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岭南画派的历史地位
在我国实行改革开放近30年的今天,广东美术学院、广东省美术家协会、岭南画派纪念馆提出“岭南画派与20世纪中国美术”的命题,开展美术研究,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这是因为,崛起于20世纪20年代初的岭南画派,是在辛亥革命后,我国人民奋起抵御帝国主义的侵略掠夺,向西方寻求救国救民真理的新文化运动中,率先提出了在中国画中调和中西画法,以写实方法反映急剧变化的社会生活的主题。这种激进的、旗帜鲜明的艺术理念及其创作实践,反映了当时传统中国画,为适应新时代人们正在变化的思想观念与审美需求,所开始的伟大改革。这种伟大的变革,既符合传统中国画在漫长发展过程中,始终坚持对外开放态度,吸收外来美术优点之处为己用,而不被外来美术同化、以至脱离本土文化的民族文化特质,也是对今后中国画的发展,具有借鉴意义的历史经验。
岭南画派的形成,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以及清晰的时代背景。16世纪到18世纪,西方的油画、版画由传教士利玛窦、郎世宁等人传入中国。特别是以郎世宁为代表的身兼画家的传教士,为使西方绘画能在中国扎根并得以流传,把西方绘画中的明暗对比法、透视法、写实技巧,与中国传统绘画中的平面性、装饰性处理手法、“以形写神”等表现技巧结合起来,形成了一种“不中不西”的新画风。这种画风,虽然很难达到“畅神”的艺术品格,但在一定程度上,也大大冲击了中国人固有的视觉观念,并深为中国观赏者所认可。18世纪中期,岭南已成为中国对外贸易,接受并融合西方文化,为传统美术注入新的活力,最为活跃的地区。这是因为:
第一,从1757年清朝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推行文化专制主义起,直到1843年上海对外开埠止,近百年间,广州是全国唯一的一处对外通商口岸。这里外商云集,大大刺激了当地经济、文化和美术的发展。
第二,这时广州已形成了以“十三行”地区为中心的“外销画”生产基地。所谓“外销画”,我在《回顾与前瞻——论中国水彩画》一文中曾经写道:“就是中国画师从采取‘流水作业’的方式,用西方颜料与技法,描绘中国的风土人情,‘生产’出大批的油画、水彩画、粉画、玻璃画,并以此作为商品,卖给来广州的外国人,由他们带往欧洲。”[1]生产“外销画”的画室、画馆,到了19世纪初,在广州“十三行”一带,已近三十家。代表画家有关乔昌、关联昌等人。
关乔昌,师承来粤英国画家乔治·钱纳利。他的作品曾到英、美展出。其助手和学生关联昌,“以西方的水彩画、水粉画颜料、以及透视、解剖、素描、色彩等技法,描绘了广东商埠风物、小镇村景、花鸟鱼虫、室内静物等。特别是他在很多作品中着意表现中国特有的养蚕、制茶、造瓷等劳动场景,展现了清朝南方社会的风情,充满着浓郁的中国情趣。这种亦‘中’亦‘西’的水彩画,在当时‘外销画’中,很受欢迎。”[2]
第三,这时,有许多西洋画家来到岭南定居、作画或授课,为中国美术的变革增添了催化剂。例如,据有关资料记载,1785年和1793年,英国画家威廉·丹尼尔和其叔托马斯·丹尼丹先后来广州作画。1838年至1839年,法国画家奥古斯特·波赛尔在广州把珠江景色收入画中。他的这些写生作品被广州外销画师大量复制。19世纪中叶英国画家雅克多·布鲁斯曾在广州从事绘画活动。当时葡萄牙画家马西安诺·巴普迪斯也在此担任美术教师,留下了不少绘画作品。美国画家乔治·威斯特1843年在广州当地画了不少素描。在这些旅居羊城的西方画家中,影响最大的,当推在香港、澳门、广州居住20多年的英国画家乔治·钱纳利(1774—1852)。他开设画室,广收学生,创作了许多描绘岭南风情的作品。如前所述,“外销画”名家关乔昌、关联昌,都是他的弟子。他把广州外销画的画风,由17世纪的荷兰画风以及后来的意大利画风,转为英国画风。从此,广州的“外销画”,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现代风格。[3]
第四,岭南在我国近代史上,是最早有人到海外学习西方美术的地区。据《南海县志》(庚戌续修版)记载:“生活在18世纪中叶的关作霖,字苍松,江浦司竹径乡人……附海舶,遍游欧美各国。喜其油相传神,从而学归,设肆羊城。为人写真,栩栩欲活,见者无不诧叹。时在嘉庆中叶,此技初入中国,西人亦以为奇,得未曾有云。”[4]可以说,关作霖是最早去海外学习油画,并在回国后于原籍开办私人美术学校的岭南美术家。随后,鹤山人氏李铁夫,于1885年去英、美学习油画、创作达十多年之久。在国外参加兴中会、同盟会,资助孙中山革命活动。被称之为岭南画派“三杰”的番禺人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从1905年起,先后到日本学习美术,参加同盟会,高剑父、陈树人,都与孙中山过从较多,辛亥革命前后,矢志革命,功勋卓著。新会人冯钢百,从1906年起,去墨西哥、美国等地留学。他的同乡陈抱一,1916年去了日本。他们回国后,都把自己学习到的西洋绘画技法,运用到自己的创作和教学活动中,为改造中国的旧美术,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综上所述,岭南画派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因为当时广东对全国而言,在政治上,是孙中山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发源地;在经济上,是对外开放最早的商业地区。从美术来看,是西方美术家来华传授西方美术,形成中国美术产业最早的地区。同时,也是中国美术家去西方学习美术最早的地区。因此,“岭南三杰”较早接触到了革旧鼎新的民主主义思潮,在中国社会发生巨大变革、中西文化发生强烈撞击的情况下,走到了时代的前沿。他们的“折衷”中西的主题,推动着中国美术从传统形态到现代形态的转化。“二高一陈”在日本学画的时候,正值横山大观、麦田青草、竹内栖凤等大家将日本传统绘画与西洋画法相融合,这对于他们艺术观的形成,影响很大。
高剑父在《我的现代画(新国画)观》一文中写道:“我之艺术思想、手段,不是要打倒古人,推翻古人,消灭古人,是欲取古人之长,舍古人之短,所谓师学舍短,弃其不合现代的、不合理的东西。是以历史的遗传与世界现代学术会合一研究,更吸取多国古今绘画之特长,作为自己之营养,使成为自己之血肉,造成我国现代绘画之新生命。”他又说,“对于绘画,要把中外古今的长处来折衷地革新地整理一过,使之合乎中庸之道,所谓集世界三大成。要忠于写生,取材于大自然;却又不是一味服从自然,是由心灵化合,提炼而出,取舍美化,可谓之自我的写生。……新国画是综合的,集众专的、真美合一的、理趣兼到的;有国画的精神气韵,又有西画之科学方法。”[5]高奇峰在《画学不是一件死物》一文中也写道:“研究西洋画之写生法及几何光阴远近比较各法,以一己之经验得将古代画的笔法、气韵、水墨、赋色、比兴、抒情、哲理、诗意那几种艺术上最高的机件通通都保留着。……撷中西画学的所长,互作微妙的结合,并参以天然之美,万物之性,既一己之精神,而复为我现时之作品。”[6]他们的这种融合古今的中西美术“折衷”论,引领了近百年来中国美术发展的大趋势。
岭南画派的核心理念是:
一、在创作思想倾向上,要“合乎中庸之道”,做到“真美合一”。就是说,要使自己的作品明劝戒,著升沉,具有感召民众的力量。
二、在表现手法上,深入生活,主题“取材大自然”“忠于写生”,以写实主义手法“取舍美化”,做到“理趣兼到”,表现艺术家“自我”的独特的艺术个性。
三、在继承和借鉴的关系上,主题既“有国画的精神气韵,又有西洋之科学方法”。就是说,要“取古人之长,……弃其不合现代的、不合理的东西。……以历史的遗传与世界现代学术合一之研究,更吸收各国古今绘画之特长,作为自己的营养,使成为自己之血肉,造成我国现代绘画之新生命。”
在今天看来,我们对岭南三杰的作品,可能会做出这样或那样的评价,但是对他们的艺术主张,确是很值得肯定的。
高剑父在他的文章中曾经写道:“二十世纪科学进步,交通发达,文化范围由国家而扩大到世界。绘画也随着扩大到世界。我希望这新国画,成为世界的绘画。”[7]几十年过去了,中国发生了和正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中国民族绘画,已为更多国家的人民接受。我希望作为南国商埠的广东画家们,秉承岭南画派精神,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走到时代前面,创作出更多的具有岭南风韵的更新更美的图画。
(2007年11月载《岭南画派与20世纪中国美术研究文集》)
注释
[1] 《1905—2006百年中国水彩画集·导论》,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版。
[2] 同上。
[3] 参见[英]苏立文著、陈瑞林译《东西方美术的交流》一书——中译者论文《16世纪至20世纪西方美术对于中国美术影响的历史回顾》,江苏美术出版社1998年版,第331页。
[4] 同上,第353页。
[5] 《美术论集(四)》,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50页—60页。
[6] 同上,第62页。
[7] 《我的现代画(新国画)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