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散与文学
莫言
我学习英美文学的女儿告诉我,Diaspora的本意是指离散在外的犹太人,后又泛指一个国家或民族散居在外的人。因此,仅仅用“离散”这个词,并不能完全代表Diaspora的原意。Diaspora的确是当今世界普遍存在的一个现象,研究这个现象与文学的关系,的确是一个很重要的课题。
离散是一种千百年来一直存在着的人类处境。这种处境可能是一个民族的处境,也可能是一个家庭、一个人的处境。造成这种处境的原因可能是战争、灾荒、瘟疫等不可抵抗的外力,也可能是一个家庭,或者个人的主动选择。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离散,都是一个永恒的文学主题,一个培育文学感情的温床,一种观察世界的文学眼光。
在当今的世界文学版图上,有一批身处离散境遇的作家像灿烂的星斗在闪烁。如原籍在印度、巴基斯坦地区,现居英国的萨尔曼·拉什迪;原籍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现居英国的V.S.奈保尔;原籍南非,现居澳大利亚的库切;原籍中国,现居美国的哈金等。这些作家,都因其离散的处境,而获得了澎湃的创作动力和丰富的创作资源,写出了名扬世界的文学作品。虽然人在异国他乡,他们描写的却都是母国的往事,利用的也大都是母国的历史和文化资源,因此他们的作品,就具有了与西方作家迥然不同的个性特征和民族特色,从而引起了读者的兴趣和批评界的关注。这样的作家和这样的创作,已经成为世界性的文学现象,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和研究。
从人类的一般情感来讲,离散的处境最容易产生的情感就是思念。在世界文学的浩瀚海洋里,怀乡、思亲、伤别离的作品,占有相当大的比例。无论是中国还是韩国的古典作品,都洋溢着浓浓的乡愁。人们在离散的处境中,总是愿意把故乡理想化,总是会忘掉那些曾经存在过的甚至伤害过自己的丑陋,总是愿意用理想的花环,来装扮自己的乡思。
随着文学的发展和人类社会的变迁,人们,尤其是那些身处离散之境的作家们,已经不满足于用含着热泪的目光来审视自己的母国与家园,已经不满足于把对母国与家园的描述停留在肤浅的歌颂上。这些作家,在两种文化的比较中,开阔了视野,拓展了精神的疆域。他们的父母之邦基本上都处在亚洲和非洲的不发达国家,有的甚至还处在愚昧落后的状态中。但他们都在西方发达国家接受了现代教育,都能熟练地使用西方语言讲话与写作,对西方社会有不亚于当地人、甚至比当地人还要深刻的了解。但他们的根不在这里,相对于西方人,他们永远是精神上的外来者。他们的血液里流动着的文化基因来自他们在亚洲或者非洲的母国,他们的深层心理结构和文化记忆来自他们的民族。这样的文化和心理矛盾,就促使他们时时刻刻进行着比较。在比较中他们发现了西方的文明和母国的落后,也发现了西方的虚伪与母国的淳朴。他们其实是处在两种文化的挤压与冲突之中,由此他们获得了一种崭新的目光。这目光已经不是被单纯的乡愁浸润着的目光,而是一种冷静的、批判的目光。由此,他们的创作便呈现出崭新的气象。
这样的文学已经不是简单地可以归属为东方或西方的文学。这是越界的文学,也是跨界的文学;这是边缘的文学,也是中心的文学;这是一种新形态的世界文学。在这样的文学中,对于母国或家园的描写,已经超越了歌颂与怀念的层面,而是一种在全球化的文化视野下的清醒审视。这里面尽管没有太多的对于西方社会的描述,但西方文化的影响却渗透在字里行间。这里的批判也不仅仅是针对母国的,也是针对西方的。其实,这些离散的作家,是站在一个相对中立的立场上,相对客观地描述着两种文化、两种价值体系的对抗和冲突,渗透和融合。因此,这样的文学就必然地具有了历史和政治的含义,就必然地反映了在全球化格局中,文化的殖民和反殖民的斗争状况。但这里似乎也没有明确的价值判断,这些作家完成的也仅仅是描述和展示,因为从文化的意义上,先进与落后并不总是泾渭分明的。
正在世界文坛上大放异彩的离散文学中所表现的母国与家园,其实大多数都是作者对母国与家园的想象。有的是在童年记忆和长辈口头叙述基础上的想象,有的则是作者对自己的记忆的故意“歪曲”,这样的故意“歪曲”,难免招致民族主义者的批判,认为他们这样做是为了取悦西方,但我们更愿意把这种对母国和家园的“歪曲”看成是文学的需要,其阅读效果也应该是积极的、正面的。
新的离散文学中的母国与家园,应该是作者的艺术创造,与作者真实的父母之邦有着巨大的差别。这是一次真正的超越,是一场文学的革命,通过这样的文学,离散作家们不仅仅向西方的读者,还向全人类,奉献了一片片崭新的大陆。这些大陆在现实的地球上无处安置,只有在文学的世界里,方可存在。
今天,科技日益发达,全球化浪潮汹涌澎湃,母国与家园的意义也在发生着深刻的变化。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每个人都是离散之民,恒定不变的家园已经不存在了。所谓永恒的家园,只是一个幻影,回家,已经是我们无法实现的梦想。我们的家园在想象中,也在我们追寻的道路上。因此,我们都可以算作离散作家,我们所写的作品,都可以划到离散文学的大范畴里。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想象和热情,虚构着我们的家园。我们也都在借用着母国与家园的母题,来表达我们对人生和社会的看法。
作家是有国籍的,但文学是无国界的。我们可以从离散这一母题中,获得理解、尊重和宽容,创作出属于全人类的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