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个年轻的小男孩在溪边玩着沙子,时不时地去看看在不远处的母亲,他拿着木铲把沙子堆砌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再一脚踢散,开心地笑着,乐此不彼地享受着破坏与重建。
“月松,”母亲在远处唤起了他,“快过来,我们回家了!”
“等一下,娘!”小男孩自顾自地堆着沙子,头也没有抬起,简单地回应了母亲一句。
只不过这次他刚把沙子堆完,起身准备踢散的时候,发现母亲已经站在了面前,笑着看着他。
“我们回去了,月松。”母亲轻抚着孩子的头,并没有再催促。
小男孩有些不情愿,没有回话,低头迟疑了几秒,突然把脚下的沙子踢散,开心地大叫:“好的,娘!”
“不要吼着喊,我们还要回家一趟,把娘准备的东西带上,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嗯。”小男孩跳着抖了抖身上的沙子,跟在母亲身后,两人沿着溪边的堤岸往回走去。
今天是一个集市日,湖中央的人们已经开始聚集,前些日子丝青就同孩子讲过,今天要带他再去集市上玩,说是玩,小月松可不这么想,他只想要让母亲帮他兑一杯湖中央靠南沿的那家糖水,就像往常一样。
俩人回到家,丝青把刚洗好的衣服晾起来,从里屋把昨晚准备好的布匹带好便出门了,集市去湖中央有个便利就是可以不用自己划船,如果时间不是太晚,湖边总有要去的船,看到哪家比较空,吆喝一声上去便好。
这里的人们生活很简单,集市交易可以用早先时候由长老们确定下来的通用货币,是一种十分罕见的贝类,身上有七彩的斑点,中间有个特殊形状的孔洞,孔洞是用特殊的工具穿过的,大小不一,但价值一样,是方便村民们交易而推行的,后面没有增发过,大部分村民还是习惯直接拿我的东西换你的东西,需求总在吃穿用这几样,并没有太过讲究的东西,也没人太过在意是谁吃亏谁占了便宜。反而是一些不必须的东西用贝交易更流行,比如一些集市上不常有的装饰品,是哪个有心的人家琢磨的小玩意,觉得好看,拿出来卖,遇到喜欢的会定个价格,纯粹是个人间的喜好。还有就是像月松想吃的糖水摊儿,这种的在集市上才会有,用物件来换显得笨重麻烦,大家反而会用贝来兑。
一到湖中央,月松就扯着母亲的手说去吃糖水,直到看到摆摊儿的还没有收拾出来才乖乖地又跟着母亲身后。丝青拿布换了一些酸果,和其他一些在山上不大容易取到的调味品,东西拿太多并不方便,并且在集市里换的都是自家邻里都不常有的东西,平日里都是邻里相互帮扶,吃喝反而不必忧愁。
丝青带着孩子转了一圈,末了带月松朝糖水摊儿走着,中途突然被月松扯紧了衣角,指着一丝青身后的远处说:“娘,你看,那里有个小妹妹在哭,我们去看看好不好?”
丝青朝孩子指的方向顺着人群的缝隙找到了一个小姑娘,她蹲在兑粮品摊位的远处的柱子旁,似是在哭着。丝青抓紧月松的手,一边快速穿过人群朝小姑娘走去,一边问月松是怎么发现的,月松说是刚才转角的时候就注意到她一直呆在那里,看到哭了才告诉娘。他们走到小姑娘面前,丝青蹲下摸着小姑娘的头问:“小姑娘,你怎么了?”
小姑娘听到有人问她,先是愣了一下,看了看丝青和月松,接着哭的更凶了,嘴里还含糊着:“爹让我这里等他……可到现在都没有回来……”
原来,是小姑娘的爹可能是着急去做其他事,空不出手来带孩子,就让她在这里等着,结果等了很久,小姑娘开始有些害怕了。
月松走过去,牵住小姑娘的手:“小妹妹,你不要怕,你爹爹应该很快就回来了!”丝青看着月松认真对小姑娘讲话的样子忍不住的笑了一下,接着边帮小姑娘擦拭脸上的泪痕边讲:“不哭了,丫头,我们陪你一起等好不好,不怕,不怕……”
“好——”小姑娘看着丝青,不再哭泣,然后她看了下月松,转头问丝青,“夫人,那我可以和这个哥哥玩一会儿吗?”
丝青笑了起来,起身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当然可以呀,呵呵,你们就在这里玩吧,不能跑太远!”
月松这孩子也没有说要着急吃糖水的事儿了,开心地和小姑娘一起绕着柱子嬉戏起来,丝青则从不远处的店里找来一张小凳子,坐在边上望着他们,时间悄悄流淌,头顶的太阳催散着空中的雾气,开始变得温热起来。
大约过了有半个时辰,丝青看到一个男人肩上扛着像是装满了粮食的一个大布袋朝这边走来,按正常猜测,他应该就是小姑娘的爹爹了吧,只是来来往往的人许多,丝青是不能唐突确认的。
那男人走着走着停了下来,把被布袋压低的脑袋伸出来,稍稍抬起,朝柱子附近望了半圈便喊道:“浅影!浅影!我回来了!”
柱子那边,小姑娘停下了脚步,被后面紧追的月松一把抓住。小姑娘循着呼喊声,看到了不远处的那个男人,便喊着回应:“爹爹,我在这里!”她本来想要跳起来的,只是被月松用双手牢牢地捆住了,小姑娘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便转过来对月松说:“快放开我,月松哥哥,我爹爹回来了!”还在自顾自开心的月松终于听到了小姑娘的话,也看到了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那个男人,他松开了手,看着小姑娘朝那个男人跑去,显得有些无措,像是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又像是有些遗憾不能把游戏继续,呆呆地杵在那里。
丝青起身,还了小凳子,再把月松唤来,牵着他的小手,走到了那个男人旁边。男人已将布袋放下,蹲在地上同小姑娘在讲些什么,并没有看到丝青走来。
“你好。”丝青对着男人打了声招呼,看着男人抬头看了下自己,表情有些诧异,丝青接着讲道,“刚才我们看到小姑娘等一个人在这里哭,哦,浅影对吧?”
这个男人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微张了一下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没有开口,像是示意丝青先讲下去。
“可能她等你有些久了,一个人开始害怕,我和月松看到她在哭,便过来这里守着她。”丝青说这话的时候把月松从一侧拉到自己面前,双手搭在月松的肩上。
“啊?”男人把眼光挪到月松身上,又低头看了看女儿,“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没事,没事。”丝青看他有些局促的样子,笑着回应着,试图缓解这有些陌生的气氛。
男人没多说什么,也可能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见他蹲下,对着女儿说:“浅影,不怕哈,对不起,是爹弄太久,让你着急了,快快快,快谢谢夫人!”说着便起身把孩子绕过布袋推到丝青面前,或者说是月松的面前。
小女孩被这匆忙的一推弄的有些慌乱,扭头疑惑地看着爹爹,待缓过神来,便可爱笑着对丝青说:“谢谢夫人,也谢谢月松哥哥陪我玩。”
丝青伸手抚了抚浅影的头,没再讲什么,倒是月松这孩子接起话来:“浅影妹妹,我以后能和你一起玩吗?”
这句话把两个大人逗笑了,可是小姑娘很认真地作了回应:“好呀好呀,我也喜欢和月松哥哥一起玩。”
“娘,那我们今天去吃糖水的话,”月松转头问母亲,“可以带上浅影妹妹吗?”
丝青被孩子问的有些突然,她看了看旁边的这个男人,男人方巧也在看着她,两个人似乎都不确定一些事情,比如,若是遵从孩子的提议,会不会耽搁到对方,会不会对方本还有有别的事情要忙,再者,小孩子一起是很热闹,可大人们在一起会不会尴尬呢?他们想看看对方的眼神来确定这些,只是想确定的都没能确定,倒是确定了四目相视的尴尬。最后还是丝青开了口,她对月松说:“浅影妹妹要跟着他爹爹呀,要是他们没什么事的话,就当然可以啦。”说这话的时候,丝青抬起头,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又开口问道:“还不知你如何称呼?”
“我,石,石路”,他有些紧张,“我没有别的事情要忙了,要不就让孩子们一起多呆一会吧。”
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开心地笑了,大人们之间的气氛也缓和了下来,石路把布袋扛到了边上了的店里,同店家讲了一声先丢在这里,过后来取。几个人便孩子在前,大人在后,朝糖水店走去。
路上大多时候,还是孩子们的嬉戏,两个大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况且在略显吵闹的集市上,走路聊天总也不是太合时宜的事。好在糖水店并不远,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丝青招呼着小二要四碗糖水,但是被石路打断了,他说自己不要,于是四个人点了三碗糖水,选了一张挨着湖边拼起的长桌,再各家选一边,面对面坐了下来。
两个孩子坐在凳子上,相互看着对方,开心地期待着,谁也没有说要乱跑的意思。两个大人也开始聊起了天。
“其实我刚刚一直想问,”丝青面上是带些疑惑的表情,“你的名字我有印象,浅影身上的是长老的项链吗?”
石路的脸色有些变化:“是的,我很后悔自己当时的言语和鲁莽。”
“都是为了孩子,你没有什么过错。”丝青安慰道。
石路好像觉得不太对,便问丝青:“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好像之前并没有见过,而且这都是六年前的事情了。”
丝青没有立即回答,她朝远处望了望,伸手把右侧的发穗挽在耳后:“因为,是娘后来给我讲了那天葬礼上的事。”
“你说的是长老最后一次主持的那场葬礼吗?唉!”
“嗯,是的。”
“我记得比你清楚,那天长老宣布的事情太突然了,我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太唐突了!但是那天我记得很清晰,那是一个叫岩风的葬礼。”
“是的,他是我的丈夫。”
“什么?!”石路差点站了起来,两个孩子也惊了一下,都望向他。
丝青看他的样子笑了笑:“没事的,也是因为这个,我才对那段时间的事记得清晰,觉得你的名字有些熟悉。”
石路现在明白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在这偶然的时间里,竟和自己有了些许关联。他回忆起那天葬礼上的事,回忆起长老的去世,回忆起新政在最初的执行,回忆起浅影的出生,仿佛与之牵扯的记忆嗖的一下就从脑海里闪了出来,飞速地掠过,抽离出一些略带伤感或是低落的情愫,从脑海里释放,再散发到了全身。他愣坐着,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这时候店里的小二举着盘托,快步扭着身子来到了他们桌前,是点的糖水到了。孩子们跳起来,喊着我的我的,又乖乖的按着丝青的吩咐坐下,各盯着分向自己这边的碗,碗底的红果片映出一抹鲜红。不待丝青完全放下两个孩子便双手抱紧那碗,挪到自己嘴边,又匆忙接过勺子开吃了起来。
“你怎么了?”丝青看到石路的表情,似乎有些明白,“你不用想太多啦,那都是过去的的事情了。”
“我只是有些感慨,”岩风的语气有些低沉,“说起来是有几年了,可是想起来还是那么突然。”
“这个倒是,岩风走之前什么都没说,我因为这个,在心里埋怨了很久。”
“我一个糙汉子,想到的只是怕自己的事连累到别人。”
“没有的事情,我们这里的人现在都是绑在’一条船上‘,没有谁连累谁的,你可不能那么想。”
“嗯,你说的没错,一般情况下,我只想一心把浅影抚养大,不想别的。”
“这点我和你一样,现在就我带着这孩子——”话说到这里,丝青觉得石路刚讲的话有些不大对,“浅影的娘呢?”
“前年的时候生了一场病,”石路开始把头埋下,小声的补了一句,“就没挺过来。”
空气像是突然安静了一下,一个男人埋着头,一个女人不说话,两个孩子似乎觉出了些异常,停下在碗里摆弄的勺子,望向他们。浅影这个小姑娘好像明白了什么,把勺子放下,侧靠着抱着爹,但没有讲话。
“没事的,浅影,”石路抚着浅影的头对她说,“你娘看到你这么乖,会很开心的。”
丝青在一旁接道:“这种事情是我们没办法改变的,你也不要太难过。”
“我没事的,就是提起来了有点想她,孩子的名字都是她取的。”石路回应着丝青,同时把浅影的小脑袋缓缓推开,催促她快去把糖水吃完。
“要是可以的话,以后让孩子一起玩呗?”丝青想要换个话题,“算起来月松应该比浅影大几个月。”
“好啊,我们附近的孩子同龄的很少,浅影和那些大点的孩子跑去玩的时候,我都怕她受欺负。”
“都一样啦,现在的孩子们散开了,不像我们小时候一堆一堆的小孩子玩。”
“是啊,那时候也不用担心项链的事。本来知道的也少。”“现在他们也还小啦,我都没有同月松讲过这些。”
“我也没有,是有些不乖的大孩子爱拿这个吓唬小朋友们,都吓到浅影了。”
“哦?讲了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时候那些大点的孩子不想让浅影跟着他们的时候,就说什么你再跟着就把你项链扯了什么的,浅影为此问过我几次是什么意思。”
“真坏!”
“是啊,估计是听大人们讲过一些不好的东西。”
“以后就和月松玩呗,我看他们两个在一起挺开心的。”
“嗯。”石路看了看两个孩子,糖水是已经吃完了,俩人正拿着勺子在刮碗底,刮一下,舔一口,看着对方,咯咯的笑。
丝青也看了一眼孩子,她把自己面前的糖水吃完,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起身对着石路讲:“你帮我看一下孩子,我去把帐付了。”
“你坐着,”石路连忙起身,“我去我去……”
丝青笑了笑,示意他坐下:“这又花不了几个,我马上就回来,您不用太在意这些。”说完转身便朝门口的店家走去了。
说是店,其实也不算店,就是一个临时搭的棚子,店家和他媳妇儿还有一个邻里的做伙计,丝青把贝丢在厨桌上的小筐里,对店家知会了一声便折回了。
桌上的几位已经在收拾着起身,丝青走过来,拎起背包,牵住月松的手,几个人就起身返程了。本来丝青打算是陪石路把他的布袋取到就带着月松去岸边搭熟人的船回去,可石路讲到他们今天划了船,两家相距又不远,丝青便接受了邀请,决定四人同行。
湖岸边的野草越近水的地方长得越高,小船就绑在岸边的一堆杂草中间,一根楔在泥里的木棍上,湖面一如既往的平静,在阳光的照耀下,泛着金光,小船在岸边微微地荡着,趁着风力推开贴身的水草,再被绳子拽回,像一个顽劣的孩童,逃不过家人的管束,又总是在管束的边界上试探,又像一只被困在室内的蝙蝠,莽撞的撞向窗台,重重地落在地上,找不到出口,又不愿放弃。
湖面上有回去的人,也有来的人,四散开来,远远望去这些船儿就像是画在水面上一样,稍近些才能看到船头聊天的人们,或是听到几阵随风传来的喧闹声,石路走在前面,把布袋丢到舱里,便下船立在边上,等孩子们和丝青上去,三人坐稳后,他把绳子解开,回到船上。待他方抽出船桨坐稳,就听到一阵清脆的歌声传来,两个孩子来了精神,一边轻声的和着,一边探着脑袋去找那歌声的源头,那算是一首童谣,很久远的时候就有,没有什么新奇,只是这在唱歌的孩子的声音真的很动听,坐在一旁的丝青都忍不住称赞:“这个孩子的声音真的很好听。”说话的工夫不忘把两个不老实的孩子抓住。
“是,是,”一旁的石路应和着,开始划起了浆,“这歌我小的时候也喜欢唱,就是唱的不好,基本都是娘给我唱。”
“哈哈,我以前倒是也经常用它哄月松睡觉,”没等石路再讲什么,丝青把两个孩子拉到腿边,“你们两个会唱吗?我们来唱好不好?”
“好呀!”
“好呀!”
“⋯⋯”
孩子喳喳地叫着,丝青清了清嗓子,带着孩子们唱起童谣来,歌词大约是这样的:
“南山有盏灯
西山有只熊
东山有个猎户
北山吹海风
南山没了熊
西山熄了灯
猎户去了北山
东山冷清清”
没人去问过为什么,也没人可以回答,歌词就一直是这样,尤其是后半段描绘的有些隐晦难懂,错乱了方位,压抑了情绪,旋律简单轻缓,很适合带着孩子一起唱,没人计较这歌里讲了什么,只是一代代传了下来。
船里热闹了起来,相对在这孤立封闭的生存环境里,船上的时光都开始变得有些甜味,这漫长的六年,压抑着人们的渴望,封锁着生与死的边界,丝青望着孩子们开心的笑脸,再看看一旁默默划桨的石路,有些恍惚,她想起以往和岩风一起的开心事,想起岩风娘还在的时候陪伴着自己度过的那段阴郁日子,又想到这些年来,看着周围人的离合聚散,听着项链的辗转流传,自己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看着月松乖巧时候内心幸福满溢,看着月松顽皮的时候,又低落无助。而现在,这相逢倒像是一个出口,一个情绪释放的触发器,说得再严重些,也是一个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依据,这些情感五味杂陈,先是在内心翻滚,进而涌了上来,颤抖了歌声,模糊了双眼。
好在她并没有任其泛滥,而是在眼眶湿润的时候便从恍惚中抽离。船儿行程过半,她顺着船头已能看到自家的小房掩在一片苍翠中,而船的那头,湖中央的小岛上已经看不太清人来人往,只看到几处白烟从岛上冒起,在半空中散开,像是彼此遵循着约定,自由地离散,各自去追随了各自想要的云彩。再往远处看去,东山已只剩下一个缓缓而起的轮廓,被湖中岛上的石柱分割成了两段,这于丝青而言,左边的那段埋葬着过去,右边的那段铺展着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