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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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乐培训是平州市最有名的两个校外培训机构之一,培训对象主要是小学生,以帮助他们在小升初时被优秀中学点招,每个学区都是人满为患,每个教室里也都是桌挨桌椅碰椅,天天挤得像切糕一样。长宁校区在旧区,也不例外。这样的地方一旦出现集体中毒,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周芸马上冲出诊室,来到分诊台前拿起值班电话,里面传来急促的声音:“周主任吗,我是思乐培训长宁校区的李校长,我们一个班的四个学生刚刚吃完餐饮公司配送的学生餐,就出现中毒症状,现在这边家长孩子都是一团乱,我们该怎么办啊?”

话筒的背景音里,责骂声和哭泣声清晰可闻。

周芸沉着地问:“中毒的孩子有哪些症状?”

“恶心、呕吐、头晕、肚子疼,有的孩子说喘不上气来……对了,他们的皮肤都有点儿发蓝,特别是嘴唇,紫黑紫黑的。”

周芸一听便知,这是亚硝酸盐中毒症状。亚硝酸盐是一种剧毒无机盐,进入体内能迅速使血红蛋白氧化成高铁血红蛋白从而失去携氧功能,引起机体严重缺氧而中毒,如果不及时救治,患者有生命危险。因为这东西“长得”和盐、糖十分相像,所以经常被误服。“你们马上打一二〇,让他们出车,把中毒的孩子接过来!”

“我们打了,可一二〇说为了保证今晚新区落成庆典的顺利进行,大部分急救车都被派到大凌河东岸待命去了,这边仅有的几辆急救车都离我们比较远,还不如你们那边直接派车过来快,要不我怎么给你们打电话呢。”

周芸蒙了,急诊科十停已经折了七停,剩下的几个人,一个萝卜一个坑,根本调不出去,而且就算调得出去,也没有一辆急救车可派:“李校长,我们这边的医护人员人手也奇缺,我听你刚才讲述的症状,孩子中毒应该不是很重,还不至于马上要命,这样,你先用你们学校的车把中毒的孩子送过来!对了,他们吃剩的盒饭,还有呕吐物也一起带过来,便于我们确诊。”

放下电话,周芸马上把陈少玲和孙菲儿找了过来,让她们准备洗胃器材、亚甲蓝[2]药物和鼻导管吸氧的器械。好不容易布置停当了,她回到诊室,在自己的诊台坐了下来。她知道中毒学生们送来后,自己还有的忙,便闭上眼,把头靠在椅背上想休息片刻,哪怕只有一分钟也好。谁知眼皮刚刚合上,诊室外面突然传来十分嘈杂的声音,她一个激灵从椅子上坐直了身子,竖起耳朵一听,有哀乐,还有许多人在号啕大哭,不禁大吃一惊,赶紧冲出门去,一看之下顿时目瞪口呆:只见十几二十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举着个用墨笔写有“草菅人命,还我孩子”字样的白色条幅,抬着一口小棺材,从医疗综合楼门口往急诊大厅里面涌,一个个顿足捶胸、哭天抹泪的,领头的正是刚才那个穿军大衣的粗壮汉子。他肩膀上扛着一个老式录音机,用磁带放着有些跑了调儿的哀乐,一边走一边招呼后面的人跟上,因为笔帽还叼在嘴里,所以声音含糊而粗野。他那鸡窝一样的乱发往上冒着热气,黑红色的脸庞浮现出因为驾轻就熟而轻松自得的表情,仿佛正在张罗婚礼、葬礼、开业庆典或其他什么活动似的。

在急诊大厅站定,粗壮汉子让众人放下棺材,开始指挥他们喊口号:“草菅人命,还我孩子!”声音稀稀拉拉的还不如哭声大,关键是队伍里有几个六七岁的娃娃稚声稚气地也在喊“还我孩子”,听起来特别荒诞。其中哭声最大的一个妇女,粗糙的一张肥脸上一滴眼泪都没有,干打雷不下雨,还偷偷地用眼睛瞟着粗壮汉子,那汉子每一扬下巴,她就把声量再调高一点儿,一边哭一边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说的是什么,但那腔调有点儿像在唱《忐忑》,以至于队伍中的几个年轻人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急诊大厅里的患儿和家长们齐刷刷地将目光投射在他们的身上。一见成了众人的焦点,粗壮汉子更来劲了,高声喊了起来:“我们村老冯家八个月大的小闺女,因为咳嗽、流鼻涕,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就诊。医生一开始说是啥胃肠感冒,又吃药又打针的,治了一个礼拜,越治越重,医生又换了说法,一会儿说是支气管肺炎,一会儿说是哮喘,孩子的病还没好利落,就说床位紧张,给打发出了院,回到家不几天孩子就没了……大伙儿给评评理,这叫啥医院?杀人医院吗!”说完他捅了捅旁边一个把两只手揣在棉袄里面的瘦削男人:“老冯,你说句话,是不是这样?”

老冯眨巴着眼睛,张了张嘴,还没有出声,他身后一个头发花白、满脸皱纹的老太太,拍着棺材放声大哭:“我那苦命的小孙女啊!”

这一哭仿佛点燃了引信一般,抬棺的人们本来渐渐平息了的号啕声,再一次爆发出来,比刚开始更有排山倒海之势。

“这医院的人呢?别他妈装死!都给老子滚出来!”穿军大衣的粗壮汉子恶狠狠地叫嚷道。

这一刻,周芸想起了穿军大衣的粗壮汉子是谁,他是整个平州市赫赫有名的医闹,名叫黎炎。医闹这一“行”,向来的规矩是从医院那里讹到钱,患者家属和医闹对半分,而黎炎却要六成,只因他最是泼皮无赖,为了讹钱,吃屎都不嫌热乎儿,所以成功率奇高,提成自然也就要得多。他把“空口无凭,立字为据”当作口头禅,无论对患者家属还是对医院,无论是谈出个意向还是达成了结果,都马上让人家给他立字据,所以随身总带着纸笔,有时候一个上午能签好几“单”,笔帽叼在嘴里都不带套回去的,所以江湖上给他取了个诨号叫“笔帽黎”。他自己大概觉得叼着笔帽跟流氓叼根牙签似的都能彰显个性,便干脆走到哪里都这么叼着。

至于那个姓冯的,周芸也有印象,接诊他女儿的是霍青,小姑娘生下来的时候,宫内窘迫缺氧,导致脑瘫。前阵子因为咳嗽流涕来医院,初诊确实是胃肠型急性呼吸道感染,但八个月大的患儿,患有脑瘫,免疫力本来就差,由感冒发展成支气管肺炎十分常见,何况问诊过程中,霍青了解到姓冯的年幼时也有哮喘病史,其女患哮喘的概率肯定比健康孩子要高,所以准备收入呼吸专科病房治疗,谁知小姑娘的奶奶——就是正在拍着棺材哭的那个老太太,直眉瞪眼地坚持要把孩子接出院……望着他们匆匆离开急诊大厅的背影,霍青愤愤地说:“这不摆明了就想让孩子死吗!”胡来顺还跟了一句:“别孩子死了再找咱们讹钱就谢天谢地啦!”

没想到还真被那个乌鸦嘴给说中了。

正当周芸站在诊室门口,望着医闹们在急诊大厅里搭台子唱戏乱成一团的时候,胡来顺走到她身边,只往门外看了一眼,就嘲讽地一笑道:“哟,敢情是报恩来了!”

一句话激怒了周芸,虽然在这么多年的急诊工作中看惯了农夫与蛇的把戏,但是想到霍青,想到曾经没日没夜地为患儿付出却经常遭到打骂、现如今已不在人世的同事们,周芸忍不住大步走上前去,怒喝了一声:“黎炎,你要干什么?!”

黎炎一愣,作为职业医闹,每次“闹”之前了解战场和对手是必须要做的功课,所以他知道周芸是一个医术高明、性格刚强的女人,刚才坐在候诊椅上看她迅速摆平了急诊大厅的乱象,更加确信这个女人不好对付,而且从周芸逼视的目光中,有一股咬牙切齿的狠劲,好像压根儿不准备跟他谈判,而是能动手就绝不吵吵,这倒让他有点怵头。

不过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也得上,不然一朝崴泥,名声扫地,在医闹行也就别想再混了。黎炎把笔帽从嘴里拿出来,支棱着脖子说:“周主任,您可是咱们市出了名的妙手仁心、大慈大悲,最替患者着想,现如今,孩子在棺材里躺着,孩子她爹在您面前站着——您说老冯家这事儿该怎么办吧!”

“你少来先捧后摔这一套!”周芸毫不客气地说,“这孩子的情况我了解,医院的诊治过程正确、规范,无可挑剔,你刚才说孩子的病还没有好,我们就把她赶走,这是撒谎,明明是孩子的奶奶坚决要求把孩子接出院的,接诊的医生拦都拦不住!”

“那你把接诊的那位医生叫出来,咱们当面对质!”黎炎叉着腰说。

周芸的泪水差点从眼眶里涌出来,但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不愿意再让眼前这群无赖玷污遇难同事的尊严:“那位医生不在,孩子出院时,家长是在同意书上签过字的。”

“那你把同意书拿来!”黎炎的嘴角浮现出奸诈的一笑。

周芸知道这里面的套路,他们早在孩子出院时就起了坏心,签完同意书,趁着医生不注意偷出来扯了。她神色如常道:“好,那份同意书是我亲自锁在抽屉里的,我现在就去给你拿。”说完转身就要走。

“站住!”黎炎急了,“拿什么拿?你想伪造一份!”

“怪事,你怎么知道我要伪造一份?难道你早就知道那份同意书不在了,被你们偷走了,撕烂扔了,对不对?”周芸冷笑道。

黎炎一不留神着了她的道儿,气急败坏。

“笔帽黎,我给你们指条明路。”周芸轻蔑地对黎炎说,“你知道程序,在规定的时间内,申请医疗事故责任鉴定,对孩子的尸体做解剖检查,如果发现我们确实在治疗上存在过失,最后法院裁决应该付多少赔偿金,医院照付,在这里闹,没用,尤其是今天,整个旧院区就这么几个人,我算是最大的官,连个行政值班的领导都没有,有本事你就闹,看能闹出一分钱来不?”

“你想给我孙女开肠破肚啊!你这个女人好狠的心啊!”那个老太太扑上来就要撕打周芸,却被黎炎架开了。职业医闹之所以冠之以“职业”二字,是做事要从利益的角度考虑,不能动不动就张牙舞爪……他选择今天的日子闹,本来是发现急诊的医生少、患者多,局面本来就混乱,闹起来容易搞大,这种情况下,院领导一般都大事化小,宁可多出一点儿钱息事宁人。现在不仅上来就被周芸压制住了气焰,还听她说整个旧院区连个大点儿的官都没有,显然这里已经被新院区抛弃,棋盘都扔了,还计较弃子有什么意义?所以他犹豫起来,不知道这场闹剧该怎么收场了。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周芸感到裤兜里的手机在震动,拿出来一看,见是正在二楼PICU的警官丰奇打来的,赶紧走到一旁接听。丰奇和田颖进驻PICU之后,她和他们见过一两面,但她知道他们执行的任务高度机密,所以除了派袁水茹和老张做好配合之外,并不多问,而他们也从未主动与她联系过。此时此刻丰奇突然打来电话,她已经绷得很紧的神经又袭过一丝不安。

没想到丰奇说的是:“周主任,我听见楼下非常乱,有哭声,有吵闹声,还有哀乐的声音,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需要我帮忙吗?”

周芸心上便是一暖:“丰警官,没事的,我能搞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