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都是倔脾气
三排执行的是增援任务,昨天下午阻击阵地上的二连和团部失去了联系,通信兵在路上牺牲了,还是美军占领了阵地?三排只有冒险穿过美军外围的薄弱防御地带,及时赶到阻击阵地。二连在炮火连天的在阻击阵里泡了整两天,就算是坦克也熔成了铁水。
二连占领了U型公路附近的高地,高地位于易守难攻的峡谷入口。峡谷是个大风口,冰刀子似的狂风分秒不停。
三排的五十二名战士一路上闷声赶路,中途休息时偶尔会听见班排长的吆喝。这便是精锐部队的性格,话多的人牺牲了,因为他们害怕,牵挂过多的人也牺牲了,因为他们犹豫。抗日战争时期有个投笔从戎的天津大学的学生,每天高呼口号激情飞扬,日军几轮炮击后却被吓得精神错乱,在盲目的狂奔中被炮火绞碎;一个饭庄老板的儿子在辽沈战役时加入了三排,怀里揣着未婚妻的照片,脖子上系着五个护身符,冲锋时佝偻在其他人身后,后来被装死的国民党军官打了冷枪。
火线法则以血的方式淘汰了身材高大的战士,长相英俊、目露精光的战士在配合侦察科执行任务时暴露;活下来的老兵像是终生无语的老槐树,一旦抓起枪,浑身的骨节都会爆发出连串的脆响,沟壑般纵横的伤口布满身前,脊梁光滑如镜。老兵们都生有一副憨厚的农民面孔,丢进人堆里眨眼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蹲着吃饭,手指短粗,天塌下来只是一味地憨笑。一位军首长视察三排时感慨万千:“这就是我们的部队,这就叫重剑无锋!”
这支农民组成的部队战无不胜。
陈子忠身高一米九,在主要执行侦察、渗透、穿插任务的尖刀连绝对是个另类。徐凯说服陈子忠加入抗联,却不太情愿让他在尖刀连扛枪,他劝阻陈子忠:“大个子,你看见咱们的连旗了吗?每次战斗都得被枪子钻几十、上百个的窟窿,你比连旗还扎眼。”
陈子忠用事实证明了徐凯这个老尖刀连长也会走眼。他在战斗中异常英勇,而且极具战斗智慧,到尖刀连后两年内就凭借赫赫战功从普通战士晋升为班长,很快又晋升为排长。
尖刀连的班长不好当,排长更不好当。尖刀连的战士基本都是从其他部队抽调的尖兵,看似朴实,实则是精光内敛,这些在战火里摸爬滚打了几年的尖兵个个都是对射就贴着头皮往上冲、打光子弹就拉响手榴弹、抱着敌人同归于尽的战场煞星,每个人的经历都可以在战史上大写一笔。胜仗打多了,老兵的傲气自然养成,没有过硬的真本事和虎口拔牙的霸气根本让这群刺头俯首。
在陈子忠赫赫的战功中,强渡冰河显然不值一提。一米九的身高是尖刀连的一个奇迹,战斗中极少受伤是他创造的另外一个奇迹,尖刀连的战士都说陈子忠是子弹里的姜子牙,姜子牙一到,众神退让,陈子忠冲锋时子弹绕道。
扛枪九年,解放战争中他一人一次歼敌一百三十二名,俘敌二十六名,被评为“一级杀敌英雄”,先后荣立四次大功,五次小功,获得五枚勇敢奖章,一枚艰苦奋斗奖章以及解放东北、华北、滇南、中南的纪念章。在解放海口的战斗中,陈子忠断了一根手指,那是他迄今为止受过的最重的伤,他因出色完成任务荣获双大功。
那一次,国民党军防御严密,尖刀连想尽办法也无法打探到布防情报,陈子忠请求单独行动,徐凯让他多带两个人,他说独头蒜更辣。穿上老百姓的衣服,陈子忠守在路边,专拣美式吉普车拦,最后挡了一名营长的车,说自己要从军,营长军务繁忙,懒得和他啰唆,让警卫撵他走,他三拳两脚地便放倒了三名身高体壮的警卫。营长来了兴致,让他打枪,他却故意打偏,五发子弹仍有三发击中百米外的树桩,营长如获至宝,加上他说话气沉丹田,声若洪钟,仪表堂堂,于是便让他做贴身警卫。
几天后的夜里,他跟随营长前往营部的作战指挥所,营长还是对他不放心,让他留在车里。他看见指挥所里灯火通明,人流穿梭,所需的防御工事图就挂在墙上,于是毁掉电闸,完全凭借记忆在黑暗中冲进指挥所,从墙上扯掉防御工事图。这时,一支手枪夹着咒骂从身后顶了上来,他急中生智,把小手指塞进了枪管,炸膛的巨响让指挥所里更加混乱,他用匕首解决了身边的两名警卫后全身而退。当他开着吉普车大摇大摆地离开时,指挥所里的枪声响成一片,后来得知两名作战参谋死于乱枪。
陈子忠身高体不笨,走路内八字,别人的鞋先坏底,他的鞋却先坏鞋帮。他六岁习武,头三年没学过一招一式,只练马步,双脚内扣养成怪异的走路姿态,鞋帮比鞋底磨得厉害。陈子忠手使双枪,左近右远,射程之内的目标甩手便打,弹无虚发。他的两把盒子炮是又被称作“快慢机”的德国“712”毛瑟驳壳枪,右手枪的准星刻意磨掉了,因为盒子炮经常别在腰间,准星影响抽枪的速度。一段时间后的电影《平原游击队》中的主角李向阳也有着磨掉准星的右手枪。
三排的战士多是农民出身,陈子忠也不例外。开赴朝鲜战场前他已经转业回家,收到回部队的消息时正蹲在田头,捧着海碗吃得啧啧有声,心里估算着今年能收多少瓜,能卖多少钱,该给瞎眼的老娘做几件新褂子。
在那之前,部队刚解放了海南岛,在河南执行生产任务,短短几个月,拳头大的石块随处可见,遍地细沙的荒野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绿色沃土。接到转业通知那天,他带着战士们推着独轮车将打下的粮食运送到百里外的粮库。每到清晨,几支、甚至十几支不同的军歌便在空中激荡,浩浩荡荡的运粮大军如同巨龙在地平线上腾越,各连队之间展开了一场你争我夺的独轮车大赛。小路被无数的独轮车反复碾压出深深的车辙。
谷子抽穗,玉米吐缨,高粱灌浆,微风摇摆着高矮参差的庄稼。站在田间小路上的陈子忠露出暖融融的微笑,这是他和战友们肩拉手刨,硬刨出的生机勃勃。他摩擦着手掌的老茧感慨,没想到握了这么长时间枪把子,又抓起了锄把子。
回到驻地,连通讯员通知他去见连长。走进连部,他看见一条腿垫了砖头的桌上摆着两个西瓜和一瓶白酒。徐凯说:“老陈,部队没啥下酒菜,瓜是咱自己种的,给你送行吧。”陈子忠愣了,许久才“哎”了一声,徐凯说:“有啥要求尽管提,回去给我写信也行。”陈子忠说:“哎。”徐凯举起酒瓶,干掉了半瓶白酒,说:“老陈,干了吧。”陈子忠说了声“哎”,一口气喝光了白酒,转身便离开了连部,第二天登上了返乡的火车,回家种下一片沙瓤大西瓜。
再回到部队,徐凯眼睛闪着亮光,上前给陈子忠狠狠的熊抱,捶打着他跟连里的战士们嚷道:“看看吧!都看见了吗?这就是尖刀连的兵,种地是状元,打仗是先锋!”
转业回家,陈子忠像是死了一回,徐凯劝说他转业时,他嘴里虽不曾有半个“不”字,但心如刀绞,他这样的老兵早已习惯以部队为家,上级是他们的兄长,战士是他们的兄弟,离开部队如同变成了孤儿。离开部队的前夜,陈子忠长时间地蹲在树下,一会把自己当作普通战士,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一会又变成了尖刀排的排长,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安慰自己。他走时泪水纵横,回到家个把月后,终于开始习惯听不到军号、看不见军装的生活,叹息着安慰自己,一门心思地过老百姓的日子,陪瞎眼的老娘安度晚年,不曾想复员命令又将他召回了部队,让陈子忠又死去活来了一回。
陈子忠的战友多是土生土长的东北人。当部队从河南开赴东北,坐在轰隆隆的火车上,再次看见翻山越岭的高压线铁塔,高耸林立的烟囱,重喝井拔的凉水,再次品尝到东北的高粱米,听到淳朴的东北方言,他们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在增援阻击阵地的路上,跑在最前面的陈子忠陆续发现了两名牺牲的志愿军战士的尸体。他先是捡到了一支打光子弹的三八大盖,将刺刀拧成了麻花,牺牲的战士躺在十几米外开,他仰面躺在脚印纷乱的雪地上,怒目圆睁,嘴里叼着半截耳朵,身上被卡宾枪打出了七八个血窟窿,涌出的血在身下冻成了一坨坨的冰。两百米外,另外一名战士的半个脑袋被子弹削掉了,下巴脱落,垂在胸口,僵硬的手指仍挂着手榴弹的拉环。
两名战士是阻击阵地派出求援的通讯员,一个掩护战友时被打死,一个用光弹药后和敌人肉搏,杀死两名韩国士兵后被乱枪打死。
在此起彼伏的牛喘中,战士们放慢了脚步,摘掉军帽,向牺牲的战友敬礼,陈子忠把帽子扣在死不瞑目的战士脸上,用手抹掉了他脸上的白霜,看来昨天傍晚前,二连便已经坚持不住了。
二连也是响当当的硬骨头,部队损失不到一半,建制没被打散,绝不会求援。
抵达阻击阵地前陈子忠远远看见了在阵地上飘扬的太极旗,阵地已被韩国军队占领,约有一个排的兵力正在警戒。
“狗东西!把阵地夺回来!摸近再开枪,刺刀见彩!”
陈子忠低吼着,率先爬上公路,冲向阵地,战士们漫山遍野地扑上去。阵地上的一名韩国士兵发觉了,鸣枪示警,陈子忠脚下略略一停,甩手便打,两声枪声后,鸣枪的韩国士兵眉心中弹,身边的太极旗吱吱嘎嘎地折成两截。
枪声,爆炸声瞬间响彻云霄,盒子炮、苏制步骑枪、轻机枪同时向阵地开火,脚步踉跄的炮手在弹药手的搀扶下连连发炮,阳光微露、寒雾氤氲的清晨顿时被硝烟和血色取代。老兵们展示着丰富的阵地经验和霸道的臂力,躬身冲锋时不断射击,在摸进阵地前连连投掷手榴弹。拽着青烟的手榴弹滑过目测近百米的距离,撼动着阵地和韩国士兵脆弱的神经。
十几分钟后,陈子忠站在狂风凛冽的阵地上,甩枪干掉了最后两名逃跑的韩国士兵。他一面吩咐战士们进入石块垒砌的阵地,一面寻找二连的战士,韩国军队不堪一击,以打硬仗、恶仗闻名的二连就算只剩下一个人,也不能容忍韩军骑在他们脖子上拉屎。
阵地下的山坡上密布星辰般的弹坑、断肢、叠加在一起的残缺不全的尸体随处可见,山坡下两辆瘫痪的坦克下面各自压着几具面饼似的尸体,被炸毁的履带长虫般铺出了几米……战场掩盖在薄薄的白霜下,但空气中仍旧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硝烟味,叙说着昨日异常惨烈的搏杀。
“找!二连这些狗东西是不是又挖了洞子,猫起来了?”陈子忠一瘸一拐地颠簸在阵地上,在阵地左翼,他看见趴在射击位的战士包裹在霜雪里,像是雪人。
“哎!阵地都让人拿下了,还潜伏呢!”陈子忠也不客气,上前一脚,踢在战士的肋下,他估摸着这个糊涂蛋睡着了。
战士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回声,仍趴在原地。
陈子忠意识到不妙,单薄的胶皮鞋传递到脚上的不是肉体的震颤,硬邦邦的,如同踢在了铁板上。他脸色骤变,蹲下身撩起战士的衣领,把手塞进了他的后背,手指传来冰冷的刺痛,比他的手还冷。他趴在战士身边,看见他的眉头、脸上挂满了白霜,鼻子里塞满了冰,脸色灰白,人早已停止了呼吸。
牺牲的战士身上覆盖了寒霜凝结成的冰花,如同漫天飞舞的雪白丧花。
“排长!”峡谷里传出悲怆的呼唤。
陈子忠跑过去,看见狂风堆积的雪谷里胡乱丢弃了十几具志愿军战士的尸体。尸体没有致命的枪伤,所有人都被活活地冻死了,他们像是一尊尊威严的雕像,至死仍保持着卧倒射击的姿态。穿着单薄的秋季军装、解放橡胶鞋,其中几名战士由于长时间趴在冰冷的地面,腹部牢牢地粘在地面上,搬都搬不动,清理阵地的韩国士兵用工兵铲砍断他们的身体,内脏、肠子、断肢扬得到处都是。
一具残缺的尸体仍紧握着打光子弹的手枪,他的军装上缝着用来区分战士和干部的红线,他是二连的连长,身上的枪伤多达七处。
咆哮的狂风如笼中野兽,哗啦啦地吹打着陈子忠,几乎将他推下阵地,风中夹着豆大的沙砾雪,砸在脸上火辣辣的疼。
“娘的,都是倔脾气啊!”陈子忠抹了把脸上的泪:“这雪……真他娘疼!”
掩埋尸体的战士同时停下,砍一刀都不会吭声的陈大胆怎么会被雪砸哭呢?
二连的战士抵达阵地后立即趴在寒风凛冽的阵地上阻击八倍于自己的韩军和美军某骑兵师G连的进攻,峡谷冻土坚硬,无法挖掘防御工事,在美军的轰炸机、炮群和坦克的轰炸下伤亡惨重。天黑后,二连连长派出两名战士求援,他和其余的战士全部冻死在阵地。
十几具雕像般的尸体没有入土为安,半截埋在雪里,整理列成一排,齐齐地向着阵地。十几具冻尸宛如凯旋的王者之师威风凛凛地站在寒风中,审视着峡谷,他们什么都不怕,不怕子弹、炮弹、燃烧弹、毒气弹,更不怕冷。
陈子忠没再开口,少言寡语的战士更是难得吐出只言片语,阵地上,只听得冷风一阵猛过一阵。
陈子忠用手势指挥着各班进入阵地,寒风中,牙齿打战的战士让他心里阵阵泛酸,不时地扭头望着峡谷里的十几具尸体。扛枪九年,陈子忠见过太多的生死,有时候确实麻木了,有时候往往比普通人更加脆弱,不是常人见血、见碎尸断肢不停地呕吐、惊颤,而是整夜整夜的失眠。闭上眼是牺牲的战友在梦里呐喊、尸横遍野;睁开眼,牺牲的战友在黑漆漆的房梁上冲锋,金戈铁马。有一次在庆功宴上,陈子忠酒后吐真言:“打了这么多年仗,我最怕的就是战后点名,有一个不言语的,我就觉得自己少了块肉,我是真怕了,怕有一天你们这些狗东西都牺牲了,我也就变成了骨头架子。咱不怕死,但更想好好地活。”
天亮了,美韩军随时可能展开攻势,陈子忠甩开大步在阵地上来回逛荡:“哆嗦什么!瞧你们那点儿狗出息,谁冷了上刺刀,跟鬼子热乎去!”
刺刀森林明晃晃的一片,倒映出一双双快要滴出血的怒眼。
发动第一轮进攻的是韩军的一个连。
六架B-26轰炸机首先掠过峡谷上空,暴雨般地丢下名叫“野菊切割机”的炸弹和一种五百磅重的炸弹“大脑袋”。轰炸机刚刚飞走,美军105MM手榴弹炮群便开始了长达三十分钟的炮火覆盖。高地似乎被炸得蹦了起来,弥漫着烟尘和呛鼻火药味的阵地剧烈摇晃,几发炮弹砸进尸堆,猩红色的碎肉和破布拔地而起,乱哄哄地丢在阵地前沿,几支被炸断的步枪高高地飞向空中,踪影皆无。
季节在炮火中频繁更迭,忽而是天寒地冻的冬季,忽而燃烧弹释放出的热量把人送回酷夏,血在燃烧,雪也在燃烧!
烟雾弹释放出的浓烟缭绕阵地,韩军开始进攻,战士们心里憋着火,捏紧了骑枪,等到韩军距离阵地十几米时开始勾火,他们一律采用蹲姿射击,一种随时可以发起冲锋、赤膊相见的射姿。随后手榴弹鸦群般地砸过去,砸出一片血肉横飞,鬼哭狼嚎。枪声响起后,冲在前面的韩国士兵破墙般倒下,象征性的射击后,其余的韩国士兵退了下去,绿莹莹的头盔滚过公路,潮水般地渗入远山。
“熊包玩意!”陈子忠愤愤地把骑枪刺向空中,他原想顺势发起反冲锋,没想到韩军逃跑的本事比打仗的本领要强太多。
韩军第一次试探性进攻后,尖刀连连长徐凯带着第二批增援部队的两个排赶到了阵地。
徐凯个子不高,和身体像土坯块似的战士比起来单薄得个像半大的孩子,他出生于奉天金县(今辽宁省金州),自幼在自家开办的私塾苦读了八年,后到奉天万堂春学习中医,三年后任医助。加入东北抗日联军前,白皙的面皮上架着一副眼镜,俨然是个拖油瓶的白面书生,川籍战士说他是搅屎棍,闻(文)不得,舞(武)不得,谁曾想到几年后,他竟然带出了如狼似虎的尖刀连。
带出尖刀连的徐凯平日里斯文儒雅,说话慢声细语,完全没有虎将风范,一旦打起仗来却像是脱胎换骨,只穿一件白衬衣冲锋陷阵,怒目虎啸,杀气凛然。薛仁贵三箭定天山,徐凯曾三枪打哑了日军三挺机枪,令日军长期龟缩在据点,因此被称为东北抗日联军的“白袍薛仁贵”。
徐凯和陈子忠是多年的老战友,同为尖刀连的“老骨头”,感情深厚。当初得知陈子忠转业的消息后,徐凯跑到团部“摔了帽子”,吼声几乎掀掉房顶:“三排排长陈子忠在咱们部队立了多少功,大大小小的首长视察连队哪次不点名跟他握手!就说他最后这次立的双大功,别说咱们营,就说全野战军有几个能行!这是近的,再说远的,1944年,他和侦察科长执行侦察任务被日本鬼子包围,他抱着一个鬼子从悬崖下跳了下去,幸亏悬崖下面有条河,不然他就光荣牺牲了。部队有纪律我知道,不过纪律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们就不能为光荣过的人通融一次?”
情绪可以发泄,命令必须执行,徐凯在团长面前摔了帽子,回到连部还是要给陈子忠做思想工作。他准备了两只西瓜和一瓶白酒,准备让陈子忠尽情发泄一回,陈子忠却把带籽的西瓜和白酒吞进肚子里,一味用“哎”回答,徐凯的心里像刀扎似的疼。后来陈子忠回到部队,一起进军朝鲜,两个人的关系更密切了。
爬上阵地,戴着狗皮帽子的徐凯蹲在陈子忠身旁喘粗气:“啥情况?”
“没营养,跑得比兔子还快。”陈子忠抓过狗皮帽子扣在自己头上,嘿嘿一笑:“还是连长会疼人,来就来呗,还带礼物,谢谢啦。”
“剿匪咋没把你小子剿了!”
徐凯向两个侧翼阵地各增派了一个班,留下一个排做预备队。
“还是这玩意儿暖和,以前在东北一人一顶,现在满连就一顶。”陈子忠敲打着狗皮帽子,目光转向峡谷时神色顿时黯了下去,“别留预备队了,这么大的风,不活动活动都得冻死。”
“召集各排班长,开会。”徐凯走下阵地,整理军装,郑重地向峡谷里的“冰雕”敬礼。
分析敌情,鼓舞斗志,徐凯和班排长们交代任务时最担心的还是保暖问题,总攻随时可能开始,也可能延期,假如推迟到第二天,阵地上所有战士难逃二连的厄运。
“多预备点儿雪,玩儿命搓,这法子最管用。”徐凯抓起一把雪,夹在两掌间用力搓,雪融成了冰水,冻得煞白的皮肤渐渐有了血色。
徐凯说:“这次是硬仗,一定要打出脾气来!”
“咱这脾气,嗷嗷地!”陈子忠拍着腰间的盒子炮,啪啪带响。
不远处传来一声报告:“连长,我有事报告。”
徐凯和班排长们均愣住了。
陈子忠抬头看见三排三班班副丁儒刚,他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有啥事回去说,没看见正忙着呢。”
丁儒刚皮肤白皙,单薄的身体和徐凯差不多。
丁儒刚脚跟一磕,啪地向徐凯敬礼,朗声说:“渡河的战斗中,陈排长指挥不当,希望他以后能够改正。”
“谁?我指挥不当?”陈子忠几乎跳了起来,他瞪眼环视身边的几名班长,他们都低着头撇嘴冷笑,有人在他们面前议论廖耀湘志大才疏,从来没人说陈大胆不会打仗。
徐凯朝陈子忠瞪眼睛,对丁儒刚说:“说吧,简短一点儿,敌人随时可能发动进攻。”
“是!”丁儒刚再次敬礼:“渡河作战时,陈排长表现神勇,全排只有一人伤亡,作战策略无可挑剔,但我认为这种指挥方法有欠稳妥:其一,陈排长身先士卒的勇气可嘉,所谓一人投命,足惧万夫,然而一旦牺牲,部队则群龙无首,无法完成增援任务。我认为指挥员不能将自己等同于冲锋陷阵的战士,因为他的重要职责是发号施令,这是决定成败的关键,我希望陈排长不仅要有吕布之勇、夏侯之猛,还能兼得子房之谋、孔明之智。其二,陈排长在渡河时下达命令,如果他牺牲三班掩护,一班和二班便强渡。三班由战斗经验不足、大部分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组成,一班和二班多是战斗经验丰富的老兵。我认为应该让三班执行强渡任务,改由一班和二班用火力掩护,理由无他,老兵是军队的魂,每名老兵在战斗中起到的作用远超过几名新兵,我们应保存实力。”
尖刀三排在入朝作战前在河南执行生产粮食的任务,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一些装备被打造成了农具,武器统统入库。陈子忠常会手痒,去仓库照看跟随多年的老伙计,一次他看见有鸟从炮筒里飞了出去,他伸手一掏才知道原来鸟在里面做了窝。三排和其他部队一样,在武器入库的同时开始着手战士转业,调入东北,进入朝鲜之前,很多老兵转业回乡,由于通讯和其他问题,召回老兵遇到了一些困难,三排只好补充一批新兵,这批新兵之前是在后勤或保卫部队长期工作的战士,熟悉武器,对于各种作战方法耳濡目染,唯独缺少实战经验。
尖刀连原有的战士从抗联、抗日、解放战争三大战场一路冲杀过来,战斗经验丰富。其他部队也有一些这样的老兵,正如丁儒刚所说,老兵是部队的魂,入朝之前从其他部队挖墙脚时,很多部队不愿放人,从后勤等部门抽调也是迫不得已。
陈子忠“噢”了一声,坐下,声调抑扬顿挫:“丁班副,你知道不知道新兵冲锋的伤亡概率有多大?国民党部队那一套在咱们部队行不通,都是骨生肉长,咋还能分个亲疏远近,咱不能在冲锋的时候让新兵崽子在前面送死!”
丁儒刚目光不乱,挺胸和陈子忠对视。
徐凯乜了眼陈子忠,对丁儒刚说:“老陈带头冲锋的问题批评得对,他这个毛病是该改改了,而且早就该改了。不过,丁班副,你到咱们部队时间不短了,应该了解咱们的部队,枪一响,连长牺牲了由指导员指挥,指导员牺牲了由排长指挥,直到剩下最后一个人,你见过咱们哪支部队因为主官牺牲发生溃逃?第二个是关于对待新兵政策和战术指挥问题,一两句说不清楚,打完仗我单独找你谈。”
“是!”丁儒刚敬礼,离开了。
丁儒刚走远后,一名班长咕哝着:“这兔崽子除了敬礼,啥也不懂。”
“屁!”陈子忠笑骂着:“整天想着在国民党军队的那套玩意儿,国民党的东西要是能用,那八百万正规军能被咱们赶进海里?”
“凡事不可一概而论,他了解美军作战的方法,多学习不吃亏。”徐凯虎着脸瞪了陈子忠,“注意对解放战士的纪律,以后谁不许提解放战士的旧事,他们现在穿的是解放橡胶鞋,和咱们走的是一条路,是同志!”
丁儒刚在加入解放军前是国民党驻北平部队的少尉排长,跟随傅作义将军手下的一名团长,颇受青睐。在前往北平之前参加过印缅远征军,这批作为青年军入伍的学生兵在缅甸对日作战中为国民党新一军打出了“天下第一军”的威名,同时也受到了良好的英文教育。回到国内后,丁儒刚在抗日前线奋勇杀敌,还在左袖绣上了“矢志报国”四个字,曾获得国民党当局颁发的忠勇勋章和国光勋章,国民党发动内战前接受过投降日本教官的集训,后接受美军顾问的正规美式训练,熟悉美式枪械和美军作战方式。
丁儒刚天资聪慧,痴迷钻研地图,每次拿到作战地图都会熟记在心,并以此为乐,渐渐地形成了过目不忘的本领。
北平和平解放后,丁儒刚所在的国民党军队被整编,1951年入朝作战。丁儒刚被调入尖刀连,担任三排三班的班副,提前入朝。三排的战士群情激愤,一千一万个不同意,北平和平解放之前,三排配合侦察科执行侦察任务时被丁儒刚带队的巡逻队偷袭,三名战士在短暂而激烈的战斗中牺牲了。
“走吧,去上面看看。”徐凯让各班排长回到各自的阵地,带着陈子忠到前沿阵地瞭望。
战士们正蹲在战壕里吃饭,双手捧着圆圆扁扁的青色美式钢盔,稀溜着吃炒面。三排的炊事员老刘峡谷里吆喝:“水又开了,冲炒面的赶紧,炮弹落下来只有吃灰的份儿。”
陈子忠从老刘子身边经过,他拍拍老刘的肩膀:“刘妈妈,辛苦啦,要是没有你,战士们连口热水都喝不上。”
这是几天来战士们第一次喝到开水,一方面战况惨烈,另外战士们太累了,一把雪一把炒面地混饱了肚子就满足了,得抓紧时间休息。五十多岁的老刘有一手让战士们交口称赞的烹饪手艺,同时也因心细,对战士们无微不至被称作“刘妈妈”。每次执行任务时,他宁可不背行军锅也要背上两捆干柴,拿这次来讲,能在寒风凛冽的雪山峡谷起火烧水只有刘妈妈做得到。
“这算啥,要是早到几个小时,还能用美国罐头搞锅炖菜。”老刘端起烧水的青色头盔,追着陈子忠,“排长,你整一口吧,比老白干还暖人。”
“饱着呢。”陈子忠拍拍肚皮和徐凯爬上前沿阵地。
“好嘞。”老刘转身问身边一名战士:“吃饱了吗?”
“饱了。”战士回答。
“我这儿还有炒面,你再吃点儿。”刘大肚子把自己的粮食袋丢了过去。
“再吃就得撑死。”战士憨笑。
“要不再抹点牛油?”老刘拎着装牛油的铁皮罐子,沿着战壕一个个问了过去。
陈子忠拿着望远镜观察山下的敌阵,许久扭过头问徐凯:“老徐,你说咱对面有美国鬼子骑兵师的一个连,咋没看见战马?”
“这倒是,只看见公路上来来往往的有不少军车。”徐凯思量了一会儿,猛拍大腿,“我知道啦,美国的战马娇气,都装在汽车上,用的时候再卸下来。”
“噢。”陈子忠使劲儿地点头,表示同意。
陈子忠两人并不知道脖子系着黄围巾的美军骑兵师是华盛顿开国时组建的精锐部队,拥有“开国元勋师”的美称,史上从无败绩。骑兵师在20世纪40年代发展为机械化部队,仍沿用以往的番号,士兵的臂章上保留马头型标志。1942年,在阿德莫勒尔斯群岛实施两栖登陆,歼灭日军七千余人,后在麦克阿瑟的指挥下攻占了莱特岛,成为第一支进入马尼拉市的美军部队,日本投降后,它是第一支进入日本东京的部队,是美军公认的王牌部队。
天空响起了轰炸机的轰鸣,除了几名留守战士,其余的人都退避到峡谷,一只青色钢盔在地上摇摆,吐出缕缕白色热气。阵地上,这支对美军了解甚少、缺衣少食、持有简陋武器的中国军队将和世界上装备最精良的美韩军队决一死战。
轰炸机在开始轰炸前,老刘一手端着装开水的头盔,一手拎着装牛油的铁皮桶,一步步在峡谷里踯躅:“吃饱喝足啊……言语啊,冷了言语,还有牛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