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的天空:哥白尼、第谷、开普勒和伽利略如何发现现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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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拉妮娅”这些年的变化

只要愿意,贵妇人尽可以过着优雅而排场的生活。索菲娅·布拉赫不到二十岁就嫁给了一个年长她一倍的男人,身份也随之变成了索菲娅·托特。索菲娅知道,托特先生十分富有,住在一座五层楼高的城堡中。[48]对托特夫人而言,世界并不是她的牡蛎,但她是其中的珍珠——巴洛克式高贵且有教养的珍珠,但“……之母”的坚硬外壳却遮蔽了她的本性。不久之后,她便为托特先生诞下一位男性继承者,于是她获得了四处游历的权利——她那鼓鼓囊囊的钱包中有的是钱。[49]

索菲娅年纪轻轻便为人母。但她这个年纪和一位十岁的表妹一起玩耍,无论作为监护人还是同辈都再正常不过。1582年左右,两位姑娘乘船前往第谷的小岛,去参观他正在创造的科学奇观。在汶岛索菲娅随时都是被欢迎的,她永远是布拉赫家族中的一员,有时候则直接被简单地称呼一声“索菲”。[50]

第谷甚至会称她为乌拉妮娅。她很清楚自己的哥哥为宅邸起的名字是为了纪念自己,或者至少是为了纪念宅邸而那样称呼自己。索菲娅眼睁睁地看着第谷把乌拉尼堡改造成了一座真正的研究机构。第谷已经找到了维护人员,当时正在寻找其他研究人员,他很快就会一头扎进天文事业之中。

在此前的旅行途中,第谷得到一个巨型木制星球仪,几乎和妹妹的个子一般高(当然更宽些),现在放在了他的图书馆的中央位置。德国恶劣的天气让它变了形,但他花了两年时间打磨其粗糙的部分,直到它看起来像他眼中完美的球体为止。第谷决定用它对所有固定的恒星进行编目,从而体现出他心中位于有限宇宙球形边界上的恒星,这种缩小版的宇宙也更便于世人理解。星球仪上的黄铜加了一层又一层,象征黄道十二宫里的生灵点缀其间,星球仪的首要功能十分明确:它旨在让赞助者相信第谷的实力,并且威慑那些觊觎天体之绝对威严的人。多年来,这个星球仪上标记了近千颗恒星,但编目项目才刚刚开始。全球各地还有数以百计的相关书籍。

在这些书籍中,最有价值的是一本没有标题、看上去也不起眼的手稿,它在来到这个温暖的家以前几乎不被任何人知晓。第谷意识到了该手稿的真正作者,还告诉博学的朋友说,这份手稿尚在人世。第谷为它起了现代流行的名字:《小释》[51],作者哥白尼。哥白尼的助手雷蒂库斯八年前在流亡途中去世,他把藏书赠予第谷的一位朋友,后者传播了藏在手稿中的智慧。[52]

晚年,第谷逐渐被不断增长的哥白尼神话所淹没,但他此刻更关心时钟。第谷一直在以惊人的速度和费用购置钟表。从一开始,第谷关注的重点便是精确的观测:哪怕在天文学中,时钟对精确观测也不可或缺。天文学家需要用钟表测量月食发生的时间,从而验证自己的预测。此外,因为恒星每天都以正圆轨道转动,所以可以通过测量它们经过天空中某条特定线——子午线的秒钟时刻,从而用钟表的时间来表示其水平坐标。这样做会极大地加快第谷制作星球仪的速度。但时钟最重要的用途并不在天文学方面。乌拉尼堡的工人和汶岛的农夫需要纪律、固定的工作时间表,定时休息、吃饭和睡觉等。第谷多年来一直在寻找最好的钟表,但没有哪块钟表能一直准确计时。事实上,当时甚至没人真正知道时间为何物。耗费时日之后,第谷终于开始接受最初的沮丧想法——不知道此刻具体几点,因为他没有找到足够好的时钟。乌拉尼堡将不得不在没有秒针的情况下运转,工人们必须每天重置时钟。“计时是一项困难的工作,跟其他任何艺术相比,它都会最先陷入混乱。”[53]

抵达乌拉尼堡之后,索菲娅和她的小表妹计划在汶岛过夜。晚上,她俩在外面观察星星直到很晚,忘记了时间,第谷那高大威严的守卫不知道眼前二人的贵族身份,命令她们离开。索菲娅的好哥哥专门以书面的形式向她表达了歉意,并为她仿写了诗句。

小姑娘们渐生疑窦:

“月亮走的是什么路?”

忠实的奴仆把她们拒之门外,

以为行星对她们有害。[54]

这是第谷诗歌写作习惯的开端,这些诗歌有时候出于真挚的情感,但多数时候为了表现得文雅、整齐而显得做作。对索菲娅,第谷会写出他最字斟句酌的诗句。

第谷迎合的可不仅仅是妹妹,尽管妹妹是他的最爱。到了第二年,他雇用了一整个研究团队来负责相关工作。众多年轻的研究生都在为他工作。他甚至还雇用了一两个诗人。

乌拉尼堡汇集了聪颖之人、美丽的景致和具有神秘感的科学,很快就吸引了大量游客,腓特烈国王承诺的与世隔绝也不复存在。第谷复杂家谱中的人数已经太多。1584年,他第四个表弟埃里克·朗厄在其姐姐嫁给第谷的兄弟之后,率领一帮贵族和仆人来乌拉尼堡住了两个星期(贵族之间会像纯种猎犬一样相互联姻,他们有二十种不同的方式建立关系)。第谷和埃里克共进晚餐,把酒言欢。[55]在第谷眼中,比自己年轻八岁的少年埃里克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尽管他喜欢胡乱投资。[56]埃里克“为爱而爱”,第谷笑着说,“他就住在丘比特的城堡之中”,追着姑娘们嬉戏打闹和亲吻。当埃里克请第谷为这种不成熟的心态提点儿意见时,第谷欣然为他写下了说教的诗歌。“清醒时享受欢愉,”他写道,“让天上的星星成为你夜晚的伴侣。”[57]

与埃里克一起旅行的是赖默斯·乌尔苏斯,是一位令人刮目相看的自学者,小时候家境贫困,生活在德国的迪特马尔申,到中年时期已成长为一名科学顾问。同事因为他的姓氏而把他叫作“小熊”,但这个姓氏其实也是他在变得富有的过程中为自己起的。他此前很固执,粗鄙而不合群,但当时没什么人多看他一眼。乌尔苏斯后来向第谷呈递过自己的诗歌,他在诗中感谢“这位伟大的天文学家”好吃好喝地招待自己,并且还打赏钱财给他。乌尔苏斯的落款是“亲密的朋友”。[58]一切看上去都没问题,第谷还没来得及多想,某位著名的客人便来了。

1586年8月12日,索菲娅回到汶岛准备住两个星期[59],她此行也是为了准备迎接不方便走漏风声的索菲王后,即腓特烈国王的妻子,一同前来的还有王后的父母和几位来自宫廷的布拉赫家族成员。索菲娅妹妹尽职尽责地扮演了第谷妻子基尔斯滕的角色,后者因为出身卑微而被迫带着六个孩子躲在乌拉尼堡不敢露面,以免玷污王室的排场。一个幸福的已婚平民出现在欢迎宴会上,王后永远也无法想象如此堕落的场景。

布拉赫两兄妹都得到了被绘制坐画像这种十足的尊荣。[60]他们的衣着也体现了相应的地位。索菲娅相对差一些,她穿着一件绣丝的黑缎礼服,丰腴的手指上仅戴着一枚戒指。第谷则穿着一件高腰的紧身衣,肩披一件皮毛内衬的天鹅绒披肩。他头上戴着一顶华丽的羽饰贝雷帽。二人在衣裳上又加了许多精美的珠宝,而他们的头在飞边领的衬托下就像是花朵迸发出来的花蕊一样。船队靠岸后,索菲王后便身着盛装出场了。

坐在前往岛心的马车上,第谷惊讶地发现,公爵和公爵夫人与他们身为王后的女儿一样,都对自然艺术很感兴趣。公爵对火焰和炼金术感兴趣。第谷正确地预计,他们抵达后会“直接查看天文仪器,他们知道满屋子都是这些东西”[61],而第谷也有一大批精心制作的摆件供他们观赏。

两年前,第谷曾托一名助手前往波兰查询哥白尼家乡的具体位置,以核实其在《天体运行论》中从该地点所做观测的准确性。助手不仅带回了正确的纬度,而且还带回了当地一名教士赠予的惊喜礼物。从乌拉尼堡的背面经楼梯向上到达北侧的天文台后,就能看见哥白尼的自画像平静地朝宅邸外面凝视着,[62]哥白尼的老式瞄准仪器(三角仪)就放在旁边。

这个装置已经过时,第谷也从未用过,但他只是想展示一下。这让第谷“非常高兴”,他写道,“因为它让我想起了传说中制作这个仪器的大师,我忍不住马上写了一首歌颂英雄的诗歌”。[63]

我说,准备战斗的哥白尼曾攻击过许多人,这根小小的木棍很容易就成了战斗的武器,又有什么是天才无法做到的呢?[64]

在过去的十年中,第谷曾亲自拜访过《普鲁士星表》的作者伊拉斯谟·赖因霍尔德的儿子,他也是哥白尼主义者,第谷称其为“当代杰出的天文学家”。[65]在他试图超越的哥白尼面前,第谷显得越发黯然失色。

乌拉尼堡南北走向的院墙的角落处,建有一座巨型象限仪,供王室成员在前往餐厅的路上观察。第谷第一次尝试制作大型象限仪,是在大学辍学后游历德国期间,那座象限仪早已毁于风暴,但他从自己的错误中汲取了教训。现在这个象限仪并不是此前那个的简单复制品。新象限仪半径为2米,厚度为5毫米,它更加灵巧和可控,而且看上去也更加庄严。

香料腌制的肉类和蜜酒被从楼下的厨房端到了宴会厅,酒神巴洛克的祝福仪式也在此上演。王后可能给父母讲述过自己上次来岛时得知的迷信故事,即表现自大和乱伦的奥维德式寓言。午宴结束后,地下室的炉子和隐蔽实验室就成了第谷和公爵打发时间的地方。他们可能在这种安静的氛围中讨论了大火和炼金术,直到日暮时分室外顷刻间降下了湿气。[66]

从东门往左走,穿过种有土木香、当归、菖蒲和杏树的异域药草园,然后经过印刷机和人造的、满是鱼群的水塘,就在鸟笼旁边和农场右侧,一小排屋顶像鬼鬼祟祟的土拨鼠一样从地里冒出来。这就是施泰莱堡(Stellaeburg),它是第谷让工人挖掘的第一个地下天文台,用于存放最好的设备。其中的房间小得像牢房,层高三米,第谷还打算让手下在最北边再挖两个隐蔽的地下室。此时的施泰莱堡尚未完工,晚上很阴冷,它最大的作用是向皇室展示其将来会何等辉煌。

皇室成员再次登船,此时距离晚宴还有一个小时,妹妹索菲娅也跟着一起上了船。索菲娅和索菲王后都很年轻,她们的丈夫都很老,第谷则居于其间,此时的他正努力创造一份足以泽被后世的科学遗产。

1588年,托特先生去世了。据不完全统计,损失不是很大。索菲娅·托特和八岁大的孩子继承了一大笔遗产。男孩儿对自负的舅舅很是钦佩。对于众多贵妇而言,这笔遗产是她们永久的立足之本,她们可以继续生活在豪宅中,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冬日树上的白霜也是一年更比一年厚。

第谷写道:“她有许多悲伤和忧虑,一个寡妇很容易就能体会到这些,所以她寻求各种不同的办法来缓解。”[67]索菲娅快三十岁了,她开始不由自主地前往汶岛,一个月不止一次。她的哥哥是个学识渊博之人,还有座宏伟的图书馆。于是,索菲娅也决意学习拉丁语——它是学者的标志。

截至当下,第谷已基本完成了乌拉尼堡的所有前期工作。他在巨大的象限仪内壁挂上了一幅壁画以示庆祝,这幅画是第谷托人所画的自画像,画中伟岸的第谷倚靠在椅子上,心中所思唯有星星。这也是他为自己所写的视觉情诗。也许,皇室成员从未见到过它倒是个不错的结局。

地下天文台施泰莱堡也已经竣工。人可经由一个精致的入口进入其中,顶部刻有三头戴有冠冕的狮子,最大一头的爪子上握有帝国权杖。毫不奇怪,石雕上也刻着一首诗。

乌拉妮娅从天上俯瞰这座城堡,

地下上演着什么奇怪的把戏?她说道。

我要下去看看——我要把天上的星星藏起来。[68]

城堡的门厅温暖舒适。已经装好了暖气,这也是难熬冬季的必要设施。屋顶本来是封闭的,但第谷已经装配了一个便捷的设施,只需一个仆人就能将其打开,就像打开滑动的窗户一样,然后随意观测天空。通过这扇窗户,人们可用一个合适的仪器测量星际距离,或者测量某物距离地平线的高度。这些功能正是第谷成熟的六分仪所能实现的。

第谷设计过诸多仪器,六分仪是其中最古老、最没气势但最值得推荐的。这个仪器的形状仅为六分之一圆(因此而得名),比象限仪更便于携带,因此它也被带到了新挖的地下室中。

第谷的六分仪需要两个人共同操作。幸运的是,第谷有一个志向远大的妹妹,如今她有很多空闲时间来协助第谷,况且她此前还是个少女的时候就是第谷的助手。

成熟的六分仪。

在球窝装置中旋转六分仪,直到它与两颗星星处于同一平面上,第一颗星星会通过六分仪角落处的取景器,呈现在索菲娅的视野中。然后,通过两根像大提琴尾针一样锐利的杆子,六分仪就能被轻松地固定。接着,第谷会移动一个照准仪(即一个滑动杆),直到第二颗星星出现在照准仪上的取景器中。如果仪器平面松脱了,他们又必须重新调试,但这一次调试很完美。现在,两颗星星之间的角距离就成了两个取景器之间的距离,可从它们之间的刻度弧中读出。

相应的观察结果会记录在一本天文工作日志上,这本日志打开着,放在门厅东侧一张大桌子上,所有人都可以查看其中的数据。这些日志此时的规模已颇为庞大,数据量和严谨程度都超过了此前所有天文学家的记述:它们是一座由大量观测到的经验数据组成的未知山脉。被完全封印成卷的版本可在岛上的图书馆中获取和研究。

门厅西侧是一字排开的六幅著名天文学家画像,另外还有两幅其他人的画像。六位著名天文学家分别是:提莫恰里斯(Timocharis)、希帕恰斯(Hipparchus)、托勒密、巴塔尼(AlBattani)、阿方索(Alfonso)和哥白尼。倒数第二幅画是第谷本人(他倒也不谦虚),其右侧的画像名为“第谷之子”,这幅神秘画像留给了他想象中的伟大学生。“愿你崇敬你的父亲”,相框下面的铭文写道。[69]第谷是一位极其在乎自己历史地位的人。

他的妹妹也如出一辙。索菲娅早就开始对布拉赫家族的谱系展开了研究,第谷对此印象深刻。在那个时代,家族编年史和家族记忆的维护是女性所能获得的最有尊荣的工作了。这些研究应该清楚地表明了她和埃里克·朗厄的血缘关系,后者自初来汶岛后就跟家族里的这位布拉赫成员保持着密切关系。他对炼金术、炼金术士以及哲人石(据说与炼金术结合能产生黄金)的传说都痴迷不已。为了寻找这种石头,埃里克早就放弃了自己的财产,就好像它们是累赘一样。索菲娅在默默地关注这个英俊而充满激情的贵族。埃里克也在留意索菲娅这位单身母亲,她博爱且有钱,并且想找一位能够接受自己的忠诚之人。

第谷难以置信地发现,索菲娅开始从事医学炼金术,“而且非常成功,她不仅根据朋友和富人们的不同需要来分发药水,而且还会免费送给穷人,双方都能从中获益良多”。[70] 4月的一天,她又准备和埃里克在汶岛约会了。时值春季伊始,一位观鸟者在第谷的气象日志上加了一句额外的注释:“云雀的歌声又回来了。”[71]

第谷最后还想改造一下乌拉尼堡的花坛。他前往索菲娅城堡的花园寻找灵感[72],但这里已经变了样。树上的白霜早已不见了踪影。一切都是绿色,充满了生机。“真是漂亮,”第谷回忆说,“如此景致几乎不可能出现在北方地区;她要为此付出大量艰辛的劳作。”[73]但仅有劳作还不够,尽管也差不多。

对乌拉尼堡时期的索菲娅,我们最后还有一个补充记述。“她富有激情地投入到了占星术之中,这要么是出于她的机智敏锐,从而会不断要求更为艰巨的任务,要么因为她的性别倾向让她思考未来的事情,但其中也不乏迷信的因素。”[74]秉持着高贵的绅士态度和保护妹妹的需要,第谷进一步证明了这种看法。

我按照她的要求给了一些指示和引导,但也严肃地警告她不要再去从事占星术的臆测了,因为她不应该投身到那些对女性的智慧而言过于抽象和复杂的主题上。但索菲娅意志坚定且信心满满,从不会在智力问题上向男性低头,结果,她更加积极地投入到占星术的研究之中。看到她如此坚持,我也不再反对,只是建议她保持谦逊。我想,当她最终意识到这些研究是多么困难后就会产生倦怠。而索菲娅猜到我的想法后——她太聪明了——便给我寄了一封长信[75],信中清楚而详细地讲述了她取得的进展,她要证明自己能够胜任这项科学研究。

1596年,第谷正忙着准备出版自己和学界同行书信集这种面子工程时,再次发现了索菲娅的这封长信。“她如果知道我把这封信也加入书信集,一定会很高兴。”第谷心想,但社会对女性学者还设置了很多的禁忌。问题不仅在于这封信会冒犯读者,而且在于他们不会相信这封信是真的。“我不相信这封信真会引起不满,”第谷傲慢地说道,“没人会奇怪。……忽略常人的偏见。我知道我妹妹的真实水平,我对她特别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