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黎明前的呐喊(17)
从解脱论悲剧观走向审美和道德自觉论,再走向以忧生忧世为文化心理基础的“大事业”论,肯定以出世襟怀做入世事业的生存方式,就是王国维悲剧观所包含的主要内容。
人们也许会说,王国维如此说来说去,曲曲折折,时而依据逻辑,时而依据经验事实,时而又依据自己的价值选择,终究难成思想体系。但是,王国维对于这种状况,早已有达观之见。他在《论性》一文中就指出过,像“性”(人性)究竟是善还是恶这类问题,是“超乎吾人知识之外”的问题,而讨论这类问题就不可能不互相矛盾和自相矛盾。比如孟子说“人之性善,在求其放心而已”,如果要他回答“放心”(放纵之心)从何而来的问题,就要推翻他的性善说;荀子说“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人为)也”,如果要他回答人为什么要“伪”的问题,也会推翻他的性恶说;康德既说道德是人心中的无上命令,但又说人有“恶根”;叔本华认为“吾人之根本,生活之欲也”,也很难回答人为什么会产生拒绝生活之欲的冲动的问题。所以,即使是号称严密的形而上学说,也难免捉襟见肘,王国维悲剧论中包含不能以逻辑一以贯之的内容,也就不足为怪。
实际上,我们在王国维的悲剧论里,与其说获得了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解决了人生真理问题,不如说随着他从否定意志切入,经历了一次心灵探险。他洞察了几乎所有的悲剧现象,不仅用社会处境悲剧使人毛骨悚然,还用生命悲剧迫使人面对着死亡的深渊思考如何才能不再禽兽般生存的问题。于是,审美的大门叩开了,道德自觉的新根据提出来了,如何转换人的气质,如何提高人的精神素质的问题也得到了探讨,以出世襟怀做入世事业的“新人”也作为一种人格理想出现在地平线上。尽管在每一个转折关头,人们都要面临着多种可能性的选择,但王国维的选择却体现了一种“新人”理想的导向。
人们往往不愿意面对悲剧,思考悲剧,因为他们不知道关于悲剧的思索中包含着这么丰富的内容。
人们往往一看到某些悲剧观念在逻辑上导向死亡就以悲观主义、虚无主义进行简单的排斥,而不知道这很可能只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导言或序幕。
人们往往满足于从人生享受的角度来谈“美”,而不知道真正的“美”只能从否定世俗享受中诞生。
人们总是在努力加强道德训诫的权威性,却不知道一切道德自觉只能产生于对人类苦难的同情,“一切仁爱都是同情”[1]。如果没有同情这个基础,道德不是走向虚伪,就是一句空话。如果把道德建立在“契约”的基础之上,那么强者撕毁契约只是早晚的事;如果把道德建立在“恨”的基础上,那就只能产生以专制制裁为后盾的纪律而没有道德。
人们也喜欢侈谈转换人的气质,提高人的精神素质,如果不为它找到自觉的基础,而只是不断颁布新的戒律,那么“提高”云云就始终是一个梦幻之词。
人间缺少的不是为私欲而奔忙的人,也不是虚伪的道德警察,而是真能以出世襟怀做入世事业的人,只有他们,才是真正能增进人类幸福的人。
面对王国维的解脱论悲剧观、审美道德自觉论、以“忧生忧世”为文化心理基础的“大事业”论,我们可不可以想起这些?可不可以由此切入,思索一些更为广泛、更为深邃的问题?
苟能如此,也就不虚此行!
注释
[1][德]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石冲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