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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动物们[67]

老舍

作者简介

老舍(1899—1966),原名舒庆春,字舍予,现代著名作家。老舍生于北京,是满族正红旗人,他的父亲是一名满族护军。老舍是他最常用的笔名,其他笔名还有舍予、絜青、絜予、非我、鸿来等。老舍一生勤奋笔耕,创作甚丰,是20世纪30年代非常有成就的作家之一。老舍1913年考入北京师范学校预科,同年考取公费的北京师范学校,1918年毕业后任北京市方家胡同小学校长,1922年任南开中学国文教员,1923年1月发表短篇小说《小铃儿》,1924年赴英国任伦敦大学东方学院华语讲师,不久陆续发表《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三部描写市民生活的长篇讽刺小说。1930年回国,任济南齐鲁大学文学研究所文学主任兼文学院文学教授,1934年夏到青岛山东大学中国文学系任教授。1936年夏辞去教职,专事文学创作。1946年3月应美国国务院邀请赴美讲学,1949年底返回北京。曾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及书记处书记、北京市文联主席等职。1966年8月24日,在北京西北郊太平湖投湖自尽。其代表作为《骆驼祥子》《四世同堂》。长篇小说《猫城记》为早期中国科幻小说的代表作。

鸟兽们自由地生活着,未必比被人豢养着更快乐。据调查鸟类生活的专门家说,鸟啼绝不是为使人爱听,更不是以歌唱自娱,而是占据猎取食物的地盘的示威;鸟类的生活是非常的艰苦。兽类的互相残食是更显然的。这样,看见笼中的鸟,或柙[68]中的虎,而替它们伤心,实在可以不必。可是,也似乎不必替它们高兴;被人养着,也未尽舒服。生命仿佛是老在魔鬼与荒海[69]的夹缝儿,怎样也不好。

我很爱小动物们。我的“爱”只是我自己觉得如此;到底对被爱的有什么好处,不敢说。它们是这样受我的恩养好呢,还是自由地活着好呢?也不敢说。把养小动物们看成一种事实,我才敢说些关于它们的话。下面的述说,那么,只是为述说而述说。

先说鸽子。我的幼时,家中很贫。说出“贫”来,为是声明我并养不起鸽子;鸽子是种费钱的活玩意儿。可是,我的两位姐丈都喜欢玩鸽子,所以我知道其中的一点儿故典。我没事儿就到两家去看鸽,也不短[70]随着姐丈们到鸽市去玩;他们都比我大着二十多岁。我的经验既是这样来的,而且是幼时的事,恐怕说得不能很完全了;有好多鸽子名已想不起来了。

鸽的名样很多。以颜色说,大概应以灰、白、黑、紫为基本色儿。可是全灰全白全黑全紫的并不值钱。全灰的是楼鸽,院中撒些米就会来一群;物是以缺者为贵,楼鸽太普罗[71]。有一种比楼鸽小,灰色也浅一些的,才是真正的“灰”;但也并不很贵重。全白的,大概就叫“白”吧,我记不清了。全黑的叫黑儿,全紫的叫紫箭,也叫猪血。

猪血们因为羽色单调,所以不值钱,这就容易想到值钱的必是杂色的。杂色的种类多极了,就我所知道的——并且为清楚起见——可以分作下列的四大类:点子、乌、环、玉翅。点子是白身腔,只在头上有手指肚大的一块黑,或紫;尾是随着头上那个点儿,黑或紫。这叫作黑点子和紫点子。乌与点子相近,不过是头上的黑或紫延长到肩与胸部。这叫黑乌或紫乌。这种又有黑翅的或紫翅的,名铁翅乌或铜翅乌——这比单是乌又贵重一些。还有一种,只有黑头或紫头,而尾是白的,叫作黑乌头或紫乌头;比乌的价钱要贱一些。刚才说过了,乌的头部的黑或紫毛是后齐肩,前及胸的。假若黑或紫毛只是由头顶到肩部,而前面仍是白的,这便叫作老虎帽,因为很像廿年前通行的风帽;这种确是非常的好看,因而价值也就很高。在民国初年,兴了一阵子蓝乌和蓝乌头,头尾如乌,而是灰蓝色儿的。这种并不好看,出了一阵子锋头也就拉倒了。

环,简单得很:全白而项上有一黑圈者叫墨环;反之,全黑而项上有白圈者是玉环。此外有紫环,全白而项上有一紫环。“环”这种鸽似乎永远不大高贵。大概可以这么说,白尾的鸽是不易与黑尾或紫尾的相抗,因为白尾的飞起来不大美。

玉翅是白翅边的。全灰而有两白翅是灰玉翅;还有黑玉翅、紫玉翅。所谓白翅,有个讲究:翅上的白翎是左七右八。能够这样,飞起来才正好,白边儿不过宽,也不过窄。能生成就这样的,自然很少,所以鸽贩常常作假,硬插上一两根,或拔去些,是常有的事。这类中又有变种:玉翅而有白尾的,比如一只黑鸽而有左七右八的白翅翎,同时又是白尾,便叫作三块玉。灰的、紫的,也能这样。要是连头也是白的呢便叫作四块玉了。四块玉是较比有些价值的。

在这四大类之外,还有许多杂色的鸽。如鹤袖,如麻背,都有些价值,可不怎么十分名贵。在北平,差不多是以上述的四大类为主。新种随时有,也能时兴一阵儿,可都不如这四类重要与长远。

就这四大类说,紫的老比别的颜色高贵。紫色儿不容易长到好处,太深了就遭猪血之诮,太浅了又黄不唧的寒酸。况且还容易长“花了”呢,特别是在尾巴上,翎的末端往往露出白来,像一块癣似的,把个尾巴就毁了。

紫以下便是黑,其次为灰。可是灰色如只是一点儿,如灰头、灰环,便又可贵了。

这些鸽中,以点子和乌为“古典的”。它们的价值似乎永远不变,虽然普通,可是老是鸽群之主。这么说吧,飞起四十只鸽,其中有过半的点子和乌,而杂以别种,便好看。反之,则不好看。要是这四十只都是点子,或都是乌,或点子与乌,便能有顶好的阵容。你几乎不能飞四十只环或玉翅。想想看吧:点子是全身雪白,而有个黑或紫的尾,飞起来像一群玲珑的白鸥;及至一翻身呢,那黑或紫的尾给这轻洁的白衣一个色彩深厚的裙儿,既轻妙而又厚重。假若是太阳在西边,而东方有些黑云,那就太美了:白翅在黑云下自然分外得白了;一斜身儿呢,黑尾或紫尾——最好是紫尾——迎着阳光闪起一些金光来!点子如是,乌也如是。白尾巴的,无论长得多么体面,飞起来没这种美妙,要不怎么不大值钱呢。铁翅乌或铜翅乌飞起来特别的好看,像一朵花,当中一块白,前后左右都镶着黑或紫,它使人觉得安闲舒适。可是铜翅乌几乎永远不飞,飞不起,贱的也得几十块钱一对儿吧。玩鸽子是满天飞洋钱的事儿,洋钱飞起却是不如在手里牢靠的。

可是,鸽子的讲究儿不专在飞,正如女子出头露脸不专仗着能跑五十米。它得长得俊。先说头吧,平头或峰头(峰读如凤;也许就是凤,而不是峰),便决定了身价的高低。所谓峰头或凤头的,是在头上有一撮立着的毛;平头是光葫芦。自然凤头的是更美,也更贵。峰——或凤——不许有杂毛,黑便全黑,紫便全紫,搀着白的便不够派儿。它得大,而且要像个荷包似的向里包包着。鸽贩常把峰的杂毛剔去,而且把不像荷包的收拾得像荷包。这样收拾好的峰,就怕鸽子洗澡,因为那好看的头饰是用胶粘的。

头最怕鸡头,没有脑勺儿,愣头磕脑的不好看。头须像算盘子儿,圆乎乎的,丰满。这样的头,再加上个好峰,便是标准美了。

眼,得先说眼皮。红眼皮的如害着眼病,当然不美。所以要强的鸽子得长白眼皮。宽宽的白眼皮,使眼睛显着大而有神。眼珠也有讲究,豆眼、隔棱眼,都是要不得的。可惜我离开鸽子们已念多年[72],形容不上来豆眼等是什么样子了;有机会到北平去住几天,我还能把它们想起来,到鸽市去两趟就行了。

嘴也很要紧。无论长得多么体面的鸽,来个长嘴,就算完了事。要不怎么,有的鸽虽然很缺少,而总不能名贵呢;因为这种根本没有短嘴的。鸽得有短嘴!厚厚实实的,小墩子嘴,才好看。

头部以外,就得论羽毛如何了。羽毛的深浅,色的支配,都有一定的讲究。老虎帽的帽长到何处,虎头的黑或紫毛应到胸部的何处,都不能随便。出一个好鸽与出一个美人都是历史的光荣。

身的大小,随鸽而异。羽毛单调一些的,像紫箭等,自然是越大越蠢,所以以短小玲珑为贵。像点子与乌什么的,个子大一点儿也不碍事。不过,嘴儿短,长得娇秀,自然不会发展得很粗大了,所以美丽的鸽往往是小个儿。

大个子的,长嘴儿的,可也有用处。大个子的身强力壮翅子硬,能飞,能尾上戴鸽铃,所以它们是空中的主力军。别的鸽子好看,可供地上玩赏;这些老粗儿们是飞起来才见本事,故而也还被人爱。长翅儿也有用,孵小鸽子是它们的事:它们的嘴长,“喷”得好——小鸽不会自己吃东西,得由老鸽嘴对嘴的“喷”。再说呢,喷的时候,老的胸部羽毛便糙了;谁也不肯这么牺牲好鸽。好鸽下的蛋,总被人拿来交与丑鸽去孵,丑鸽本来不值钱,身上糙旧一点儿也没关系。要做鸽就得美呀,不然便很苦了。

有的丑鸽,仿佛知道自己的相貌不扬,便长点特别的本事以与美鸽竞争。有力气戴大鸽铃便是一例。可是有力气还不怎样新奇,所以有的能在空中翻跟头。会翻跟头的鸽在与朋友们一块儿飞起的时候,能飞着飞着便离群而翻几个跟头,然后再飞上去加入鸽群,然后又独自翻下来。这很好看,假若它是白色的,就好像由蓝空中落下一团雪来似的。这种鸽的身体很小,面貌可不见得美。他有个标志,即在项上有一小撮毛儿,倒长着。这一撮倒毛儿好像老在那儿说:“你瞧,我会翻跟头!”这种鸽还有个特点,脚上有毛儿,像诸葛亮的羽扇似的。一走,便扑喳扑喳的,很有神气。不会翻跟头的可也有时候长着毛脚。这类鸽多半是全灰全白或全黑的。羽毛不佳,可是有本事呢。

为养毛脚鸽,须盖灰顶的房,不要瓦。因为瓦的棱儿往往伤了毛脚而流出血来。哎呀!我说“先说鸽子”,已经三千多字了,还没说完!好吧,下回接着说鸽子吧,假若有人爱听。我的题目《小动物们》,似乎也有加上个“鸽”的必要了。

养鸽正如养鱼养鸟,要受许多的辛苦。“不苦不乐”,算是说对了。不过,养鱼养鸟较比养鸽还和平一些;养鸽是斗气的事儿。是,养鸟也有时候怄气,可鸟儿究竟是在笼子里,跟别的鸟没有直接的接触。鸽子是满天飞的。张家的也飞,李家的也飞,飞到一处而裹乱了是必不可免的。这就得打架。因此,玩别的小玩意儿用不着法律,养鸽便得有。这些法律虽不是国家颁布的,可是在玩鸽的人们中间得遵守着。比如说吧,我开始养鸽子,我就得和四邻的“鸽家”们开谈判。交情好的呢,可以规定:彼此谁也不要谁的鸽;假若我的鸽被友家裹了去,他还给我送回来;我对他也这样。这就免去许多战争。假若两家说不来呢,那就对不起了,谁得着是谁的,战争可就无可避免了。有这样的敌人,养鸽等于斗气。你不飞,我也不飞;你的飞起来,我的也马上飞起来,跟你“撞”!“撞”很过瘾,两个鸽阵混成一团,合而复分,分而复合;一会儿我“拉过”你的来,一会儿你又“拉过”我的去,如看拔河一样起劲。谁要是能“得过”一只来,落在自己的房上,便设法用粮食引诱下来,算作自己的战胜品。可是,俘虏是在房上,时时可以飞去;我可就下了毒手,用弩打下来,假若俘虏不受引诱而要逃走。打可得有个分寸,手法要好,讲究恰好打在——用泥弹——鸽的肩头上。肩头受伤,没有性命的危险,可是失了飞翔的能力。于是滚下房来,我用网接住;将养几天,便能好过来。手法笨的,弹中胸部,便一命呜呼;或是弹子虚发,把鸽惊走,是谓泄气。

“撞”实过瘾,可也别扭,我没法训练新鸽与小鸽了。新鸽与小鸽必须有相当的训练才认识自己的家,与见阵不迷头。那么,我每放起鸽去,敌人也必调动人马,那我简直没有训练新军的机会;大胆放出生手,准保叫人家给拉了去。于是,我得早早的起,敛旗息鼓的一声不出地去操练新军。敌人也会早起呀,这才真叫怄气!得设法说和了,要不然简直得出人命了。

哼,说和却不容易。比如我只有三十只能征惯战的鸽,而敌人有八十只,他才不和我开和平会议呢。没办法,干脆搬家吧。对这样的敌人,万幸我得过他一只来,我必定拿到鸽市去卖;不为钱,为是羞辱他。他也准知道我必到鸽市去,而托鸽贩或旁人把那只买回去,他自己没脸来和我过话[73]

即使没这种战争,养鸽也非养气之道;鸽时时使你心跳。这么说吧,我有点儿事要出门,刚走到巷口,见天上有只鸽,飞得两翅已疲,或是惊惶不定,显系飞迷了头;我不能漏这个空,马上飞跑回家,放起我的鸽来裹住这只宝贝。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其实得到手中,也许是只最老丑的糟货,可是多少是个幸头,不能轻易放过。养鸽的人是“满天飞洋钱,两脚踩狗屎”,因为老仰首走路也。

训练幼鸽也是很难放心的事,特别是经自己的手孵出来的。头几次飞,简直没把握,有时候眼看着你自己家中孵出的幼鸽,飞到别家去,其伤心不亚于丢失了儿女。

最难堪的是闹“鸦虎子”。“鸦虎子”是一种小鹰,秋冬之际来驻北平,专欺侮鸽子。在这个时节,养鸽的把鸽铃都撤下来,以免鸦虎闻声而来,在放鸽以前,要登高一望,看空中有无此物。及至鸽已飞起,而神气不对,忽高忽低,不正经着飞,便应马上“垫”起一只,使大家落下,以免危险;大概远处有了那个东西。不幸而鸦虎已到,那只有跺脚,而无办法。鸦虎子捉鸽的方法是把鸽群“托”到顶高,高得几乎像燕子那么小了,它才绕上去,单捉一只。它不忙,在鸽群下打旋,鸽们只好往高处飞了。越飞越高,越飞越乏;然后鸦虎猛地往高处一钻,鸽已失魂,紧跟着它往下一“砸”,群鸽屁滚尿流,一直的往下掉。可是鸦虎比它们快。于是空中落下一些羽毛,它捉住一只,找清静地方去享受。其余的幸得逃命,不择地而落,不定都落到哪里去呢!幸而有几只碰运气落在家中的房上,亦只顾喘息,如呆如痴,非常的可怜。这个,从始至终,养鸽的是目不敢瞬的看着;只是看着,一点儿办法没有!鸦虎已走,养鸽的还得等着,等着失落的鸽们回来。一会儿飞回来一只,又待一会儿又回来一只。可是等来等去,未必都能回来,因惊破了胆的鸽是很容易被别家得去的。检点残军,自叹晦气,堂堂七尺之躯会干不过个小小的鸦虎子!

普通的飞法是每天飞三次,每飞一次叫作“一翅儿”。三次的支配大概是每日的早晚中三时,这随天气的冷暖而变动。夏日太热,早晚为宜,午间即不放鸽;冬日自然以午间为宜,因为暖和些。夏天的鸽阵最好看,高处较凉一些,鸽喜高飞;而且没有鸦虎什么的,鸽飞得也稳;鸦虎是到别处去避暑了。每要飞一翅儿,是以长竿——竿头拴些碎布或鸡毛——一挥,鸽即飞起。飞起的都是熟鸽,不怕与别家的“撞”。其中最强者,尾系鸽铃,为全军奏乐。飞起来,先擦着房,而后渐次高升,以家中为中心来回的旋转。鸽不在多少,飞起来讲究尾彩配合得好,“盘儿”——即鸽阵——要密,彼此的距离短而旋转得一致。这样有盘儿有精神,悦目。盘儿大而松懈,东一个西一个的乱飞,则招人讥诮。当盘儿飞到相当的时间,则当把生鸽或幼鸽掷于房上,盘儿见此,则往下飞。如欲训练生鸽或幼鸽,即当盘儿下落之际续入,随盘儿飞转几圈,就一齐落于房上,以免丢失。以一鸽或二鸽掷于房上,招盘儿下来,叫作“垫”。

老鸽不限于随盘儿飞,有时被主人携到十数里之外去放,仍能飞回来。有时候卖出去,过一两月还能找到了老家。

养鸽的人家,房脊上摆琉璃瓦两三块,一黄二绿,或二绿一黄,以作标志。鸽们记得这个颜色与摆法,即不往生地方落。

新鸽买来,用线拢住翅儿,以防飞走。过几天,把翅儿松开些,使能打扑噜[74]而不能高飞,掷之房上,使它认识环境。再过几天,看鸽性是强烈还是温柔而决定松绑的早晚。老鸽绑的日久,幼鸽绑的期短。松绑以后,就可以试着训练了。

鸽食很简单,通常都用高粱。到换毛的时候或极冷的时候才加些料豆儿。每天喂鸽最好有一定的次数。

住处也不须怎么讲究,普通的是用苇扎成个棚子,棚里再砌起窝来,每一窝放一草筐,够一对鸽住的。最要紧的是要干燥和安全。窝门不结实,或砌的不好,黄鼠狼就会半夜来偷鸽吃。窝干燥清洁,鸽不易得病;如得起病来,传染的很快,那可了不得。

该说鸽市。

对于鸽的食水,我没详说,因为在重要的点上大家虽差不多,可是每人都有自己的手法,不能完全相同;既是玩吗,个人总设法证明自己的方法最好。谈到鸽市,规矩可就是普通的了,示奇立异是行不通的。

在我幼时,天天有鸽市。我记得好像是这样:逢一五是在护国寺的后身,二六是在北新桥,三是土地庙,四是花市,七八是西城车儿胡同,九十是隆福寺外。每逢一五,是否在护国寺后身,我不敢说准了;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

鸽贩是每天必上市的。他们大约可分三种:第一种是阔手,只简单的拿着一个鸽笼,专买卖中上等的鸽子。第二种,挑着好几个笼,好歹不论,有利就买就卖。第三种是专买破鸽雏鸽与鸽蛋——送到饭庄当菜用,我最不喜欢这第三种,鸽子一到他们手里就算无望了。顶可怜是雏鸽,羽毛还没长全,可是已能叫人看出是不成材料的货,便入了死笼。雏鸽哆嗦着,被别的鸽压在笼底上,极细弱的叫着!再过几点钟便成了盘中的菜了。

此外,还有一种暗中做买卖而不叫别人知道的,这好像是票友使黑杵[75],虽已拿钱而不明言。这种人可不甚多。

养鸽的人到市上去,若是卖鸽,便也是提笼。若是去买鸽,既不知准能买到与否,自然不必拿着笼去。只去卖一二只鸽,或是买到一二只,既未提笼,就用手绢捆着鸽。

买鸽的时候,不见得准买一对。家中有只雄的,没有伴儿,便去买只雌的;或者相反。因此,卖鸽的总说“公儿欢,母儿消”。所谓“欢”者,就是公鸽正想择配,见着雌的便咕咕地叫着追求。所谓“消”者,是雌鸽正想出嫁,有公鸽向她求爱,她就点头接受。买到欢公或消母,拿到家中即能马上结婚,不必费事。欢与消可以——若是有笼——当面试验。可是市上的鸽未必雄的都欢,雌的都消。况且有时两雄或两雌放在一处而充作一对儿卖。这可就得看买主的眼睛了。你本想去买一只欢公,而市上没有;可是有一只,虽不欢,但是合你的意。那么,也就得买这一只;现在不欢,过几天也许就欢起来。你怎么知道那是个公的呢?为买公鸽而去,却买了只母的回来,岂不窝囊得慌!市上是不甚讲道德的,没眼睛的就要受骗。

看鸽是这样的:把鸽拿在左手中,拢着鸽的翅与腿,用右手去托一托鸽的胸。鸽在此时,如瞪眼,即是公;眨眼的,即是母。头大的是公,头小的是母。除辨别公母,鸽在手中也能觉出挺拔与否。真正的行家,拿起鸽来,还能看出鸽的血统正不正来。有的鸽,外表很好,而来路不正,将来下蛋孵窝,未必还能出好鸽。这个,我可不大深知;我没有多少经验。看完了头部,要用手捋一捋鸽翅,看翅活动与否,有力没有,与是否有伤——有的鸽是被弩弹打过而翅子僵硬不灵的。对于峰,尾,都要吹一吹,细看看;恐怕是假作的。都看好了,才讲价钱。半日之中,鸽受罪不少。所以真正好鸽,如鸽市上去卖,便放在笼内,只准看,不准动手。这显着硬气,可是鸽子的身分得真高;假如弄只破鸽而这么办,必会被人当笑话说。还有呢,好鸽保养得好,身上有一层白霜,像葡萄霜儿那样好看,经手一摸,便把霜儿蹭了去;所以不许动手。可是好鸽上市,即使不许人动,在笼中究竟要受损失,尾巴是最易磨坏的。所以要出手好鸽往往把买主请到家中来看,根本不到市上去。因此,市上实在见不着什么值钱的鸽子。

关于鸽,我想起这么些儿来,离详尽还远得很呢。就是这一点,恐怕还有说错了的地方;廿多年前的事是不易老记得很清楚的。

现在,粮食贵,有闲的人也少了,恐怕就还有养鸽的也不似先前那样讲究了。可是这也没什么可惜。我只是为述说而述说,倒不提倡什么国鸟国鸽的。

导读 北京旧时的养鸽子记忆

拜读了老舍先生写的两篇《小动物们》,我稍微有点儿理解北京城里养鸽子人的人生趣味了。不过,读完了全文,我还是觉得很好奇。读到最后,发现了一段“好词好句”,似乎要点题了:“好鸽保养得好,身上有一层白霜,像葡萄霜儿那样好看,经手一摸,便把霜儿蹭了去;所以不许动手。可是好鸽上市,即使不许人动,在笼中究竟要受损失,尾巴是最易磨坏的。所以要出手好鸽往往把买主请到家中来看,根本不到市上去。因此,市上实在见不着什么值钱的鸽子。”这里道破了“鸽市”买卖的深层秘密,“市上实在见不着什么值钱的鸽子”。鸽市热闹的,都是普通的人,普通的鸽子。

之前谈到的鸽市热闹,作者花了那么多的笔墨,对卖鸽、买鸽的行为写得详细而有趣,但这些都是平凡人、平凡事。凡人凡事,却弄得十分专业,十分精致,让人感觉是一个神秘莫测的魔法市场——甚至有点儿像魔法小说《哈利·波特》中出售各种魔法商品的“对角巷”。无论是给家里的母鸽配公鸽,还是给家里的公鸽配母鸽,以及如何去轻抚就能判断雌雄,如何轻触就知道鸽子翅膀上有没有伤,这种种的专业,让人想起了那个时代养鸽人的精明。我甚至看到了他们紧绷的表情和突然咧嘴的微笑,还有旁观者的或紧张或舒缓的丰富表情,以及少年舒庆春在这闹市中的好奇颜色。去鸽市交易的都是普通的家常鸽子,真正的好鸽,像“身上有一层白霜”的那种,是“根本不到市上去”的。

普通养鸽人也有快乐,自己的快乐。除快乐外,也有养鸽子人所能碰到的各种烦心事——与邻居家的鸽子发生了冲突,把别人的鸽子引到自己家的屋顶上,或自家鸽子被别家鸽子裹走,种种不快事,不一而足。放鸽子时还可能会遭遇到专门抓鸽子的一种小鹰“鸦虎子”。一旦鸽群高高飞起,而天空中突然出现一只“鸦虎子”,这就如同天空出现轰炸机一样可怕。养鸽人对“鸦虎子”无计可施,只能眼望天空,心急如焚——甚至都不敢出声骂娘,怕惊吓了逃回来的鸽子,那更是雪上加霜了。写“鸦虎子”抓鸽子的那个段落,是真正的“好词好句”:

“鸦虎子捉鸽的方法是把鸽群‘托’到顶高,高得几乎像燕子那么小了,它才绕上去,单捉一只。它不忙,在鸽群下打旋,鸽们只好往高处飞了。越飞越高,越飞越乏;然后鸦虎猛地往高处一钻,鸽已失魂,紧跟着它往下一‘砸’,群鸽屁滚尿流,一直的往下掉。可是鸦虎比它们快。”

后面没再引用,到“可是鸦虎比它们快”正好,无比惊心动魄的一个场景。

我没有养鸽的经验,也体会不到养鸽人的心情。读了周作人先生的《草木虫鱼》,大概知道周作人先生不喜欢被豢养、被观赏的动物。他宁可养几条鲫鱼、几条鲤鱼,也不喜欢大红大金、模样奇特的金鱼。他宁可谈两棵平凡的“家树”:白杨、乌桕,也不去谈那些象征意味很浓的风雅之物。他宁可谈跳蚤和蝙蝠,也不谈猛虎和老鹰。他的名作《谈虎集》和《谈龙集》,看起来有“龙”有“虎”,实际上却是谈这两样事物的意思。“龙”是抽象的事物,“虎”是凶猛的动物,这些事物距周作人先生所遵从的自然之道太遥远,他谈论的恰恰不是这些大物、猛物、象征物,因为这些“龙”与“虎”于他的态度而言,都是虚无缥缈之事物。他毋宁谈“水里的东西”。而老舍先生津津有味地谈的养鸽子,周作人先生大概也是不喜欢的。单单是买回鸽子来的训练、驯养,就是一件麻烦事:

“新鸽买来,用线拢住翅儿,以防飞走。过几天,把翅儿松开些,使能打扑噜而不能高飞,掷之房上,使它认识环境。再过几天,看鸽性是强烈还是温柔而决定松绑的早晚。老鸽绑的日久,幼鸽绑的期短。松绑以后,就可以试着训练了。”

这得有多少耐心啊,更何况训练好了,还要生气于鸽子和邻居家的混合以至被拐走,害怕被鸦虎子捕杀,真是各种操心。他们图什么呢?然而,却在不同地点、不同时间段,形成了热闹的鸽市。

一开始,老舍先生谈到了鸽子的审美。

是的,鸽子也是有美丑的,而且差别很大。从毛色、头形、体形,各有讲究。我不懂鸽子,也不懂养鸽子的趣味和快乐。幸好能在互联网上搜到各种鸽子的图片,这样可以略微体会老舍先生笔下那些养鸽人的审美。我本不懂鸽子审美,真不知道养鸽子还有这么多讲究。稍加了解,才知道不同鸽子差别确实很大,真是行行出状元啊。

这是美学层面的,不是实用(食用)层面的。老舍先生一开始就讲鸽子的美以及人的审美,虽不一定是饶有深意,但确实非常启蒙。

先讲毛色:“鸽的名样很多。以颜色说,大概应以灰、白、黑、紫为基本色儿。”

再讲审美,从头到眼睛再到嘴巴:“可是,鸽子的讲究儿不专在飞,正如女子出头露脸不专仗着能跑五十米。它得长得俊。……头最怕鸡头,没有脑勺儿,愣头磕脑的不好看。头须像算盘子儿,圆乎乎的,丰满。……眼,得先说眼皮。红眼皮的如害着眼病,当然不美。所以要强的鸽子得长白眼皮。宽宽的白眼皮,使眼睛显着大而有神。……嘴也很要紧。无论长得多么体面的鸽,来个长嘴,就算完了事。……鸽得有短嘴!厚厚实实的,小墩子嘴,才好看。”

最后讲身形,以小巧为美,这符合中国传统文化对“小巧玲珑”的追求。大的鸽子,身强体壮,虽然不美,但也是有用的,“大个子的身强力壮翅子硬,能飞,能尾上戴鸽铃,所以它们是空中的主力军。……这些老粗儿们是飞起来才见本事,故而也还被人爱”。

这还没完,还有养鸽子的各种讲究,且听老舍先生给你娓娓道来。不读他的这篇作品,我真是不知道养鸽子有那么多的讲究,就如同人的审美一样。恐怕是那些养鸽人、养鸽知识分子、养鸽贵族们,把自己的人生感悟转移到了养鸽子上了吧。

但是,能把这些事情绘声绘色地娓娓道来,真是要有笔力,有想象力。

思考

老舍先生的散文多记趣事,语言中掺入方言,很少用典故,他描写的情景读起来生动活泼,很有趣味。

延伸阅读

老舍《老舍经典散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