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柏柏尔人的起源、语言和部落结构
柏柏尔人(The Berbers)是北非地区的土著居民。一般认为罗马人借用希腊语中意为“野蛮人”的单词“Barbaroi”,并将其拉丁化为“Barbari”,用来指称不使用拉丁语或希腊语的人。罗马人征服北非时,使用“Barbari”指称迦太基境内的非腓尼基人,即北非的土著居民。
关于阿拉伯人将北非土著居民冠以“柏柏尔人”称谓的缘起主要有两种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阿拉伯人征服北非后,沿袭了罗马人对当地人的称谓。“Barbari”一词因此获得了阿拉伯语的形式,即“Barābir或Barābirah”。[1]多数历史学家认为,阿拉伯语中“Barābir”一词是在西罗马帝国灭亡之后才首次出现的。
伊本·赫勒敦提出了第二种观点:“据说土伯尔王[2]艾弗里基什·本·盖斯·本·萨伊非(Afrīqish b. Qays b. Ṣayfī)在进攻马格里布和非洲时遇见了他们,听到他们的语言后,他意识到他们的不同,惊叹道:‘你们说话真是柏柏尔’,于是他们就被叫作柏柏尔人。柏柏尔一词在阿拉伯语中的本意是说话嘟囔、含混不清,当狮子发出咕噜咕噜低沉的喉音时,人们会说狮子在柏柏尔[3]。”[4]他的这段记载暗示阿拉伯语中本就有“柏柏尔”一词的动词形式,表达“说话含混”或“狮子低吼”的意思,阿拉伯人称北非居民为“柏柏尔人”是因为他们的语言符合“柏柏尔”一词描述的特征。
新中国建立以来,我国学术界对“Berber”一词的翻译最初为“柏柏尔人”。在我国学者言金1958年3月出版的《阿尔及利亚人民的民族解放斗争》一书中首次出现了“柏柏尔”的译法。我国学者维泽从法文版翻译过来的、1958年9月由世界知识出版社出版的《阿尔及利亚民族真相》亦采用“柏柏尔”的译法。上海新闻出版系统“五·七”干校翻译组从法文版翻译过来的夏尔-安德烈·朱利安的《北非史:突尼斯、阿尔及利亚、摩洛哥》,于1973年3月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采用了“柏柏尔”的译法,此后“柏柏尔”逐渐成为我国学术界普遍采用的译法。
“柏柏尔”显然是外来文明对北非居民的称谓。所谓的“柏柏尔人”自称“阿马齐格”(Amazigh),阴性为“塔马齐格特”(Tamazight),复数为“伊马齐根”(Imazighen),在柏柏尔语中意为“自由、高贵的人”。[5]阴性形式“塔马齐格特”(Tamazight)还表示“柏柏尔语”。
“Amazigh”一词在腓尼基时代已为人所知。当时这个词有多种形式,“Mazices”是其中最普遍的一种。有学者认为“Mazices”原是一个部落的名称,到了罗马时期,成为北非土著居民的一般称谓之一。[6]也有学者认为,该词在罗马入侵之前,已是北非许多部落的统称。[7]
16世纪时,柏柏尔地理学家利奥·阿非利加努斯(Leo Africanus)[8]称“Amazigh”与“自由”之意相关。[9]除了“自由”之意外,柏柏尔语中“高贵”一词“Amajegh”也与“Amazigh”同源。[10]也有学者认为,北非土著居民将他们的祖居土地称为“塔玛兹卡”(Tamazgha),“Amazigh”是“土地主人”的意思,当地土著居民用“Amazigh”将自己与从腓尼基人开始的外来入侵者区分开来,柏柏尔人的自由、高贵等性格特征也逐渐成为“Amazigh”一词的义项。[11]
阿拉伯学者一般认为柏柏尔人起源于东方。比较主流的一种观点认为,他们是迦南人的一支,从巴勒斯坦地区迁徙到北非。泰伯里力主柏柏尔人源自迦南人,伊本·赫勒敦采纳了他的观点,认为柏柏尔人是“巴勒斯坦人的亲戚,而不是巴勒斯坦人”[12]。谱系学家艾尤布·本·艾比·叶齐德·穆哈拉德·本·基达德·哈里齐·伊巴迪(Ayyūb b. Abī Yazīd Mukhallad b. Kīdād al-Khārījī al-Ibāḍī)指出柏柏尔人的祖先是马齐格·本·迦南·本·哈姆·本·努哈(Māzīgh b. Kan‘ān b. Ḥām b. Nūḥ),伊本·赫勒敦赞同这一观点。[13]黎巴嫩学者法赫米·海希姆(Fahmī Khashīm)在其所著的《阿马齐格阿拉伯人的语言》(Lisān al-‘Arab al-Amāzīgh)和《阿马齐格阿拉伯人之旅》(Safar al-‘Arab al-Amāzīgh )两本著作中,通过对语言的比较和历史遗迹的考证,进一步论证了北非阿马齐格人(柏柏尔人)的起源是以巴勒斯坦地区为中心的迦南文明的说法。[14]此外,开罗大学教授易卜拉欣·艾哈迈德·阿达维(Ibrāhīm Aḥmad al-‘Adawī)也赞同柏柏尔人是马齐格·本·迦南·本·哈姆·本·努哈的子孙的观点。[15]
法国学者倾向于认为柏柏尔人与欧洲人之间存在血缘关系。曾任法国驻北非殖民总督的马塞尔·佩鲁东(Marcel Peyrouton)指出:“柏柏尔人属于白种人,起源于欧洲南部,是阿尔卑斯族人;而阿拉伯人则是闪米特族人……虽然经过希拉勒人(Banū Hilāl)[16]的入侵并由此引起了通婚,使他们成了混血种,但是,今天一个目光犀利的人,还是能够把一个柏柏人从阿拉伯人中区别出来。”[17]法国人类学家夏尔-安德烈·朱利安在承认柏柏尔人并非由同一人种构成的同时,推测他们主要源于两种人种类型——马什塔阿比人和地中海原始人。[18]另有法国学者认为,柏柏尔人中有一支来自西班牙,他们是金发的柏柏尔人,来到北非后,他们与来自亚洲的棕发柏柏尔人发生了融合。[19]
法国学者关于柏柏尔人起源的研究主要集中在19世纪,这些研究主要为殖民统治服务,带有明显的东方主义色彩。当时的殖民杂志,例如《非洲》、《穆斯林世界》和《两个世界》成为柏柏尔人起源研究争鸣的阵地。[20]尽管柏柏尔人与阿拉伯人之间的确存在差异,但是经过长期的伊斯兰化,他们之间的共性远大于差异。通过证明柏柏尔人与欧洲人的血缘关系,法国殖民者在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之间做出了优劣区分,将柏柏尔人定为优先同化的对象。
当代英美学者倾向于一种折中的观点,认为柏柏尔人是多民族融合的产物。美国乔治城大学历史学教授约翰·鲁迪(John Ruedy)指出,“有关柏柏尔人起源的文献充满争议、含混不明。目前比较中性的观点认为,历史上的柏柏尔人是旧石器时代多种族融合的后代,小部分来自西欧、撒哈拉以南,主要的两支来自东北部和东南部”。[21]美国马凯特大学历史学教授菲利浦·C. 奈勒认为,柏柏尔人极有可能是来自东北非洲、东南非洲、撒哈拉以南和西欧移民融合的后代。[22]遗传学和考古学的研究数据是柏柏尔人起源的重要科学依据。英国格拉斯哥大学的一个研究小组在1999年对阿尔及利亚柏柏尔人的分支穆扎比人进行了线粒体DNA的研究,结果显示穆扎比人1/3有近东祖先,1/8有撒哈拉以南非洲人的祖先,剩下的序列中有不少似乎来自欧洲。[23]
综合现有材料可以断定,柏柏尔人是以东方迦南人为主的混血人种。由于地理位置的原因,非洲人、欧洲人的血统都有可能融入其中。无论柏柏尔人起源如何,他们都是北非地区最早的居民。“考古发现证明,公元前15世纪,柏柏尔人已经在现代阿尔及利亚的疆域内建立了农业和畜牧业混合的经济模式,建立了许多王国。”[24]正如伊本·赫勒敦所记载的那样:“自古以来,这一人种——柏柏尔人——就已遍布马格里布的平原、山川、高原、乡村和城镇……他们强大、有力、勇敢且人数众多,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人种,就像阿拉伯人、波斯人、希腊人和罗马人一样……”[25]
柏柏尔语是构成柏柏尔人族群认同的重要元素之一,是柏柏尔人最醒目的身份标识。柏柏尔语属于闪含语系中的含语族。它与腓尼基语、阿拉伯语存在亲缘关系,此外与古埃及语、科普特语以及一些非洲黑人语言存在一定联系。柏柏尔语主要是一种口头交际用语。“已知的首位柏柏尔作家生活在罗马和拜占庭时期,以拉丁语或希腊语写作。当今柏柏尔人的大部分智力成果以阿拉伯语、法语和西班牙语写成……更为丰富的是口头文学。”[26]柏柏尔人中的图阿雷格人的语言是唯一可以书写的柏柏尔语,他们的文字被称为“提菲纳格文”(Tifinagh)。这种文字主要由图阿雷格人中的女性掌握,这与女性在图阿雷格人中的崇高地位有关。[27]尽管这种文字传承至今,但图阿雷格人的文学作品却大多为口传文学。20世纪60年代以来,柏柏尔主义运动的活跃分子开始致力于柏柏尔语的标准化,发明了“新提菲纳格文”(Neo-Tifinagh)。
柏柏尔语有各种分支,虽然各分支间存在一定差别,但具有相同的基本特征,不同部落的柏柏尔人能够进行交流。北非地区柏柏尔语的适用范围主要集中在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阿尔及利亚东部是北非最大的柏柏尔语通用区。阿尔及利亚有四种柏柏尔方言,即卡比尔人的卡比尔语(Kabyle)、沙维亚人的沙维亚语(Shawiya)、穆扎比人的图姆扎卜特语(Tumzabt)和图阿雷格人的塔马哈格语(Tamahaq)。在摩洛哥,柏柏尔语的通用范围包括:安蒂阿特拉斯山脉西段和苏斯河谷,方言为塔希利特语(Tashilit);大阿特拉斯山区,方言为塔马齐格特语(Tamazight);北部的里夫山区,方言为扎马齐格斯语(Dhamazighth)。[28]
争取柏柏尔语的官方地位,是阿尔及利亚柏柏尔主义运动的基本目标之一。柏柏尔主义者对柏柏尔语的地位问题有两派意见:一派认为柏柏尔语应当享有与阿拉伯语同等的地位;较为温和的一派则承认阿拉伯、伊斯兰是柏柏尔人的两个属性,希望在多元文化框架内实现柏柏尔语的地位。阿尔及利亚阿拉伯民族主义者对此也有两派观点:一派坚决否认柏柏尔语问题的存在,认为这是法国人的阴谋;另一派认为柏柏尔语是迦南语的分支,阿拉伯语是马格里布地区统一的语言,但可以用一种古代文明语言的形式在大学开设柏柏尔语专业。[29]
柏柏尔人独立于阿拉伯人的谱系及部落构成,是柏柏尔人作为一个族群而非阿拉伯人分支存在的历史依据,也是柏柏尔人族群认同的起点和根本所在。古代柏柏尔谱系学家将柏柏尔人分成两个大的分支:巴拉尼斯人(al-Barānis)和巴特尔人(al-Batr)。[30]巴拉尼斯人定居在土地肥沃的地区,以农耕为生;巴特尔人是游牧民,逐水草而居。哥提埃由此推断“这两种人不是根据亲属关系,而是根据生活方式区分的”。[31]
阿拉伯古代谱系学家对两支柏柏尔人是否存在亲属关系有两派意见。艾尤布·本·艾比·叶齐德·穆哈拉德·本·基达德·哈里齐·伊巴迪认为巴拉尼斯人和巴特尔人拥有共同的祖先。而萨利姆·本·赛利姆·马塔马提(Sālim b. Salīm al-Maṭāmāṭī)和哈尼·本·马斯鲁尔(Hānī b. Masrūr)、卡赫兰·本·艾比·拉瓦(Kahlān b. Abī Lawā)等人认为巴拉尼斯人是马齐格·本·迦南·本·哈姆·本·努哈的后代,而巴特尔人则是巴尔·本·盖斯·本·伊兰(Barr b. Qays b. ‘Īlān)的后代。[32]值得一提的是《阿拉伯语言》(Lisān al-‘Arab)一书关于“Barbarī”一词的解释,将“巴尔·本·盖斯·本·伊兰”作为柏柏尔人的共同祖先。[33]根据这些谱系学家的观点,巴拉尼斯人与巴特尔人之间的区别是由血缘关系造成的。但伊本·赫勒敦认为艾尤布的观点更加可信,当代的阿拉伯学者多采纳伊本·赫勒敦的观点,认为巴拉尼斯人和巴特尔人同根同源。由此可见,认为他们的区分主要源于生活方式的不同具有一定的科学性。
但巴拉尼斯人和巴特尔人之间生活方式的区分并不是绝对的,巴拉尼斯人中不乏游牧部落,而巴特尔人中也有从事农业者。[34]由此,一些学者试图从语言和社会的角度解释柏柏尔人两支之间的差别。这些学者认为巴拉尼斯人得名于他们穿着的一种带帽的斗篷(Burnus),而巴特尔人则得名于他们穿着的无帽短衫(Mabtūr)。[35]这种解释存在一定漏洞,两种人穿不同服饰的原因并没有得到解释。
无论根据何种标准,谱系学家一致认为柏柏尔人分成上述两支,他们各有若干分支。巴拉尼斯人有十个分支:伊兹达加人(Izdājah)、马斯穆达人(Maṣmūdah)、欧尔巴人(Ūrbah)[36]、阿吉萨人(‘Ajīsah)、库塔马人(Kutāmah)、桑哈贾人(Ṣanhājah)、欧里卡人(Ūrīghah)、拉姆塔人(Lamṭah)、哈克苏拉人(Haksūrah)和卡祖拉人(Kazūlah)。[37]其中的马斯穆达人、欧尔巴人、库塔马人和桑哈贾人比较强大,北非伊斯兰化开始后,这些部落曾经建立过王朝。
巴特尔人有四个分支:阿达萨人(Adāsah)、内富萨人(Nafūsah)、达里亚人(Ḍariyyah)和拉瓦·艾克巴尔人(Lawā al-Akbar)。[38]其中内富萨人曾在伊斯兰时期支持鲁斯塔姆王朝,他们是伊巴德派穆斯林。开罗大学教授易卜拉欣·艾哈迈德·阿达维认为,巴拉尼斯人中的库塔马人、阿吉萨人、伊兹达加人以及巴特尔人中的拉瓦·艾克巴尔人和达里亚人分布在现代阿尔及利亚境内。[39]但必须指出的是,在漫长的历史中,柏柏尔各部落常常发生迁徙,因此不能认定阿尔及利亚境内现存的柏柏尔人是这几支的直接后代。
伊斯兰征服开始后,柏柏尔人与阿拉伯人发生了民族融合,北非地区形成了大量混血的柏柏尔-阿拉伯穆斯林,时至今日,这些人大多以阿拉伯语为母语,自认为是阿拉伯人。根据美国学者马丁·N. 麦格(Martin N. Marger)总结的族群同化的四个维度——文化、结构、生物和心理,[40]这些柏柏尔-阿拉伯穆斯林几乎已被阿拉伯人完全同化。但阿拉伯人与柏柏尔人的融合并不彻底,征服伊始,拒绝同化的柏柏尔人便迁入深山、沙漠之中,封闭的自然环境帮助他们保持了血统、文化传统、生活习俗和语言。保持着柏柏尔传统的群体的存在是影响北非国家族群关系的一个因素,他们是北非柏柏尔属性的主要主张者,他们所发起的柏柏尔主义运动或多或少会影响拥有柏柏尔血统的北非人。
柏柏尔人的古代部族在经历伊斯兰征服、法国殖民的过程中发生了多次重构。北非现代国家建立后,柏柏尔人首先以国别为基础分为若干分支,一国之内的柏柏尔人根据生活区域的不同又有分支。在当代北非柏柏尔人中,图阿雷格人分布在多个国家。亨利·康崩认为,他们是进入撒哈拉沙漠的桑哈贾游牧部落的后裔。[41]希提进一步指出,图阿雷格人是桑哈贾人分支拉姆图纳人(Lamtūnah)的后裔。[42]柏柏尔人的其他现代分支一般集中于某一国家。就摩洛哥和阿尔及利亚两国而言,摩洛哥的柏柏尔人主要包括安蒂阿特拉斯山脉西段和苏斯河谷的查卢赫人(Chleuh)、大阿特拉斯山区的阿马齐格人(Amazigh)、里夫山区的里夫人(Rifain)三支;阿尔及利亚的柏柏尔人主要包括卡比利亚(Kabylia)地区的卡比尔人(Kabyle)、奥雷斯(Aures)地区的沙维亚人(Shawiya)、盖尔达耶(Ghardaia)附近的穆扎比人(Mozabite)和阿哈加尔沙漠(Ahajar)地区的图阿雷格人(Tuareg)四支。柏柏尔人各分支之间所操语言略有不同,但能相互沟通。
柏柏尔人延续至今的原因除退避深山、沙漠之外,还在于其严密的社会组织形式及权力机制。传统柏柏尔社会组织的基础是父系制家族,即在父系亲属关系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父权制结合体,成员包括所有来源于同一始祖的男性后代的亲属。家长的权力不容置疑,他对家族内的所有成员,包括妻子、儿女、女婿和儿媳等拥有绝对的权力,家族成员都必须服从家族纪律,听从家长的命令、接受家长的支配。家长死后,由家族男性成员中最年长者继承,其他男性成员充当工人或者战士。这种制度是“出于确保集团的经济生活和防御一切外来侵犯的需要”。[43]皮埃尔·布迪厄曾提到:“男孩被取名后,就必须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负责……我听说在大卡比利亚的一个村子里有个10岁的小男孩,他是家族中唯一的男性,因此他必须出席离家很远的村子里举行的葬礼、与成年人一道参加各种仪式。成年人的活动以及各种仪式强调了这个男孩作为男人的地位,同时也意味着他需要承担责任和义务。”[44]虽然父系制家族是社会组织的基础,但女性在柏柏尔社会中的地位也比较高。例如,“在撒哈拉沙漠的图阿雷格人的一些集团里,母系制度迄今仍很流行”。[45]柏柏尔人在婚姻家庭上实行一夫一妻制,妇女出门不戴面纱,行动也比较自由。
多个家族的联合构成了高一级的社会组织——氏族。柏柏尔氏族有两种:定居农民的村落和牧人组成的游牧群体。氏族由“一些公认为有能力处理公共事务的老人和有名望的人组成的元老院执行政务,宣布有关司法、财产、农事安排、福利分配、税收、战争与和平等事项的决定,又是世世代代口头传下来的习惯法的唯一解释者”。[46]各家族间出现矛盾时,元老们出面调停,帮助达成和解。
家族和氏族是柏柏尔人社会组织的第一个层次,第二个层次是部落和部落联盟。部落是根据农业定居或游牧生活的需要,由农村村落或牧人群体在家族基础上组建的大于氏族的联合体,主要任务是保卫共同的牧场、村庄,抵御敌人的侵袭。每个家族派出自己的代表出席部落“杰马”(jamā‘ah),但同时保留家族的自治权。在战争期间,部落选出首领,首领们一般都会设法将自己的权力传给子孙。部落组织并不稳固,它可能由于战争失败等因素而分裂,也可能会产生派系纠纷。
某个部落的首领会利用暴力或者个人威望联合其他部落建立部落联盟。部落联盟的首领即部落酋长,称为“阿盖利德”(Aguellid)。阿盖利德的权力基础不是官吏,而是自己的亲属与奴仆,他一般通过协商取得其他部落首领的支持。阿盖利德的权力与其武装力量密不可分,他是军事统帅,指挥本部落的军队,在紧急情况下还可指挥从其他部落招募的后备军。其他部落的后备军服从纪律的程度视战争给他们带来的利益的大小而定。部落联盟通常因某些很有限的目的(比如应对危机)而组织起来,时分时合。与部落相比,部落联盟是更不稳定、更为松散的联合体。
在柏柏尔人传统社会中,家族是最稳固的组织。其他组织都是在其基础上建立的或大或小的联合体,越大的联合体越不稳定,相同层次或不同层次的联合体之间会发生争斗。家族以上的联合体通行一种被称为“杰马”的权力机制。这是一种议事会制度。杰马是一个权力机构,带有现代议会的某些特征,是“各个家族的族长或代言人、某些情况下是所有男性成员参加的集会”。[47]杰马在柏柏尔社会组织的不同层面上发挥作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柏柏尔人的政治制度。[48]杰马的权力范围包括土地占有、部落联盟的组建以及社会生活中的各种仪式。杰马制使柏柏尔人生活在闭合的政治空间内,并使之具有很强的自治性和独立性,外来者很难破除杰马的权威。阿尔及利亚民族解放运动时期,民族解放阵线(FLN)在柏柏尔人聚居区组织武装斗争时,就因杰马制而遇到不少困难。这种传统至今仍在阿尔及利亚的柏柏尔村落中流行。
将杰马制度发挥到极致的是大卡比利亚地区的定居山民,特别是朱尔朱拉山脉(Jurjurah)的伊格瓦万(Iqwāwan)部落。[49]当地的各个村子都有一名“保证人”(ta’ mīn),他在杰马中为自己的家族负责,并向自己的村子传达杰马的决议。但他首先是杰马的一名官员,而不是自己家族利益的代言人。杰马的机制是所有的决定都要反映全体成员的共识,只有与会“保证人”都代表自己的家族表示同意,决议才有效,未出席杰马的家族不受决议约束。在部落和部落之间还有更高层次的部落联盟,每个部落都派出自己的“保证人”参加部落联盟的杰马。此外,杰马内部在遇到某些事件时,会因观点的差异而形成不同“党派”(ṣaff),虽然这些“党派”并不固定,但集体意志的形成必须是各派协调的结果。[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