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西方近代传统中的空间观念
在谈到近代与古代的差异时,罗素强调:“有两点最重要,即教会的威信衰落下去,科学的威信逐步上升。旁的分歧和这两点全有连带关系。”[15]而科学革命对于西方宇宙观和空间观念的重要变革被亚历山大·柯瓦雷在其《从封闭世界到无限宇宙》中表述为“cosmos的打碎和空间的几何化,也就是说,将一个有限、有序整体,其中空间结构体现着完美与价值之等级的世界概念,代之以一个不确定的或无限的宇宙概念……也就是,将亚里士多德的空间概念——世界内面被分化了的一系列处所,代之以欧几里得几何的空间概念——一个本质上无限且均匀的广延,它而今被等同于世界的实际空间。”[16]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天文观测仪器不断精细,近代天文学家从哥白尼到伽利略不断拓展宇宙体系,虽然无限宇宙观不是这些新天文学家的必然要求,但这不断支持着哲学上无限宇宙观的形成。
一 欧陆理性主义与英国经验主义的空间观念
据吴国盛先生的研究,在近代,布鲁诺首先在思辨和哲学的意义上有力论证了无限空间的问题,而布拉迪诺·特勒西奥则否定了处所(topos)概念,首次使用空间(space,拉丁文spatium)来指所有物体都处于其中的广大虚空,从而实现了对古希腊“处所”概念所呈现的封闭性和非几何化空间观念的否定,近代空间的几何化就是“将物质宇宙与空虚空间相剥离,在这种剥离中,空间独立出来成为背景和容器”,笛卡尔以数学的形式明确地确立了空间的几何化,并强调宇宙的无限定性和不确定性,而亨利·莫尔则在赋予空间神性的基础上将空间看作和上帝一样永恒无限,这直接引出了牛顿的绝对空间概念[17]。而牛顿与莱布尼茨的论争则成为欧陆理性主义空间观念的代表。
在《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中,牛顿明确区分了“绝对空间”和“相对空间”:
绝对的空间,就其本性而言,是与外界任何事物无关而永远是相同的和不动的。相对空间是绝对空间的可动部分或者量度。我们的感官通过绝对空间对其他物体的位置而确定了它,并且通常把它当作不动的空间看待。如相对于地球而言的地下,大气,或天体等空间就都是这样来确定的[18]。
在牛顿的论述中,“相对空间”是具体的经验性空间,它可以为人的感官和直觉所把握,“绝对空间”是为人抽象概括的纯粹性空间,后者以前者为基础。牛顿的空间观念在西方空间观念史上具有重要意义:其绝对空间概念否定了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代空间观念的有限性和封闭性,并将其与人的抽象概括能力联系起来;其相对空间概念则将经验空间的把握与人的能力,尤其是感官经验能力联系了起来。前者使西方空间观念与古代相决裂,虽然涉及人的抽象概括能力,但最终有走向将空间神秘化为上帝的倾向;后者则从根本上是与人,尤其是与人的认知能力为主题的近代哲学主潮相关联,从而为近代哲学从人的认知能力角度进一步探讨空间问题留下余地。对于牛顿的绝对空间观念有走向上帝的神秘化倾向这一点,同时代的莱布尼茨对此提出了严厉的批判:“牛顿先生说空间是上帝用来感知事物的器官。但如果上帝需要某种手段来感知它们,它们就不会完全依赖于他,也不是他的产物了。”[19]他认为牛顿的绝对时空观最终走向以上帝的出现为终点的境地的原因在于,其“主张空间是一种绝对的实在的存在,但这把他们引到一些很大的困难中。因为这存在似乎应该是永恒的和无限的。所以就有人认为它就是上帝本身,或者是他的属性,他的广阔无垠。但因为它有各个部分,这就不是一种能适合于上帝的东西”[20]。在莱布尼茨看来,空间不是绝对存在的,没有事物存在于其中的绝对空间,空间是相对于事物的,将随事物而消失,没有空虚的空间在事物之间或在事物之外,他曾写道:“把空间看作某种纯粹相对的东西就像时间一样;看作一种并存的秩序,正如时间是一种接续的秩序一样。因为以可能性来说,空间标志着同时存在的事物的一种秩序,只要这些事物一起存在,而不必涉及它们特殊的存在方式;当我们看到几件事物在一起时,我们就察觉到事物彼此之间的这种秩序。”[21]莱布尼茨一方面肯定知识来自于感觉,但又特别强调普遍的知识来自于心灵,进而将空间看作是心灵的形式,他认为:“人类的空间、形状、运动和静止的观念起源于总和的知觉、心灵本身,因为它们是纯粹知性的观念,不过它们同外在世界有关系。”[22]这样,莱布尼茨不仅批驳了牛顿的绝对空间概念、英国经验主义的观念,同时又显露出调和经验主义和先验主义空间观念的倾向,预示着以康德为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调和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发展思路。
欧陆理性主义哲学关于空间问题的探讨可以以笛卡尔和莱布尼茨为代表。英国经验主义哲学的先驱是培根和霍布斯。在培根看来,除去天启以外,一切知识都产生于感觉,霍布斯在强调知识起源于感觉印象的基础上,进一步分析感觉是外在事物引发人的感官的内部运动。由此,在霍布斯的思想中:“一个有物体存在于空间的真实世界存在着;除去想象的空间或事物所引起的空间概念以外,有实在的空间。物体实在的大小使人在头脑中产生空间的观念或幻象,从这个意义来说,想象的空间是头脑的偶性。物体没有广袤和形状的偶性是不可想象的;一切其他偶性,诸如静止、运动、颜色、坚硬等等不断消逝而为其他偶性所接替,而物体,正因为如此,却永远不会消逝。运动被定义为不断放弃一个空间,取得另一空间。”[23]经验主义哲学主要从知识的起源在于人的经验能力的角度来讨论空间问题,即:一方面,空间本身是事物存在、运动的形式;另一方面,对这一形式的把握在于人的经验。在培根、霍布斯之后,以洛克、贝克莱和休谟为代表的英国经验论者尽管在具体观点上有所差异,但他们也主要是在讨论人的经验能力的时候涉及空间问题。在洛克心理知觉为主的认识论中,空间本质上是一种事物并存的观念,它通过人们的视觉、触觉等感官而获得,而纯粹空间则是静止且不可分割的整体。在此基础上,贝克莱进一步明确了人的视觉和触觉等感官构成空间知觉的观点。休谟则在《人性论》一书中通过人的认识能力的有限性来分析了空间观念的相对性:人类认识的有限性决定了人们认识的空间的范围,过大或过小的空间都将超出人类的认识阈限,均不能形成相应的空间观念[24]。
欧陆理性主义则侧重于从人的理性认知的角度探讨空间,倾向于对空间的无限性、绝对性、不确定性、观念性的把握;英国经验主义则侧重于从人的经验认知的角度探讨空间,倾向于对空间的有限性、相对性、实在性、经验性的把握。对于德国古典主义而言,理性认知和经验认知都不可能获得真理性的认知,只有理性能力与经验能力的协调和全面发展才是自由的、审美的人,也才是拥抱真理而获得全面解放的人。
二 德国古典主义的空间观念
德国古典主义对于空间问题的探讨,其集大成者是康德和黑格尔。
康德早期的空间观念体现出对牛顿和莱布尼茨空间观的批判性反思与调和:其对空间的理解似乎在反对牛顿的绝对空间概念,但又没有完全拒绝,似乎在颠覆莱布尼茨的空间关系学说,但似乎又保留了其关于空间主观性的说法。《论可感世界与理知世界的形式及其原则》的撰写是康德形成自己的空间观念的关键一步:
空间不是某种客观的实在的东西,它既不是实体,也不是偶性,也不是关系;而是主观的东西,是观念的东西,是按照固定的规律仿佛从精神的本性产生出的图式,要把外部感知的一切都彼此排列起来。为空间的实在性辩护的人们,要么把它设想为可能事物的无条件的、不可测度的容器,这种观点在英国人看来为大多数几何学家所赞同;要么就主张它是存在的事物的关系自身,取消了事物,这种关系就化为乌有,仅仅在现实的东西那里才是可设想的,按照莱布尼茨的观点,它对于我们大多数人来说就是这样[25]。
显然,康德承继了牛顿以及英国经验主义关于空间实在性的观点,但这种实在性却是一种观念的实在而非独立的、客观的实在,由此,作为观念的实在又显示出莱布尼茨空间的主观性色彩而又非完全的主观观念。在《自然科学的形而上学基础》一书中,康德对空间做出了更具哲学意味的理解:“那自身是运动着的空间称之为物质的空间,或者也叫作相对的空间;一切运动最终必须在其中设想(因而自身是绝对不动)的那个空间称之为纯粹的空间,或者也叫作绝对的空间。”[26]在此,康德对绝对空间和相对空间做出了不同于牛顿的新的界定。在康德的思想中,物质性的东西才是人们的经验可以把握的,非物质的东西不能靠人们的经验去把握,就空间而言,前者是经验世界的相对空间,后者是纯粹观念世界的绝对空间。从空间观念的角度而言,《纯粹理性批判》则意味形而上学的空间概念与认识论的结合,或者说,表明康德完全从人类的认识能力出发来探讨空间问题,空间不能独立于人类的认识之外,而成为内在于人类认识之中的感性直观形式。在康德看来,空间不是实在的或独自存在的实体,也不是为事物所有的性质、属性或关系,它和时间一样,是人们感性理解事物的方式,是感性的纯粹形式,我们永远不能设想没有空间,虽然我们可以设想空间中没有物体,空间是人们认知事物、理解事物的先决条件。康德在将空间作为人类认知的感性直观形式的意义上,进一步从四个方面对空间展开了“阐明”:
1.空间不是什么从外部经验中抽引出来的经验性的概念。
2.空间是一个作为一切外部直观之基础的必然的先天表象。
3.空间绝不是关于一般事物的关系的推论的概念,或如人们所说,普遍的概念,而是一个纯直观。
4.空间被表象为一个无限给予的量[27]。
这样的“阐明”充分表明康德的空间观念如同其整个哲学观念一样,是经验与先验、感性与理性的调和。一方面,空间不是人类经验中的概念而是先天表象;另一方面,空间也不是人类理性中的普遍概念而是纯粹直观:“我们的这些阐明说明了一切能从外部作为对象呈现给我们的东西的空间的实在性(即客观有效性),但同时也说明了在那些凭借理性就它们自身来考虑、即没有顾及我们感性之性状的事物方面的空间的观念性。所以我们主张空间(就一切可能的外部经验而言)的经验性的实在性,虽然同时又主张空间的先验的观念性……”[28]。康德式的“悖论”性空间观念如同整个德国古典哲学的总体趋势一样,蕴含着他们对人,对真正自由全面的人的理解:人性的完美是人的感性与理性的全面实现,对“空间”的割裂与调和预示着康德式的对人性的割裂与调和。
黑格尔的空间规则是对牛顿、莱布尼茨以及康德的批判和扬弃。在《自然哲学》中,他将空间作为一种“己外存在”来分析:
自然界最初的或直接的规定性是其己外存在的抽象普遍性,是这种存在的没有中介的无差别性,这就是空间。空间是己外存在,因此,空间构成完全观念的、相互并列的东西;这种相互外在的东西还是完全抽象的,内部没有任何确定的差别,因此空间就是完全连续的[29]。
黑格尔从其哲学的“绝对理念”来讨论空间问题,这里的“己”就是“绝对理念”,而“己外存在”就是指“绝对理念”的外在化。在黑格尔看来,空间和其他事物一样,从根本上都是绝对理念的感性显现,在这个意义上,空间具有实在性,空间是物质存在和运动的场所,是运动的存在和表现形式,空间和物质是相互依存的,没有离开空间的物质,也没有离开物质而独立存在的实体空间,“假如人们说空间是某种独立的实体性的东西,那么它必然是像一个箱子,即使其中一无所有,它也仍然不失为某种独立的特殊东西。可是,空间是绝对柔软的,完全不能做出什么抵抗;而我们向某种实在的东西所要求的,却是这种东西能对另外的东西不相容。人们决不能指出任何空间是独立不依地存在的空间,相反地,空间总是充实的空间,决不能和充实于其中的东西分离开”[30]。由此,并不需要在物质之外有一个绝对空间来作为万物存在的背景;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就蕴藏着不同事物的同一性,不需要把众多事物想象在一个共同的空间中而使它们获得同一性。所谓的绝对空间只是对所有事物的内在联系的一个外在的抽象,忽略了事物之间联系的丰富性、内在性和变化,把空间看作是绝对均匀的、静止不变的、外在的、独立存在的。黑格尔更看重的是相对空间,他认为:“相对空间是某种更高的东西;因为它是任何一个物体的特定空间。”对一个具体物体而言,它所处的空间就是对它与其他众多事物的位置关系的反映,这样的空间才是物体的真正内在的空间,是与物体合一的、有着丰富内涵的、不断变化的空间。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黑格尔所理解的空间的实在性就是一种经验性的、独立于人之外的实体空间。黑格尔所谓的与物质、运动一体的实体空间从根本上不过是“理念”的外化,或者说绝对理念的感性呈现形式之一,故而黑格尔的空间仍然是观念性的东西。因此,黑格尔的空间仍然是调和经验与先验、感性与理性的产物。黑格尔和康德都将空间和时间一起进行讨论。康德把时间和空间看作是从本质上一致的东西,都是人类认知的直观形式,而黑格尔则把时间和空间看作是理念外化为具体事物和运动的辩证统一的形式。
综观整个西方近代空间观念的变迁,不同的思想流派、不同的思想家对空间的理解固然不尽相同,但相对于西方古代的空间观念从总体而言又具有以下相通之处:第一,从根本上颠覆了亚里士多德“处所”概念所构建的封闭式、有限性、等级和谐性的空间观念,提出了严格意义上的“空间”(space)这一开放、无限突出内部均等和谐性的空间观念;第二,逐渐将对空间问题的思考从外在于人的世界本原出发扭转到从人自身出发去探讨,牛顿、布鲁诺、伽利略等人的空间观念本身源于人对世界认知的科学化,经验主义、理性主义、德国古典主义则本身就立足于人的认知能力或人性完美的角度去思考空间问题。如果说古希腊是人与诸神并存的世界,中世纪是神取代人的神圣地位并进而演化为唯一的偶像式的上帝符号的话,以文艺复兴和启蒙主义为主导的近代则是人取代神(尤其是上帝)而成为世界的主角的时期。自文艺复兴之后,在与神学的搏斗中,人性、人道主义、人的价值与尊严得到了复苏和前所未有的高扬。进入17~18世纪,伴随自然科学的迅猛发展以及作为文艺复兴运动延续的启蒙主义的蓬勃发展,西方进入近代社会,人的理性获得进一步解放。在人类理性光辉的照耀下,以哲学为核心的西方思想逐渐从关注世界总体的存在转向关注人自身对世界的把握,即:从关注人之外的世界转向关注人对自身、人对世界、人对真理、人对知识等的认知途径、过程、方法等。西方对空间问题的思考也适应了这一时期的思想主题。正如哈维所言:“启蒙运动的思想家们追求一种更加美好的社会。他们在这么做时不得不关注作为必要条件的空间与时间的合理安排,以建构一种确保个人自由和人类幸福的社会。”[31]在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开始的以人自身为出发点和归宿的规划中,无限的时间和空间形成了对按照等级构想出来的、以特定地方(罗马)为基础的教会权威和权力系统的挑战,这种挑战同这个时期的其他思想挑战一起为资本主义的兴起和发展奠定了思想和舆论基础,为西方进入现代社会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是,在这样的规划中,思想家们往往把某些理想化的时间和空间概念当作真实的,这具有把人类体验与实践活动的自由流动局限于理想化结构的危险,因此,福柯在这之中发现了启蒙运动具有向新的监视和控制的压迫性转折。西方近代传统中的空间概念具有过渡性:一方面,它在延续西方古代的将空间视同为“容器”并强调“容器”内部的和谐的观念的同时,不再将这个容器看作是有限的,也不再将容器内的和谐看作是差异性的和谐,而看作是均质的、同质的和谐;另一方面,它在对古代等级制空间构成挑战的同时,其自身又逐渐成为新的对人的控制力量,蕴涵着西方空间观念出现新的变化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