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世上总有阿婆好
纪宁稀里糊涂就被洛昀牵走了。
她不知道洛昀会直接带着他去哪，她也不在乎。
可等他们到达目的地时，她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冲动。
洛昀确实是牵着她走的，两个人一同穿过了仙门与魔族的交界处。
之后再动用了好几段瞬移，终于落地了。
纪宁事先不知洛昀要把她带到魔族的地界来，他也没解释。
今日看守渡口结界的是流光宗的修士，他们看到洛昀时，凭借纪宁的脸，直接被放行了。
至于她，有了额头上的血契，守渡口的修士也没多问。
一落地洛昀就松开了她的手，纪宁偏过头来瞧了他一眼。
“才被打就逃出来，不怕我母亲继续罚你么？”
纪宁语气淡淡，就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别担心，不会的。”
其实洛昀发现，她母亲那样强势的女人，跟她逆着干肯定讨不到好处。
若是假意顺从，说不准另有收获。
纪宁和他对视了许久，可是他一直巧笑盈盈的模样，她仿佛能看到这背后藏着一只狡猾的狐狸。
终于还是她败下阵来，转开了眼。
洛昀又牵起她的手，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
她手心冰凉，他指尖温热。
“纪宁，不管你出不出来，你母亲都会找各种理由罚你，干脆随她。”
“可届时替我受罚的人是你。”
洛昀又浅浅地“嘁”了一声，心甘情愿的连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对，你说得对。罚我就行了，你不用管了。”
纪宁略微古怪地打量着他，似乎不太理解他的话。
“走，说了带你去见人。”
不等纪宁反应，他又扯着她的手腕走了。
他牵自己的手，一派自然。
她一向不喜旁人过多的触碰，竟也没拒绝。
层林叠翠，烟雾寥寥，竹屋安静地处于林间深处。
此间场景和纪宁剑内的空间一样雅致，纪宁却未曾来过。
“这是？”
“跟我来。”
洛昀牵着纪宁推开了竹屋的门，屋内的摆设简单不失雅韵。
正中间的藤椅上坐着位花白盘头的奶奶，她手上缝着精致的扇面。
一针一线，时光清浅。
纪宁许久没有见年纪这么大的奶奶了！
在这片大陆，修灵者修为越高应该老得越慢，等到成功登仙容貌便会定格。
像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的，已经不多了。
“她是？”
“是洛昀的阿婆。”
他的阿婆怎么会年纪这么大？
说着，洛昀就去招呼她了。
“阿婆，你看谁来了？”
洛昀继续牵着纪宁走，生怕她不动似的。
阿婆慈眉善目，听到了声音才缓缓抬头。
她的眼里似浑似雾，穿越亘古，眨眼的瞬间，恍若一切都不太真切。
而她的眼睛也转了好久才终于定睛到了纪宁的脸上。
“是小昀来了呀。”
洛昀主动凑到她跟前，蹲下去与她平视。
“阿婆，我才是洛昀。”
阿婆看到一个容貌倾城却眉眼清冷的姑娘蹲在她腿旁边。
好美的姑娘啊，可惜没见过。
“诶？小姑娘，你是？”
“我是洛昀。”
阿婆伸手拍了拍洛昀的脸颊，拍到的其实是纪宁的脸。
平滑如雪玉，手感舒服极了，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小姑娘哟，别骗我了，阿婆就算记性再差也知道，自己的外孙是个男孩，又怎么会变成这么灵秀一个姑娘呢？”
洛昀扯下她的双手，合着握在掌心里，语气温和：“阿婆，我说真的，没骗你。我和她互换了身体，所以现在他成了我，我成了她，她叫纪宁。”
纪宁诧异，她没想到洛昀这么轻易就把互换一事告诉他的阿婆，一点忌讳都没有。
他对阿婆居然毫无隐瞒。
因为他们是亲人么？
阿婆愣了好一会儿，眼眸缓缓转动，眼白停留的时间更长。
她的目光从洛昀身上转移到纪宁的脸，又过了许久才看回来。
“这……真的？”
“真的真的，不骗您，我何时骗过您？”
“好～”
阿婆又低头捣鼓自己的针线活了：“姑娘家水灵灵的，我们家小昀也变成漂亮的女娃娃了！那阿婆给你做几件好看的新衣裳。”
阿婆的声音动听，哪怕经过了岁月的洗礼，依旧能听出曾经的清越。
听了她的话，洛昀简直哭笑不得。
纪宁却更惊诧眼前这位老者居然这么快就接受了他们互换身份的事实。
如此坦然，丝毫不怀疑，她如此信任洛昀的话么？
阿婆笑眼缝着针线，看起来是真的想给她的“外孙女”做衣裳，一边念念叨叨，眉目慈祥。
纪宁观察仔细，留意到阿婆笑起来眼睛呈现桃花的弧度，这才信了眼前这位真的是洛昀的亲外婆。
洛昀知道纪宁满肚子疑问，他一起身就跟她解释道：“阿公和阿婆年轻的时候就是普通魔修，自然比不上大的修仙门派。可我在这个世界的母亲，也是阿婆唯一的女儿，她爱上了西域门的仙修，可以说是我那位所谓的爹。”
“为了嫁入西域门，她硬是改道与阿公阿婆断绝了关系。十几年前，阿公阿婆想去探望母亲，可是他们在仙门地界被当成了敌人。他们找到了西域门，但母亲不敢出去，她怕有人发现她过去是魔修。阿公阿婆思女心切，硬闯西域门，他们当然不允许，从而重伤了阿公。”
“后来阿公咽气的时候，母亲都没有回来看过他，阿婆埋葬阿公后，伤心过度，一夜白头，也自废了一身修为，从此变成了一个凡人，也就是你看到的这样。”
洛昀讲这些话时，神色有几分晦暗，却也看不出过多情绪。
纪宁大惊，她兀地蹙起了眉头。
“你母亲原本是魔修，是中途改道的？”
“嗯，是这样。”
“你没有告诉你阿婆我来自清山宗，是因为她恨仙修？”
纪宁想，如果故事是真的，仙门的人相当于毁了阿婆的一生。
夺女弑夫之仇，她应当是恨的吧。
“是，不过阿婆已经成了凡人，她早就自废了修为，现在她也分不清仙修和魔修了。”
可不是嘛，纪宁在老者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灵力。
她没想到这背后居然有这么错综复杂又悲伤的故事。
有的人，只一站定，便已成沧桑。
她至今还在查探父亲当年死去的真相，她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生母。
她本以为落得她这般境遇的，只有她一个了。
原来洛昀曾经的遭遇，一点都不比她少。
哪怕她知道这个世上的洛昀已经死了，还是忍不住心上唏嘘。
“这些你何时发现的，你母亲告诉你的？”
“不是，准确的是之前那个洛昀死去以后，我在魔族地界游走的时候发现的。”
洛昀示意她看向阿婆。
此时阿婆半边脸沐浴在阳光下，气质恬静，纪宁能想象出阿婆年轻的模样。
阿婆仍然在专注着针线，根本没留意他们俩。
“其实阿婆的精神状态不好，应该是得了老年痴呆。”
“老……年……痴呆？”
洛昀浅笑了下，他知道纪宁不懂，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尽量给她解释。
“这是一种病，只有年岁大了才会得。简单来说，阿婆已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凡人，年纪大了，便容易糊涂得像个孩子。”
“但她也有清醒的时候，她清醒的时候会告诉我这些过往。我经过多方求证发现，那些话都是真的，于是我才和她相认了。”
纪宁抿了下唇，才道：“所以过去三年里，你一直与你阿婆在一起？”
“对，还好这里有她。”
否则他刚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根本不懂这里的生存法则。
阿婆让他少走了许多弯路，哪怕他不是她真正的外孙，他却愿意一直扮演这个角色。
还好这里有阿婆，他才至于莫名其妙落入一个修真的世界而手足无措。
“纪宁，谢谢你。”
纪宁不知道洛昀为何向她道谢，微微一怔。
他则弯了下唇，无言。
“洛昀，你告诉你阿婆我们互换身体的事没事么？”
“没事，担心什么，阿婆不是外人，况且她过会儿可能就忘记了。”
洛昀提前打断了她的话。
可那句“阿婆不是外人”硬是闯入了她心间。
也许，人在这世间身边总要有一两个值得信任的人。
倘若谁都不信，至孤至寡地活着……
可母亲分明告诉过她，这世上除了自己，根本无人可信，无人可靠，无人可爱。
纪宁走神的瞬间，洛昀又抓起她的手，直接拉着她到阿婆跟前了。
“阿婆，我们想尝尝你做的菜。”
阿婆手上的动作一顿，抬了抬头。
她直接看向了纪宁，眼里的柔光将纪宁团团包围，暖洋洋，仿佛要柔化纪宁的心墙。
纪宁是不会做菜的，甚至用手指不沾阳春水来形容她也不为过。
况且母亲对她的要求本就是——早日提高修为，早日辟谷。
这些普通凡人的事，她真的做不来。
可是她却看见洛昀手法熟捻地和阿婆一起洗菜、切菜。
他在她的身体里面，日头的光彩倾泻于他的侧颜时，莹白的脸颊像是会发光似的，明媚又动人。
阿婆很开心，一双与洛昀极其相似的桃花眸一直弯着和蔼的弧度。
眼前的场景看起来就像是凡间的外孙女和阿婆一起准备饭菜。
普通的凡人生活，平凡的日子，烟火气弥漫，宁静而祥和。
纪宁的眼也不自觉地柔和了下来，那头的洛昀发现她定在原地，还招呼她：“纪小仙女，会做菜不，过来帮忙？”
此一刻，纪宁觉得，笑着也挺好的呀。
*
没过一个时辰就上了菜，他们三人坐在林间的石板凳上。
阿婆是真的做了一手好菜，盛菜的碗是纹路简单的土陶碗，更加衬得菜肴精致。
洛昀和阿婆两人分别坐在阿婆两边，一派和谐自然的光景。
葱花烤鱼，色泽金黄，香味四溢，洛昀赶紧用筷子一翻。
原来这烤鱼外酥内嫩，皮翠，肉多汁，简直色香味俱全。
“阿婆的葱花烤鱼最拿手了，多捧场。”
阿婆没搭理洛昀，因为一旁的纪宁还没来得及拿起筷子。
她夹了一块麻婆豆腐到纪宁碗里。
滑溜溜的豆腐落在白米饭上立刻开成一朵豆腐花，油汁顺着山丘似的米饭上流淌下去。
“来，这个我们家小昀最爱吃了，你尝尝。”
阿婆又连夹了好几块肉到她碗里，惹得她受宠若惊。
纪宁赶紧捞起筷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拦住了她：“阿婆，不劳烦您，我自己来吧。”
洛昀在一旁嚼着东西酸不溜秋道：“阿婆，您是不是忘了，我才是您外孙，我都说我跟她换身体了。”
阿婆用筷子敲了下洛昀的手，他也装模作样地嗷叫出声。
“我知道，我记性好着呢。人家小姑娘第一次来我们这，阿婆想让她尝尝鲜怎么啦，你酸什么哟。”
纪宁是真的很佩服洛昀的阿婆，居然能如此自然地相信并且接受他们互换了身体这件事。
“况且人家都叫我阿婆了，阿婆当然要好好对她啦。”
纪宁只是一时口误，后知后觉叫错了，脸颊有些发热。
她想，阿婆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活泼的性子。
阿婆又转过头看着纪宁，满目慈爱。
“好吃吧？”
纪宁小口地吃着肉，比一般的贵公子还要斯文。
她咬下一口，酥脆流汁，味道确实不错。
她微微勾了嘴角，朝阿婆点头，已是肯定。
“哎，还是姑娘家吃东西好看。”
阿婆转过头数落狼吞虎咽的洛昀：“不像你，粗鲁。”
洛昀简直气笑了，他端着饭碗，理所应当道：“阿婆，吃个饭要那么斯文做甚，装模作样，难道我需要减肥么？”
“可你现在在人家身体里面，大快朵颐不是损害姑娘家的形象么？”
闻言，洛昀咽了一下。
他有点心虚地抬眼看了纪宁一眼，只见她面容清淡地吃着饭，根本懒得朝他这边看。
其实她也知道，洛昀已经把她的身子都吃胖啦！她只是懒得计较。
只不过她原本是偏瘦削那类的，那时气质清淡又冷漠。
现在她的脸颊和身体上都圆润了些许，反而更好看了。
主要是该丰腴的地方一点也没落下。
“行啦，能碰上这么漂亮的姑娘是你的福气。你们既然互换了身体，可就是这世上最了解对方的人了，小昀，日后你可得对人家姑娘负责，否则阿婆定要修理你的。”
阿婆说这话时是看着纪宁的，眉眼柔和，却数落得洛昀措手不及。
他又噎了一下，这回连着米饭一起呛到了，忍不住咳起来。
一顿饭连呛两次，他简直有苦难言。
其实阿婆说的不错，他们现在对对方的身体和生活可谓是了如指掌，连……
想到些不该想的，洛昀感觉自己的脸火烧一样，不过纪宁这俱身体的体质好像不太能显露出来。
他慢悠悠地看了看纪宁，发现她还是一副淡淡的模样，一脸清寒。
可是眼神却出卖了她，她又走神了。
洛昀坏笑道：“阿婆，我们以后还会换回去的。”
阿婆瞪了他一眼，只是那眼神并不是真的怪罪，反而充满了溺爱。
“哦？既然能换回去，你到时更要对人家负责了。”
洛昀含着笑将目光从阿婆的脸上转移到纪宁的脸，结果她居然还没回过神来。
直到阿婆的双手握住了她的手，她才拉回了思绪。
对阿婆来说，她虽握着外孙的手，却牵着纪宁的灵魂。
“姑娘啊，阿婆不知道你们俩为何换了身子。但小昀既然肯带你来阿婆这，说明你对他来说肯定不是一般人哦。”
“你的性子又跟他完全不同，阿婆能看出来你喜静，可这小子却很闹腾。阿婆是过来人，听阿婆的，倘若你不喜欢我们家小昀，以后嫁人也一定要嫁个爱慕你的且你爱的人，只有互相倾心，日子才能长长久久。”
洛昀听了后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
“阿婆，我好像也不至于闹腾。”
阿婆没理他还是满目柔光地看着纪宁，尽管她在洛昀的身体里，可阿婆还是越看越满意。
阿婆笑得时候眼角的纹路明显，勾勒出岁月的痕迹，可是纪宁却觉得前所未有的亲切。
一阵暖流淌紧她的心谷，带着柔化万物的力量，抚摸她的心房。
她的一只手被合握在手心里，暖烘烘的，犹如一阵夏末的清风拂过心上的荆棘。
阿婆说的话她听进去了。
从来没有人和她说过这种话。
爱是什么？
父亲的爱时常是感怀众生的悲悯，博大又遥远。
母亲的爱她不清楚。
小时候纪宁就时常想不明白，身为佛子的父亲要和母亲在一起，究竟要跨过怎样的阻碍？
当他半只脚步入红尘之时，此生注定了无退路了。
父亲纪成曾温柔地看着她：“宁儿，你以后都会懂的。”
如今已经光阴荏苒，岁月更迭。
可她为何，还是寻不到答案。
“姑娘啊，不管怎么样，都要珍惜眼前。不要像阿婆一样，失去以后，就只有缅怀和后悔了。”
提及故人，阿婆的眼蒙上一层湿润。
她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往竹屋的方向去了。
纪宁看了洛昀一眼，明显心下惊慌。
她担心是不是自己做了些什么不该做的。
洛昀看出她的自责，立刻摇了摇头告诉她没事，不是她的错。
*
饭后，洛昀告诉她说今日是阿婆最清醒的日子了。
他揶揄道：“可能是纪小仙女大驾光临，阿婆高兴。”
纪宁刚开始是不信的，直到她和洛昀收拾好桌碗后才发现，阿婆又坐回藤椅上头去了。
阿婆嘴里细细碎碎的念叨着：“要绣好看的扇面给钰哥哥，钰哥哥出尘俊逸，定要拿最好的。”
阿婆的脸上划过一丝娇嗔，她还沉浸在曾经的年华中。
洛昀告诉纪宁“钰”是他阿公的单字，阿婆应当是思念她已逝的爱人了。
此时，阿婆的眼神已不再清明。
显然，她又忘记了洛昀和纪宁是谁，来自何处。
“你们是谁啊？哦，好久没看到这么好看的年轻人咯。”
洛昀又耐心地跟她解释，不厌其烦：“阿婆，我是小昀，她是纪宁，说来话长，我和她互换了身体。”
“哦，原来是这样啊，小昀回来啦！”
阿婆虽然忘记了许多事，可还是知道自己有一个长相极其俊朗的外孙。
可是没过一会儿，只是他们转身的功夫，阿婆又忘记了。
她又会再问一次他们是谁，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反反复复，到最后纪宁都喃喃道：“阿婆又忘记了……”
洛昀看得出来她有一丝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