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友谊的反讽

《忠实的朋友》主要探讨“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忠实的友谊更高贵，更难得的东西”（1-359）。梅花雀、河鼠虽然都竭力回避敏感的道德问题，但毫无疑问，他们从一开始就在谈论道德直至故事结尾。“我害怕你不大明白这个故事里面含的道德”，“你是说这个故事里面有一种道德吗？”“事实是因为我对他讲了一个带道德的故事。”（1-370）不仅童话故事中有直接涉及道德的论述，王尔德在其后创作的长篇小说序言中更是直截了当地论及道德的问题，“书无所谓道德的或不道德的”，可以看出，道德问题从未真正地被排除在王尔德的创作中。

慷慨与友谊的反讽在《忠实的朋友》中得到了充分的发挥。“爱情就它本身说也很不错，可是友谊比它高尚得多。老实说，我不知道在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忠实的友谊更高贵、更难得的东西。”（1-359）磨面师大修对友谊的感言，可谓精辟之极，这种道德说教式的（didactic）[39]话语随处可见。显然，王尔德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在他无意的流露中，人们清晰地看到故事所揭示的道德主题。汉斯每天都在自己的园子里工作，他的花园远近闻名，生长着可爱、美丽的花。“那儿有美洲石竹，有紫罗兰，有荠，有法国的松雪草。有淡红色蔷薇，有黄蔷薇，有番红花，有金色、紫色和白色的堇菜。……黄水仙和丁香都按季节依次开花，一种花刚谢了，另一种花又跟着开放，园中永远看得见美丽的东西，永远闻得到好闻的香气”（1-360），给人一种和谐、安宁的感觉。

小汉斯忠诚于磨面师大修，以致他不会拒绝磨面师的任何要求，而磨面师除了给他灌输友谊等高尚的思想外，什么也不愿付出。《忠实的朋友》具有深刻的道德寓意：高声赞扬友谊却从不付诸行动为世人所不齿；愚蠢地顺从不合理的要求亦不足取。

“朋友应当共享一切”是磨面师对汉斯说教的基础，也是汉斯一切行为的指南。梅花雀、河鼠、母鸭的争论强化了故事中所包含的道德教训。尽管梅花雀对河鼠说“我害怕你还不大明白这个故事里面含的道德（the moral of the story）”[40]，河鼠反感故事中含有的道德教训。尽管王尔德在创作中一再试图回避道德这一较为敏感的话题，然而他所褒扬的、贬斥的意图仍清晰可见。

与传统童话着重强调道德教化的功能不同，王尔德创作的童话显然有刻意回避这一问题之嫌。因为他总是试图以唯美主义的审美标准来进行艺术实践。然而，他创作的所谓的唯美形象不仅成为道德形象的典范，甚至还带有强烈的道德讽刺意味，《忠实的朋友》中的磨面师大修应该可以归为此类。

小汉斯与其最忠实的朋友磨面师对友谊有截然相反的理解。小汉斯是无私慷慨的人，“一个慷慨的人，为了高尚而给予，并且是正确地给予”[41]。慷慨是一种值得发扬光大的好品质、好德行。小汉斯把他所能给的一切都送给他“忠实的朋友”大修：春天，他把大把的花和香草送给朋友；秋天，他把收获的梅子和樱桃送给朋友；朋友需要修补谷仓顶的木板，他也毫不犹豫地送去。送面粉，补谷仓，帮大修赶羊上山，直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小汉斯热衷于给予，却不求任何回报。小汉斯的慷慨行为应当受到颂扬。与此同时，“还有一些人是在取得上的过度，他们无处不要，无所不要……全部这一切都从不应取得的地方取得，以不应当的数量，它们的共同之点就是贪得无厌，为了小利而不顾羞耻”[42]。磨面师大修就是贪婪的典型代表，“他每次走过小汉斯的花园一定要靠在篱笆上折一大束花，或者拔一把香草，要是有果子的季节，他一定要拿梅子和樱桃装满他的衣袋”（1-360）。不仅如此，他还有一套美丽的理论使小汉斯无法拒绝他对朋友的“忠实”：真朋友应当共享一切，磨面师一步步把撒谎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尽管磨面师家里“有一百袋面粉存在他的磨坊里，六头奶牛和一大群绵羊，他却从没有给过小汉斯一点东西”（1-361）。他甚至还阻止了他儿子的善良：“要是小汉斯到了我们这里，看见我们的一炉旺火，看见我们好的饮食和大桶的红酒，他说不定会妒忌的，妒忌是件最可怕的事，它会损害人的天性。我决不愿意叫汉斯的天性给损害了”（1-362）。磨面师的撒谎与说教，竟然使可怜的小汉斯俯首称臣。他感动于磨面师关于友谊的理论，“听你谈话，的确是最大的光荣，极大的光荣，可是我害怕我永远不会有你这样的美丽的思想”（1-367）。王尔德显然在借磨面师之口大大地发挥其说话的艺术，充分展示其说谎的才能：“做得好的人多，可是说得好的人却很少，可见两者之中还是说话更难，而且也更漂亮。”（1-362）在《作为艺术家的批评家》这篇评论中，王尔德更是被认为充分地表达了语言的独特功效：“我们的任何行为方式和感情方式都无一例外地与低级动物相同；只有借助语言才使我们超越它们或人们互相超越——语言是思想的父母而不是思想的孩子。”[43]王尔德其实是在不知不觉中用撒谎的艺术揭示了道德教训（moral）。[44]

正如前所述，慷慨作为一种人人推崇的好品格，本质上是积极的给予却不求任何回报，正如小汉斯对磨面师的付出一样。友谊就是身心获得愉悦的慷慨付出，这种精神上的获得要比物质上的获得更令人满足。小汉斯无怨无悔地给予大修所需的一切，付出的最好奖赏就是灵魂的净化与升华。颇具讽刺意味的是，磨面师仍没有放弃对小汉斯的慷慨付出，因为他答应要把自己的小车送给小汉斯，甚至声称“我是非常慷慨的，并且许多人都会认为我送掉它（小车）是件很傻的举动，可是我跟一般人不同，我以为慷慨就是友谊的精华”（1-364）。其实，他真正关心的是别人对他的慷慨，他不断以送小车为由，说服别人真正的友谊是不能带有私心的。

毋庸置疑，中产阶级作家在其作品中所提倡的道德标准往往具有加强其文化霸权的目的，自然不会顾及无产者及穷人的利益。王尔德的童话实际已揭示了统治阶级的道德观念与人们普遍接受的道德的不一致性。向公众讲述一个旨在动摇传统的、文化的、道德的、社会的统治者地位的所谓“道德故事”毕竟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几乎所有的批评家都不曾忽视《忠实的朋友》中所包含的道德意蕴，给予人们帮助正是社会道德所要求的品质。

忠诚善良的汉斯宁愿自己挨饿也要不断地帮助别人，作为富人的磨坊主不但不给汉斯提供任何帮助，还不断要求汉斯为他谋取利益，并借以仁慈的形象大谈友谊与无私奉献的重要。尤其具有讽刺效果的是，磨坊主不仅没有受到谴责，反因其慷慨而被世人称颂。汉斯轻信了磨坊主关于友谊的说教而受到惩罚，他天真地相信磨坊主的假仁慈，其行为是彻头彻尾的愚蠢与自作自受。人们关注汉斯令人啼笑皆非的顺从，正是这种顺从导致了他永不休止地被“道德”教训所束缚，最终完全失去了自我。他终究也未能识破磨坊主关于忠诚友谊的欺骗伎俩，虽然收获了所谓的友谊，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爱尔兰人在被殖民化的进程中，常常被英国文明驯化成动物的形象，那时的英国人喜欢把爱尔兰人描写成粗野的未经开化的动物。王尔德童话故事中就经常出现动物人格化的典型形象。这些故事多以当时的政治事件为基本素材，王尔德刻意引入小动物意在揭示其尖锐的社会政治矛盾。汉斯为了获取磨坊主并不情愿给出的手推车，必须拼命工作直到最后累死。故事背后揭示的正是当时英国社会在爱尔兰经历了大饥荒之后不愿提供更多食品的历史事实。当时英国社会甚至出现了一种流行的观点，即不要因为英国的慷慨而扼杀了爱尔兰的经济发展，对处于生活贫苦中的爱尔兰人决不能施以援助。正如磨坊主所说“面粉是一件事，友谊又是一件事”（1-362）。无论汉斯如何勤快，磨坊主眼里的他都是十足的懒汉：“说老实话，你太懒了。我就要把我的小车给你，你应当勤快点才像话。懒惰是一件大罪。我当然不喜欢我有个偷懒朋友。”（1-367）英国政府对爱尔兰的政治立场几乎与磨坊主对待汉斯的态度完全相同。磨坊主不会给汉斯实质的帮助，也不希望汉斯过多地依赖他，傲慢与伪善由此可见。

王尔德的童话故事艺术地再现了爱尔兰的社会历史现实。当时的雇佣农民（tenant farmer）要兼顾不同的农活而无暇顾及自己的工作，如同小汉斯无法腾出时间来整理自己的花园。小汉斯的劳动极其艰苦繁重，他身心疲倦，几乎难以顺利完成磨坊主分配的任务。小汉斯既要浇花又要剪草，并被强求到集市上帮磨坊主卖面粉。“这是一个大热天，路上尘土多得可怕。汉斯还不曾走到第六个里程石，他就累得没有办法，不得不坐下来休息了。可是他又勇敢地继续向前走去，后来他到了市场。”（1-365）艰苦的环境与艰难的任务带给汉斯的不仅是体力上的痛苦，更是心理的煎熬。处于被支配地位的小汉斯只有拼命干活才能得到主人微乎其微的施舍，以致他最终仍一无所有。正是在磨坊主的哄骗与威胁下，汉斯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思想与支配力，只能被动地接受被奴役的命运。

作为一位英国殖民地的爱尔兰籍作家，王尔德从未停止对自己民族命运的思考。磨坊主与汉斯的关系恰如英国与爱尔兰的关系，王尔德关心的不是磨坊主如何诱使汉斯拼命工作以榨取其最大的劳动价值，他最感兴趣同时也最令他不安的是汉斯总是甘愿受磨坊主的指使与剥削，甚至扮演了一个更愿意接受奴役而不需要自由的角色。王尔德谈到美国的废奴运动时，也曾有过类似担心。“这些废奴主义者，从奴隶那里不仅没有得到帮助，甚至连同情都没有；而且，在战争结束时，奴隶发现自己自由了，真的自由了，绝对自由了，以至于他们饿死都无人过问时，他们当中很多人对这种新的状况倒是有些苦涩的懊悔了。”（4-292）很明显，美国南北战争中获得自由的奴隶在一定程度上仍然留恋他们的奴隶身份，甚至已经接受了终身为奴的思想，并且这一思想已深入内心而很难改变。同样，处于相似地位的爱尔兰人也不约而同地接受了自己被奴役的地位，他们逐渐顺从这种制度，最终习惯并自觉接受强加在他们身上的枷锁。王尔德作为殖民统治下的一员，在其作品中表达的正是这一背景下的无奈与伤痛。磨坊主是掌握了绝对话语权的统治者，其关于爱与奉献的说教在某种程度上使得这种统治与剥削更为合理且符合人性对善良的期待：从最初的“真朋友应当共享一切”（1-360），到“人在困难的时候，应该让他安静，不应当有客人去打扰他。这至少是我对于友谊的看法，我相信我是对的”（1-361），再到“面粉是一件事，友谊又是一件事”（1-362），直到最后磨坊主参加汉斯的葬礼时磨坊主的表白“我既然是他最好的朋友，那么理应由我占最好的地位”。看似高尚的友谊实质上只是最大的欺骗，善良的汉斯居然欣然接受磨坊主看似崇高实则虚伪的论调并为之陶醉，并且还天真地认为听到磨坊主的谈话“的确是大的光荣，极大的光荣，可是我害怕我永远不会有你这样的美丽的思想”（1-367）。华丽的语言为磨坊主的霸权披上了合理的外衣，汉斯无力反驳。汉斯的纯洁思想及对美的热情终究未能化作抗击敌人的武器，最终必定走向毁灭。他没有勇气争取自己的独立，更没有力量使自己获得新生。

正是由于千千万万个汉斯的存在，磨坊主们才获得了支撑其统治的强大力量。磨坊主只关心自己的利益，他对汉斯悲惨的死亡无动于衷，其冷酷无情令人发指。难怪在汉斯死后，磨坊主仍若无其事地宣称汉斯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并且在汉斯的葬礼上作为主祭人出场。“所以他便走在行列的最前头，穿一件黑色长袍，时时用一块大的手帕揩眼睛。”（1-369）即便在汉斯死后，磨坊主也不忘表白自己对汉斯的慷慨。“我差不多已经把我的小车给他了，我现在真不知道拿它做什么好。它放在我家里对我很不方便，它破烂得没有办法，我又不能拿它卖钱。我以后一定要当心不再把任何东西送人，人常常吃慷慨的亏。”（1-369）失去汉斯后的磨坊主心情是复杂的，原来可以随意去采摘水果、鲜花的花园顿时消失，原来可以随意奴役的对象汉斯已不复存在。贪婪的磨坊主只知索取却从不奉献任何东西。“有时候邻居们也觉得奇怪：那个有钱的磨面师不管他有一百袋面粉存在他的磨坊里，又有六头奶牛和一大群绵羊，他却从没有给过小汉斯一点东西。”（1-361）汉斯的善良与磨坊主的贪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