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教育
一切都是缘分。丰子恺选择了浙一师,也就选择了他献身艺术的命运。于是,命运之神为他送来李叔同,成为他艺术上的启蒙者;又为他送来夏丏尊,成为他文学上的启蒙者。学生时代能遇到这样的好老师,之后又终身受教,丰子恺实在是太幸运了。
夏丏尊(1885—1946),浙江上虞人,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编辑出版家。和李叔同一样,夏丏尊也是一位多才多艺的老师,诗文、金石、书法、理学、佛典以至外文、自然科学、绘画鉴赏等,样样都通。
1914年,丰子恺进浙一师读书的时候,夏丏尊在浙一师任舍监,并教授国文、日文。夏丏尊担任丰子恺的国文老师,这是丰子恺认识夏丏尊并与之交往的开始。后来,李叔同出家后,就由夏丏尊来教授丰子恺日文。
在丰子恺的印象中,夏丏尊与李叔同对学生的态度完全不同,而学生对他们都充满了敬爱之情。李叔同对学生的态度是和蔼可亲,从来不骂人。夏丏尊对学生则是心直口快,学生生活上大大小小的事情,他都要操心,都要关心体贴。他对学生如对子女,率直开导。起初,学生们觉得忠言逆耳,看见他的头大而圆,就给他取诨名“夏木瓜”,后来知道他是真爱学生,“夏木瓜”就成了爱称。凡学生有所请愿,大家都说:“同夏木瓜讲,这才成功。”有一个顽皮的学生曾说:“我情愿被夏木瓜骂一顿,李先生的开导真是吃不消,我真想哭出来。”两位导师,如同父母一般,李先生是“爸爸的教育”,夏丏尊是“妈妈的教育”。
尽管两位老师的教学方式不同,但在丰子恺的眼里,夏先生的国文课与李先生的图画课、音乐课一样严肃而有趣。因为他们两个人同样博学多能,深解文艺之真谛,教课都能引人入胜,深得学生敬仰,可以说是殊途同归,学生无不心悦诚服。
夏丏尊曾经说,李叔同当教师,好比一尊佛像,是有后光的,所以令人敬仰。丰子恺认为这也是夏丏尊的“夫子自道”。
丰子恺一直将夏丏尊当作自己的文学启蒙者。在浙一师,他一直专心学习绘画、音乐,其他各科并不着意,但对中国文学的研究与业余的日文学习始终不放松,这自然与夏丏尊的影响分不开。
夏丏尊教学生作文,其方法很有特色。他让学生写一篇“自述”,要求大家不准讲空话,要老实写。有一个学生写自己父亲客死他乡,他“星夜匍匐奔丧”。夏丏尊苦笑着问他:“你那天晚上真个是在地上爬去的?”那个学生羞得脸颊绯红。还有一个学生发牢骚,赞隐遁,说要“乐琴书以消忧,抚孤松而盘桓”。夏丏尊厉声问他:“那你为什么来考师范学校?”说得那个学生无言以对。
丰子恺后来热衷于文学创作,对其影响最深的莫过于夏丏尊了。他曾在《旧话》等文章中回忆说:“我在校时不会作文。我的作文全是出校后从夏先生学习的。夏先生常常指示我读什么书,或拿含有好文章的书给我看,在我最感受用。他看了我的文章,有时皱着眉头叫道:‘这文章有毛病呢!’‘这文章不是这样做的!’有时微笑点头而说道:‘文章好呀……’我的文章完全是在他的这种话下练习起来。现在我对于文章比绘画等更有兴味。现在我的生活,可说是文章的生活。”
出了校门后,丰子恺也一直追随夏丏尊先生学国文。从浙一师毕业后,丰子恺先在上海办学,后赴日本游学。从日本回来后,他就同夏丏尊共事,当教师,当编辑,交往比较多。在毕业之后的近二十年间,于丰子恺而言,夏丏尊亦师亦友,两人很是亲近。其时,李叔同已出家,芒鞋破钵,云游四方,和夏丏尊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丰子恺眼里,他们还是以前的先生,不过所教的对象变了而已。
夏丏尊不但教丰子恺作文,还指点他在绘画上创新。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丰子恺离开故乡逃难,夏丏尊则一直留在上海。他每次给丰子恺的信中,总有几句是关于绘画的。他自己不作画,但富有鉴赏能力,论画很有独到见解。在传统中国画中,有人物的画历来只有两种,一种是以人物为主的,一种是以风景为主、人物为点缀的。但夏丏尊认为应该还有第三种画,即人物与风景并重的画,这也是他所盼望出现的理想的绘画艺术。这些论画的见解,对丰子恺很有启发。
正因为遇见了像李叔同、夏丏尊这样的好老师,丰子恺后来成了艺术家、文学家。可以说,浙一师时的学生生活,也是丰子恺艺术人生的起点。
抗战胜利后,1946年4月23日,丰子恺在重庆得知夏丏尊逝世的消息,伤心不已。他作《悼丏师》,回忆往日跟随夏丏尊的经历,文末写道:“以往我每逢写一篇文章,写完之后,总要想:‘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因为我的写文,是在夏先生的指导鼓励之下学起来的。今天写完了这篇文章,我又本能地想:‘不知这篇东西夏先生看了怎么说。’”想到这里,丰子恺的两行热泪沉重地落在稿纸上。
夏丏尊译《爱的教育》书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