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江月之下

这本书之所以叫“孙吴江月”，源于一个“霸”字。曹刘孙三家虽然各自称帝，但按照中华大一统的观念，严格来说，他们成就的并非帝业而是霸业，他们也并非帝王而是霸主。而如果要对他们的霸业加以区分的话，那孙吴无疑就是“霸”字中的那个“月”字。

首先，从地理方位来看，按照上北下南的说法，偏霸东南方的孙吴无疑与“霸”字右下方的“月”字相对应。其次，从历史角色来看，在三国鼎立的竞争格局中，孙吴似乎总是扮演着次要的角色，并且总是借助一方来对抗另外一方，配角加借光，恰恰与“月”相类似。最后，从主体性格来看，“月”是阴柔的，而孙权领导下的孙吴似乎也总是以阴暗的手段和柔软的身段来对付魏和蜀，因此当得起这个“月”字。当然，上述种种，必然离不开孙吴政权的创立者孙权以及他的那些聊天。

与曹操喜欢集体议事的群聊不同，孙权真正喜欢的往往是公开场合之外的私聊。建安五年（公元200年），在首次接见鲁肃时，虽然孙权在公开宴会上“与语甚悦之”，但二人真正交心的谈话还是在“众宾罢退”之后的“合榻对饮”中，正是这样的“密议”才议出了“建号帝王以图天下”的大业。建安七年（公元202年），曹操要求孙权遣送儿子到许都，虽然孙权“召群臣会议”，但真正做出不送人质的决定，还是发生在正式会议之后孙权、孙母、周瑜三人召开的小型会议上。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面对曹操“今治水军八十万众，方与将军会猎于吴”的威胁，孙权虽然在公开场合向诸葛亮表示“不能举全吴之地，十万之众，受制于人”，但真正让孙权下定“孤与老贼，势不两立”这一抗曹决心的，还是与鲁肃和周瑜的密聊。建安二十四年（公元219年），面对关羽北攻曹魏节节胜利的局面，孙权虽然表面上又是派人求婚，又是派兵相助，私下里与部下吕蒙商议的却是如何背后一击，全取荆州。凡此种种，还有不少。如此看来，孙权可真够阴的。

公聊、私聊严格区分，明聊、暗聊完全两样，通俗地讲，就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这一点放到内政外交上就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双面甚至多面的孙权。表面看，孙权乃至整个江东政权是十分柔弱的；而内里，孙权和他的团队却是无比刚强的——刚掌权时，孙权对外写信奉承曹操“明公所居”“海内所瞻”，对内则“招延俊秀，聘求名士，……分部诸将，镇抚山越，讨不从命”。刘备借荆州时，孙权虽然一百个不乐意，但最终不仅“以土地业备”，甚至还“进妹固好”，可谓既给江山又送美人。刘备顺江而下时，孙权为了避免两面受敌，不仅向曹丕“使命称藩”，而且持续不断地进贡物品，但对曹丕让自己送儿子做人质的要求，孙权却虚与委蛇，百般推脱。同时，面对群情激愤的文臣武将，孙权异常冷静和坚毅地说“彼所求者，于我瓦石耳”，最终在击败刘备后，“外托事魏而诚心不款”的孙权才不再伪装，实打实地与曹丕进行了一场较量。

外柔内刚，关键不在于外柔，而在于内刚，为此孙权真没少费口舌。

关键的一招是授权。在最后一次西征黄祖前，孙权举杯走到甘宁面前，豪迈地说：“这次出征，如同这杯酒，全交给你了！”在周瑜领军奔赴赤壁前，孙权交代：“你与鲁肃、程普先去，我给你们做后援。你们能办了曹贼最好，万一办不了就回到这里来，到时我与曹贼决一死战。”此后，对付荆州的关羽、抵御东征的刘备、对抗南下的曹丕，一线重任都交给了手下杰出的将领。

授权的前提是培养。孙权曾经与吕蒙、蒋钦有过一段著名的聊天，内容主要是“宜学问以自开益”，就是劝他们多读书，并且还给他们界定了必读书目。后来，“笃志不倦”的吕蒙不仅成了继周瑜、鲁肃之后的吴军统帅，成功夺取了关羽治下的荆州，而且还留下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典故。同样，“折节好学，耽悦书传”的蒋钦后来也成了能文能武的东吴重臣。

除了劝学这种培养方式，还有破格提拔这种压担子式的实践培养。建安十七年（公元212年），孙权出人意料地将周泰提拔成为驻守吴国北大门的濡须督，力压一众军中骁将。为了消解众将的疑惑和不服，孙权专门设了一个饭局，当众让周泰脱下衣服，以询问的方式聊出了周泰的斑斑伤痕和次次功勋，进而动情地说：“你为我们兄弟遍体鳞伤，我又怎能不待你如兄弟，委你于重任呢？”你看，这种扶上马送一程的培养，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除了授权和培养，还有包容。当有人举报吕范、贺齐奢靡浮华时，孙权不仅认为“无损于治”，而且认为他们武器精良一点、服装华丽一点更能体现军容军貌。当大将朱桓在出征前斗胆提出捋一捋孙权紫胡须的请求时，孙权更是欣然把身体倾向了桌前。

正如孙策临终前所说：“举贤任能，各尽其心，以保江东，我不如卿。”正如鲁肃对刘备所说：“孙讨虏聪明仁惠，敬贤礼士，江表英豪，咸归附之。”正是孙权的授权、培养和包容，才聚集起了一支让对手心生畏惧的创业团队，才使曹操冒出了“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慨，才令曹丕发出了“魏虽有武骑千群，无所用之，未可图也”的喟叹。

可是，此后关于孙权的聊天记录并未消失，关于孙权的话题并未由此结束。如果孙权的对手只限于曹操这样的“命世之才”和刘备这样的“天下枭雄”，那么孙权在历史中将是与孤鹜齐飞的缤纷落霞、共长天一色的婉转秋水。然而，不幸的是长寿的孙权不仅遇到了曹操，还遇到了曹操的儿子曹丕和孙子曹叡。在曹操面前，儿子辈的孙权是不怕虎的初生牛犊；在曹丕面前，平辈的孙权是智斗猛虎的狐狸；而在曹叡面前，老子辈的孙权只能“虎落平阳被犬欺”。事实上，真正的差距不是孙权与曹叡的能力，而是吴魏两国的实力，在无可奈何的实力面前，孙权扭曲的不只是心态，还有语态。面对张昭让自己不要出兵辽东的善意劝谏，孙权一边拔刀相向一边言语相胁；对于联蜀有功的名士张温，孙权斥责其“揆其奸心，无所不为”，罢黜回乡已属法外开恩；任职丞相十九年的顾雍被斥责，继任丞相的陆逊更是“愤恚”而死。

孙氏立足江东八十五年，孙权掌权五十二年；孙吴立国五十一年，孙权在位二十三年。孙吴，可谓成也孙权，败也孙权。

好了，不多剧透了，接下来，咱们就一起详聊孙吴的江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