暂地待了一段时间,对金伯利大吹特吹,说它是一个拥有无限机会的地方,然后又返回了金伯利。
同样的金钱诱惑吸引了许多妓女——白人、混血人种和黑人。一开始,白人妇女初来乍到,无所适从,只是静静地待在寄宿公寓里,扮出体面的样子。在混迹于酒吧和沙龙之前,她们往往编造出令人难以信服的借口,来解释她们为什么在这里。后来的妓女就没那么谨慎了。路易斯·科恩在他的《金伯利回忆录》(Reminiscences ofKimberley)中,描述了一名著名的交际花的到来。自她从开普敦的邮车上下来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有丝毫的惺惺作态,而是希望自己艳名远播:
她跟周围的矿工们肆意地开玩笑,喝了一两杯白兰地和苏打水后,就跳上了正在等着她的一辆开普马车,边赶路边喊:“今晚我就到格雷比特餐厅去。”她在格雷比特餐厅工作,男人们都期待已久。他们中的一些人专门为这一场合而特意打扮。那位女士一踏进门,人群就骚动起来。安静的人变得急躁不安,急躁不安的人变得饥渴难耐,虚荣的人摆出架势,好斗的人开始打架——而这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却跟所有人都喝了酒。她觉得那些安静的、急躁的、好色的、虚荣的、好斗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她跟很多男人都打情骂俏。
她站在一个香槟酒柜上拍卖自己。拍卖起价为5英镑和1箱香槟,最后,一个荷兰钻石商出价25英镑和3箱香槟拍下了她。他把她带到马路对面的帐篷里。“可是半小时以后,好事者们围在帐篷边,把整个帐篷都抬走了,使得这对男女被迫暴露。”
然而,到了1873年底,金伯利开始面临巨大的危机。西格里夸兰发生了严重的旱灾,这使得粮食价格一路走高。与此同时,伦敦的毛坯钻石价格下降了三分之一,部分原因是欧洲经济衰退,但也很大程度上受到金伯利钻石产量的影响。金伯利的钻石产量越多,价格就越低。1869年,钻石矿场出口了价值2.48万英镑的钻石;1872年,科尔斯伯格之杯矿场全年都在生产钻石,钻石出口产值增加到161.8万英镑;1873年,增加到了164.945英镑。如果每克拉钻石的价格是30先令,挖掘者就能赚取合理的利润;当价格跌到每克拉20先令时,许多人就无法生存。在随后的经济萧条中,饭馆和酒吧老板的损失最为惨重。拍卖商们成天忙着甩卖从家具到商店物品在内的一切东西。
在金伯利采矿的困难也加剧了。到1873年,矿井的所有坑道都坍塌了。所有的运输都搁浅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挖掘者们建造了一个复杂的运输系统,在矿坑边缘架设了一个个庞大的木制塔台。每条矿道都有两三个平台,一个平台在另一个之上,通过固定的绳索与矿井联结在一起,最初,绳索用的是大麻或皮革,后来使用了铁丝。起降机上安装有拖绳,用来从矿井中吊起装矿石的桶。到达平台后,将桶通过滑槽排空,将矿石装满袋子,然后再运至分拣台,筛选后进行分拣。到1874年,有1000个起降机在矿区工作。电缆系统给游客带来了令人惊叹的印象。
这些线条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整个坑面仿佛被一张巨大的蜘蛛网覆盖着,在月光下闪闪发光,仿佛每一根细丝都是一条银链……
皮袋像梭子一样在“织布机”上来回地飞着,像不和谐的竖琴弦一样,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齿轮嘎嘎作响,泥土落下来……
但是,传输系统刚设计好,就出现了严重的问题。随着挖掘的深入,主要由黑色页岩组成的向下延伸300多英尺的矿井外壁开始解体。夏季的暴风雨经常引起岩壁崩塌。通常,如果岩壁崩塌,都会有及时的警告。当岩壁顶部出现巨大的裂缝时,挖掘者们会仔细测量这些裂缝,以估算何时会崩塌。正如伦敦人莱昂内尔·菲利普斯(Lionel Phillips)所描述的那样,岩层的坍塌是一幅壮观的景象:
在接下来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里,高耸的岩壁上的裂缝开始变大,细小的岩石开始往下掉,数量越来越多,体积越来越大。人们看到,坚实的岩层变得不再稳固,碎成一片片,然后巨大的岩层倾覆下来,盖住了一切,就像巨大的浪潮卷走了它所经之处的一切。
偶尔,大块的黑色页岩会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崩落,一位挖掘者回忆道:
一天早上,我骑马来到我们矿场的西边,看见所有的缆线都松了。我飞快地跑到那里,意识到可能出事了。数百吨的土石崩落到矿坑里。下面的情况令人震惊。所幸大部分人都跳到了离地面60英尺深的平台上,我们花了几个小时才把死伤者救上来。
矿井崩塌除了造成死伤外,也会导致采矿工作不得不中断好几个月,以清理土石。在开采金伯利矿的头五年里,每七个矿井就会出现一次坍塌。
洪水给挖掘者们带来了更多的麻烦。1874年1月,暴雨肆虐,许多地方都无法继续采矿;六个月后,大约40%的金伯利矿仍泡在水中。为了清除积水,金伯利矿业委员会发布了抽水项目。
这个项目吸引了塞西尔·罗德斯和他的合伙人查尔斯·鲁德。
罗德斯在牛津大学的首次逗留非常短暂。1873年10月,他被奥里尔学院(OrielCollege)录取。11月,他在伊斯伊斯(Isis)湖上划船时,忽然感到全身发冷。大学校医对此非常重视,并向伦敦的胸喉科专家莫雷尔·麦肯齐(MorellMackenzie)医生请教,医生发现“他的心脏和肺部”都受到了感染,并建议罗德斯立即回到炎热干燥的金伯利去,麦肯齐在他的病例中写道:“这个人活不过六个月。”罗德斯当时正因为母亲的去世而感到沮丧。12月,他启航前往开普敦。
在金伯利,罗德斯和鲁德虽然没有任何抽水设备,但还是努力争取金伯利矿的抽水项目。由于未能成功,他们把注意力转向了较小的杜托伊茨潘矿,鲁德与矿业委员会主席在这里有业务关系。尽管当地媒体一再指控其中存在着营私舞弊,罗德斯和鲁德还是赢得了每月500英镑的抽水合同。问题是,他们仍然没有抽水设备,而委员会希望立即开始抽水工作。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成为关于罗德斯的众多传奇之一,这些传奇被视为他早期就是商业天才的证据。他听说西维多利亚的一个农民有一台抽水机正适合他的需要,于是,罗德斯雇了一个布尔人车夫,坐了八天的车赶到农场。然而,农民却不愿意把抽水机卖掉,因为他还想用它来灌溉农田。但是,罗德斯志在必得,他在农夫家门口露营了好几天,对他软磨硬泡,对他的妻子说尽花言巧语,逐渐提高报价,最终让农夫同意以1000英镑的价格将抽水机卖给他。罗德斯声称他已经了解到:“人各有价。”他获胜而归,名声大振。“我们是一股力量,鲁德,我们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据说他这样告诉他的搭档。
让人困惑的是,这位农场主曾经在金伯利打广告,想要以1000英镑的价格出售抽水机,但未能成功。罗德斯所做的,也许只是把它买了下来。尽管如此,罗德斯还是成功地管理了杜托伊茨潘的抽水项目,从中赚取了可观的利润,这为他开展进一步的采矿活动提供了充足的周转资金。
1875年,正当罗德斯忙着在杜托伊茨潘给矿坑抽水的时候,持不同政见的挖掘者们已经开始反抗金伯利镇的理查德·索西爵士政府。
(1)丘尼卡(tunica)是一种宽大的罗马式长袍,一般用白色毛织物做成。——译者注
(2)金伯利岩是一种火成岩,通常蕴藏着钻石。在现代科技发明的探测器出现之前,找到金伯利岩矿脉的理想方法是搜索“深色地层”,即一层深黄褐色的氧化金伯利岩层。——译者注
(3)一种两轮四座马车,由两匹马拉着,配备有弓形帆布或皮革车盖,在铁路开通之前被用来运送乘客和邮件,是南非最快的交通工具之一。开普车因开普敦而得名,是在第一次布尔战争期间发明的,乘坐开普车是穿越崎岖地带的安全方式。——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