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詹姆斯

医生手套上沾满了鲜血。

地板上也流淌着红色的血液。

艾玛紧紧地握住我的手，像是要活生生把它扯下来。她表情痛苦，凄惨的叫喊声像一阵寒风吹进我的身体，我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不忍心看到艾玛这样，问医生：“你不能给她点儿止痛药吗？”

“太迟了。”医生又鼓励艾玛道：“艾玛，最后再用力一次。”

她咬紧牙关，身体又使起劲来。

“就是这样。”医生挥着手指引着艾玛。

为什么她不接受硬膜外麻醉？如果是我，我肯定接受。

虽然我学过一些医学知识，但我没有在医院实习或者从医的相关经历，因为我知道机器和人工智能才是我的强项。而且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我肯定做不了产科医生。接生需要非常强大的心理素质。

在艾玛最后一次使劲后，产房里响起一阵洪亮的哭声，那是我听过的最美妙的声音。

医生抱起孩子给艾玛看。

艾玛双眼溢满了泪水，胸口起伏喘着大气，精疲力竭地倒在床上。认识她以来，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喜悦，这同样也是我人生中最激动的一刻。

“恭喜你们，”医生说，“是个女孩子。”

医生将孩子抱到一旁，为她做身体检查。

我俯下身抱住艾玛，在她脸颊亲了一下，说：“我爱你。”

“我也爱你。”她的声音还非常虚弱。

一名护士将孩子放在艾玛怀里，艾玛小心并温柔地抱着她。

我看到艾玛松了一口气，她一直担心太空的辐射会影响到孩子，使孩子产生先天缺陷。

一开始我也非常担心，但医生向我们保证孩子一切正常，因为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发明的新船体比几十年前的旧设计更能抵御辐射危害，而且艾玛怀孕是在谷神星大战数月后。我和艾玛还有其他返回成员一样，落地后进行了严格的生物防护隔离，包括恢复骨密度和去辐射治疗。

当得知艾玛怀孕后，田中泉和其他医生对她进行了全方位检查，结果一切正常。但我和艾玛与所有初为父母的人一样，控制不住地担心。好在孩子没事，她是个漂亮、健康的女宝宝。我们决定给她取艾玛母亲的名字——艾莉。

“欢迎来到这个世界，艾莉。”艾玛对着宝宝温柔地说道。

一阵哭声划破夜色，艾玛床头柜上的婴儿监护器里传来艾莉哇哇大哭的声音，婴儿监护器不停地发出振动提示。艾玛翻了个身，研究着监护器上蓝绿色的夜视仪图像。

小艾莉躺在婴儿床上，身上裹着襁褓，正放声大哭着。我很惊讶，一个小婴儿的哭声竟然能如此响亮。

“我去吧。”我从床上坐起来，准备去安抚一下艾莉。

艾玛抓住我的手臂，说：“别，你明天还要早起工作。”

“没关系，交给我吧。”

我在她额头吻了一下，为她盖好被子，我知道她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过去一个月，我们都非常疲惫，尤其是艾玛，现在该轮到我为她做点儿什么了。

我走进婴儿室，把艾莉从床上抱起来。我将她紧紧抱在胸前，轻轻地摇晃她并四处走动。艾玛比我更会安抚，她悦耳的声音总是能让艾莉静下来，而我却像个手脚笨拙的木偶，只能抱着艾莉轻声说着：“没事的……宝宝不哭。”不像艾玛，我甚至连儿歌都不会唱。

奥斯卡出现在门口小声问道：“先生，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奥斯卡神通广大，但带孩子可不是他的强项，虽然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没关系，不用了。”

我坐在摇椅上轻轻地晃着艾莉，她纯真的蓝眼睛好奇地盯着我。我将食指放在她手心，她握住了我的手指。我开心地看着艾莉，感叹她是多么脆弱和纯洁无瑕，而等待着她的外面世界又是多么残酷危险。

在艾莉出生之前，我有数不尽的忧虑，现在她成了我唯一的牵挂。我知道，每个家长都对自己孩子将来要独自面对外面的世界感到不安，可也正是这个世界为我们带来了艾莉——这个危机之下的新生命。我们每天手忙脚乱地处理各种事情，准备着一场必会到来的战争。

数十亿人在“漫长的寒冬”中死去，地球仅剩九百万人。当冰川在地球不断蔓延时，幸存者们蜂拥至地球最后的宜居地，建立了密密麻麻的难民营。虽然漫长的寒冬已经结束，但我们还住在营地里，而重回故土的呼声日益高涨。

营地平静的生活背后，人们不可能忘却网格的威胁，但大家对此很少提及。有人说带来漫长寒冬的外星人已经不会再来，我不敢保证。

如果网格卷土重来，它带来的必定是毁灭，甚至是让人类消失的最后一场战争。我一定要做好准备，因为这是我的本职，我现在已经是一名父亲了。

夜深了，艾莉终于停止哭闹睡着了。我本该回去睡觉，内心却焦躁不安，几个月没工作的日子非常不好过。

来到住所的小办公间，我查看了邮件，然后打开新闻界面。

在一张视频缩略图里，一名记者正站在一片寒冰中。要是在两年前，我会猜测她是在南极洲，但现在不一样——大半个地球都是这副模样。屏幕下方显示着地址：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

在记者身后，十几架美国海军直升机和成群的军队聚集在一台巨型挖掘机周围。我点下播放键，画面中的挖掘机正在开凿冰雪，小心翼翼地挖掘着什么东西。

夜晚非常安静，新闻声突然在房间回荡，我赶紧将视频声音调低了一些。

“在我身后，美国军队正首次尝试重新解冻美国国土。”

画面开始放大，雪下露出的正是美国国会大厦的穹顶。

画面缩小，记者又出现在视频中。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马上就能回家了。”

另一个视频引起了我的注意，虽然内心不想重揭伤疤，但我还是忍不住点了进去。

视频开始是积雪在一面墙上慢慢融化，之后墙上显示出节目的名字：《和克雷格·柯林斯一起看〈熔点〉》。

《熔点》是大西洋网最受欢迎的新闻节目之一。得益于最近发射的卫星，这也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联合播放新闻节目之一。

“今天请到的嘉宾是著名的机器人专家——理查德·钱德勒博士。他今天要和我们分享他的新书：《拯救地球：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倾尽全力结束漫长寒冬背后的真实故事》。”

屏幕先为大家展示了书的封面，然后画面慢慢切换到坐在一张小桌旁的克雷格和钱德勒身上。

“非常感谢您的到来，钱德勒博士。”

这位是我曾经的大学教授和导师，也是后来诋毁我的那个人。他咧着嘴，一脸笑呵呵的表情。

“这是我的荣幸。”

“我们先谈谈你的新书吧，最近可是人手一本，红遍街头巷尾，网上的阅读量高达一百万吧？”

“应该有吧，我也不太确定。我不太在意阅读量这些东西，我只想和大家分享这些故事。”

“嗯，有一部分人对你书中的内容提出了异议，特别是你对‘首次接触任务’和谷神星大战的描述，它们引起了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和三大超级联盟高官的激烈反驳。”

钱德勒耸着肩，看起来满不在乎。

“他们当然会反驳，因为他们想控制地球上唯一的话语权，只有这样才能保住权力。随着冰雪融化，他们对世界的控制也将逐渐瓦解。他们将重心放在太阳盾计划上，我们需要保护地球，但我们也需要倾听人们的声音。”

“什么声音？”

“回家的呼声。回到我们曾经的城市和家园，让生活重回正轨，这是人们想要的——同时也是三大政府最害怕的事情。”

“让我们回到你的新书。在书中提到，你参与了‘首次接触任务’、谷神星大战决策和执行的重要部分，然后击败了网格，还声称被他们排除在后续任务执行和计划制订之外。但大家普遍相信，詹姆斯·辛克莱才是那次任务的主要科学家和机器人专家。对这两种冲突的说法，您想做何解释？”

“我希望大家能认清一些无法否认的事实。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没人能否认我是他们首先联系的机器人专家，而且在任务成员参加任务简报时，我也在肯尼迪航天中心。没错，辛克莱的确是在‘和平女神号’和斯巴达舰队飞船上，但我待在地球制订计划也是有原因的，没有人愿意让任务核心人员陷入危险之中吧。我们都知道这些任务十分危险，我们的眼光要放远一点儿。”

钱德勒顿了顿，接下来的话似乎让他难以说出口。

“我也希望大家能弄清来龙去脉，我们谁也不能否认詹姆斯·辛克莱是一名重罪犯。在漫长的寒冬发生以前，美国政府判处他危害公共安全，将他送进监狱，一直到‘首次接触任务’想法产生时，他也没有出狱。而他参加任务的回报，便是获得有条件赦免。”主持人点了点头。

“话虽如此，我还是愿意承认他在某些方面的功劳，辛克莱在两次太空任务中确实有所表现。但我们真的需要一个像他那样的重罪犯来带领我们保卫地球吗？我们需要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人物，一个能为大众利益考虑，而不是只顾自身利益的人物。”

钱德勒已经连续抨击我好几个月，嘴里滔滔不绝吐出半真半假和自我膨胀的话语。他的确出席了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关于“首次接触任务”的会议，但他提出的计划会严重影响任务的成功率。我对他的计划投了反对票，而当争强好胜的钱德勒态度变得恶劣时，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主管劳伦斯·福勒决定把他从任务中除名。现在回想起来，也许那样做才正好挽救了任务，从而挽救了整个世界。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开始我就不该点开这个视频。但我内心深处明白，如果公众的不满情绪转向政府，我们不仅要解决网格的威胁，还要面对民众的不满和质疑。这样的后果是我们无法承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