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沙漠南沿的湮废佛寺
西域,在汉代指的是玉门以西、葱岭以东的新疆天山以南广大地区。从广义上讲,西域的范围还要包括葱岭以西的中亚地区。从地理位置上看,塔里木盆地正在亚洲中部,所以英国人斯坦因(Marc Aurel Stein,1862—1943)在新疆探险时,把它叫作“亚洲腹地”。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上,西域由于丝绸之路的繁荣,据有得天独厚的地位。欧洲的希腊文化、中亚的波斯文化、印度的佛教文化以及中国的古代文化,都在这里得到了融合、吸收、消化,形成了独特的西域文明。
东汉、三国与两晋时代,葱岭以东、塔里木盆地的南缘兴起鄯善、于阗两大强国。鄯善的国土包括今天的民丰县至罗布泊的北部,以若羌为中心;于阗国则从民丰以西到今天的喀什市,以和田为中心。佛教最初翻越葱岭进入新疆的时候,就是由这两个国家弘扬起来的。
一千多年以后,昔日矗立在鄯善、于阗辉煌的佛教殿堂,早已被流沙吞没,成为历史的陈迹。20世纪初,英国的斯坦因探险来到这里,从此,一幅幅绚丽的画卷又重见天日,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一个个不解之谜。
在若羌县的米兰,斯坦因发现了一处倒塌的佛寺遗址,他们清除了下层堆积的废物以后,发现它是带有犍陀罗风格的佛塔遗址。在塔的基部装饰着很像希腊神庙风格的廊柱,在环绕佛塔的外墙正对廊柱的地方,还有并排的6尊无头坐佛像。斯坦因把这个寺院称作2号遗址。以后的时间里,他们相继在米兰发现了14处寺院,年代都可以定在4世纪以前。其中3号和5号遗址的发现,更能使人们领略鄯善国的佛教艺术成就。
3号遗址是一处外方内圆的建筑。中间是一座用土坯砌造的佛塔,直径2.7米,四周有方形围墙,边长9米。佛塔周围有1.2米宽的回廊,绕回廊行走就可以礼拜佛塔。发掘到回廊的中腰部位时,斯坦因大吃一惊:在这亚洲腹部荒凉寂寞的沙地中,居然见到了带有欧洲古典风格的天使画像(图11)。怀着无比兴奋的心情,斯坦因用手把这些画在回廊上的天使一个个仔细地清理出来,一共7个。这些天使都睁着灵活的大眼睛,眉毛扬起,向前注视的眼神与绕塔礼佛的信徒们的目光恰好相对。这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他们使斯坦因想到了希腊少女美丽的面容。当然,斯坦因也明白,在这所佛寺里,他们并不是代表着基督教的天使,而是佛教中的乾达婆,是香音神。根据佛经的说法,他们的身上常常散发着一种香气,又能以音乐和舞蹈来传达佛法的微妙境界。他们在以后的佛画中会更多地出现,中国人还送了乾达婆一个形象的名字——飞天。米兰天使的原型,无疑是希腊罗马神话中的爱神,当他们追随亚历山大的足迹来到东方时,这种天使就自然地飞进了佛教的殿堂,变成了佛教中的乾达婆神。
图11 新疆若羌米兰3号遗址出土的有翼天使壁画(约4世纪。印度国家博物馆藏)
3号遗址的残存壁画,还有一幅佛和6位弟子的画像。佛在画面的左侧,头后有圆形的光环,穿着通肩大衣,右手扬起;6位弟子分上下两层整齐地排列着。无论是佛还是弟子,都睁着大眼睛,再加上突起的眉骨与高高的鼻梁,很容易使人们联想到今天印度人的面相。这幅画里可能还包含着一段我们尚不知晓的佛教故事。
与3号遗址有着同样建筑方式的5号遗址,回廊中有两幅优美的壁画:一幅画着一位古代印度王子模样的青年人牵着一头大白象,可能讲的是一段佛教神话故事。另一幅画着一排男女青年抬着一条粗壮的波浪形花缆,有的手里拿着瓶、盘、琴等,他们有的像天使,有的像王子,还有美丽的少女,所有人的面部都有着西方人的特征。这里表现的可能是向佛祖奉献的行列(图12)。
前文已提到,2—4世纪的鄯善国流行的文字是佉卢文,来源于印度西北部的贵霜王国。在3号和5号寺院遗址中,斯坦因就曾发现用这种文字写成的文书以及题记,说明这些寺院的建造者是相当熟悉这种文字的。在罗布泊旁边的楼兰古城中,也发现了与米兰佛寺相类似的遗址和壁画,说明当时的鄯善国内普遍流行着来自贵霜王国的艺术形式。当然,这种艺术不是犍陀罗艺术的简单翻版,而是利用犍陀罗艺术的表现方式,并很可能有贵霜移民艺术家参与的一种新创作。
唐代高僧玄奘(602—664)口述、辩机编辑的《大唐西域记》卷十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从前,于阗国空旷无人,被佛教奉为四大天王之一的毗沙门天王曾经在这里居住。印度阿育王的太子遭人陷害,在呾叉始罗国(今巴基斯坦)被挖去了双眼。阿育王怒不可遏,流放了身边的许多大臣,并把呾叉始罗国的许多豪门大族迁徙到雪山以北。他们逐水草而居,来到了于阗的西界。不久,东土的一位皇子获罪被流放至于阗的东界。东西界交战,东土皇子取得了胜利,开始在于阗建城立国。这位第一代于阗国王到了七八十岁高龄的时候,仍然没有后嗣。他害怕宗绪断绝,便前往毗沙门天王所在之处祈请赐予后嗣,并从天王像的前额剖出一个婴孩。但这个婴孩不吃人奶,国王只好再去请天王相助。这时神祠前边的土地忽然隆起,形状就像乳房,婴孩靠吸吮这里的乳汁,终于长大成人。此后,于阗的国王都很敬重佛法,自称是毗沙门天王的后裔。
有关于阗国最初信仰佛法并建造寺院、供奉佛像的经过,《大唐西域记》还记载了一段神话。当初,于阗国还没有受到佛法的教化,有位名叫毗卢折那的阿罗汉从迦湿弥罗国(今克什米尔)来到这里,用佛法的真理感动了国王,于是国王下令建造起第一座寺庙,全国居民不分远近,全都聚集到这里。国王对罗汉说:“寺庙已经建成了,佛在什么地方呢?”罗汉说:“君王至诚奉佛,圣灵的昭示就不会很远了。”国王于是尽礼请佛,忽然看见佛像从天而降,把叩击、招集僧侣诵经的键椎授给国王。从此,佛教在于阗被大肆弘扬。
图12 新疆若羌米兰5号遗址出土的奉献花缆壁画(约4世纪。印度国家博物馆藏)
这两个神话传说,似乎说明了于阗国的居民中有来自贵霜的移民成分——今天的巴基斯坦和克什米尔,在2世纪时都是贵霜帝国的领土。因此,于阗的佛教与艺术也应该和西北印度有着密切的关系。
在和田县东北约40公里处的玉龙喀什河对岸,斯坦因发现了拉瓦克寺院遗址。它的平面接近正方形,寺院中间有一座三层佛塔,周围环绕着长50米、宽约43米的边墙,在南墙和西墙边发掘出了八九十躯佛像(图13)。这些佛像都是靠墙而立的浮塑,明显有着犍陀罗式和公元5世纪在中印度兴起的笈多式风格。后一种风格的佛像也穿通肩式大衣,衣纹密密地排列成U形,与犍陀罗佛像衣纹从左肩处向下呈放射状有所不同。另外,笈多式佛像的身体重心放在两腿之间,不像犍陀罗佛像多将重心偏于一侧。这所寺院的年代可能在五六世纪之交。
此外,斯坦因还发掘了和田东北沙漠中的丹丹乌里克的一些寺院。它们的形制也是先用木骨泥墙围成一个方形的小院落,中心设立带有方形基座的佛塔或佛像,形成一个右旋礼拜的回廊,有的在寺院外墙壁上绘着排列齐整的小坐佛像,称为千佛(图14)。它们的年代大约也在5世纪。虽然年代晚一些,但这两处寺院的设置方法却是和鄯善国早期流行的传统相一致,说明佛教最初传入于阗时,这种绕塔礼佛的思想一并传入。
在清理丹丹乌里克寺院遗址时,斯坦因发掘出了许多描绘着动人传说和故事的壁画和木质画板,其中一幅画板在讲述着蚕丝生产是怎样从中原传到于阗的。
这幅画板的中间画着一位贵妇,梳着高高的发髻,并装饰着花蔓。她的左边为一青年女子,正扬起左手指着贵妇的头髻。二人之间放着满满的一篮子蚕茧(图15)。传说,从前于阗国不知道如何种桑养蚕,听说东方国家有桑蚕,国王便令使者求取。东方的国君保守蚕桑秘密,不送给使者。于是于阗国王就谦恭和气地向东方国君求婚。在求婚被接受之后,他命令去迎亲的使者:“你去告诉公主,我们国家向来没有丝绵、桑蚕的种子,她可以带一些来为自己做衣服穿。”公主便暗地里搜求桑蚕的种子,然后把这些种子放在帽子的棉絮中。到达边关的时候,守边将士进行了严格的搜查,唯独公主的帽子没敢翻检。桑蚕种植就这样被引进了于阗。这块画板是用中国传统的线描法画成的,人物面相也有着强烈的东方人特点,表明位于丝路要冲的于阗国,也同中原地区保持着密切的关系。
图13 1907年斯坦因在新疆和田县发现的拉瓦克寺院遗址
图14 1907年斯坦因在新疆和田丹丹乌里克发现的2号寺院遗址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西方学者曾在和田一带发现了许多钱币,它的一面有佉卢文字,意思是“大王”“王中之王”“伟大者”等,另一面用汉文篆字标志币值,其时代大约在公元2世纪下半叶,即佛教初传南疆之时。有意思的是,在公元前后,西北印度一带也流行过希腊文和佉卢文合璧的钱币,上面也有“大王”“王中之王”“伟大者”的称号。因此,于阗的佉卢文钱币,应该是从西北印度钱币上模仿来的。同时,我们也可以肯定,于阗国在风俗习惯、宗教信仰上,都与贵霜有渊源。当然,他们也在吸收汉文化的营养。
鄯善、于阗从贵霜、印度学来了绕塔礼佛的思想和艺术表现手法,在以后的发展中,对玉门关以东地区产生了强烈的冲击。
图15 丹丹乌里克寺址出土的“蚕种西来”传说绘板(大英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