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潘鹤·钱绍武
夜读《板桥家书》,颇有所感。见其云:“作诗非难,命题为难。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不可不慎也。少陵诗高绝千古,自不必言,即其命题,已早据百尺楼上矣。通体不能悉举,且就一二言之:《哀江头》《哀王孙》,伤亡国也;《新婚别》《垂老别》、前后出塞诸篇,悲戍役也;《兵车行》《丽人行》,乱之始也;《喜达行在所》三首,庆中兴也;《北征》《洗兵马》,喜复国望太平也。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入骨者乎!”进而指出,“近世诗家题目,非赏花即宴集,非喜晤即赠行,……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因而,“吾弟欲从事于此,可以终岁不作,不可以一字苟吟。慎题目,所以端人品,厉风教也。”(见《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
“题高”,系指诗之题材,能够高扬时代精神,揭示历史进程,使其作品起到“端人品,厉风教”的社会作用。他赞扬杜老之诗“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入骨者乎!”指出了在诗的创作中,题材制约内容,“题高则诗高,题矮则诗矮”。题材立意的高低,决定了诗的社会效益。如果诗家所选题材,“非赏花即宴集,……其题如此,其诗可知,其诗如此,其人品又可知。”这里又道出了诗人思想境界的高低,决定了选取题材立意的高低。
纵观近百年文学史,足见板桥所言极是。鲁迅的《阿Q正传》,茅盾的《子夜》,无不燃烧着“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这与那在国家危难之时,只知道于雨巷中彳亍不前的诗人,决不能同日而语。近三十年来,就美术而论,学术机构官僚化,理论研究市场化,美术创作商品化,比比皆是。震耳欲聋的炒作,声不绝耳;唯利是图的变态钻营,屡见不鲜。这种浊流,在西方“反审美”“反崇高”所谓的“当代艺术”横扫全国的情况下,与之沆瀣一气。一些描绘物欲横流的“消费人生”的作品,或者毫无生活目标的“游戏人生”的作品,犹如过江之鲫。这些现象,构成了难出好作品、难出人才非常平庸的境况。
在这非常平庸的境况中,也有“高绝千古”者。以雕塑而言,于全国则有两座高峰:一是南粤的潘鹤,一是北京的钱绍武。两位艺术家均已八十多岁高龄。在漫长的创作道路中,他们的作品——诸如潘鹤的《艰苦岁月》《省港大罢工》《孙中山》《开荒牛》《鲁迅》,钱绍武的《李大钊》《孔子》《杜甫》《曹雪芹》《闻一多》等等,全都表现了“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使人观之,“痛心入骨”。而其精湛的艺术水准,又使之达到了时代的巅峰。
如若仔细品味,二位先生在艺术追求上,也有不同。潘鹤的作品,从命题到表现的境界,洋溢着儒家顶天立地的浩然之气,体现了“善”与“美”的融合,显示了积极进取的“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的阳刚之美。而钱绍武的作品,则具有老庄的道家风骨。每每雕琢复朴,以虚涵实,得意忘象,强调“真”与“美”的统一,蕴藉着气韵流荡的阴柔之美。
《周易》云:“以文化人。”唐释皎然《诗式》也称“夫文章,天下之公器”。宋李觏《上宋舍人书》主张,文章“诚治化之器”。宋邓椿《画继》则认为,“画者,文之极也”。为诗,为文,为画,皆天下之公器,“不可以一字苟吟”。只有先端正自己的人品,选取发人奋进的题材,才能创造出弘扬民族精神、表现时代风采的作品来。那些打着“反审美”“反崇高”的招摇过市者,其目的就是为了在文化领域,迎合外来势力,折断民族脊梁。当然,我们并不是唯题材论者,自古以来,风、雅、颂并行不悖。那些表现身边生活,且赏心悦目,能够使人积极向上者,同样受到欢迎。
潘鹤、钱绍武的作品,是当代雕塑界,必将载入史册的高峰。
乙未元春初五夜于西海漱玉楼
(原载2015年3月2日《中国艺术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