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异议
雷蒂库斯的另外一位年长的老师此时也在纽伦堡停留。他就是安德烈亚斯·奥西安德,路德派活跃分子的首领,深陷的眼睛因一块奇特的碗状伤疤和厚实的胡须而不那么显眼。他的数学知识超过了多数神学家,但这不过是他对犹太人卡巴拉神秘哲学中的数字异常着迷的结果。这种特立独行的钻研让他看上去着实有些奇怪。他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思考和行事。
“但这些话题已经谈够了,”奥西安德在看了雷蒂库斯讲述他和哥白尼共处的信件后回信说道,“我跟你讲了无数次,你现在要做的是帮我和他建立联系,就像你当初和我一样。我此前没能给他写信,甚至当时也不想,因为我确信你会跟他讲我过去的糗事。我发自内心地尊重他的智慧天赋和生活方式。”[76]
在完成自己的著作后,雷蒂库斯急切地将该书的预印本分发给了以前的导师们。奥西安德附和道:“我已经收到好几本你的《初释》了。它们十分鼓舞人心。”[77]这种回复很有代表性。学术圈看上去十分渴望接受这个理论,这大大出乎哥白尼的意料,他自然也高兴地筹划着《天体运行论》的出版工作。
不久之后,和蔼可亲的奥西安德与哥白尼本人建立了联系。“我向来认为,假设并不是信条,而是计算的基础,”他在信中写道,“您最好一开始就对此做出说明。”[78]
奥西安德的想法很有价值。当时的欧洲充斥着数不清且势力强大的亚里士多德主义者、神学家和其他学者,其中很多人实在毫无学识,而对立的阵营不过是两位哥白尼主义者而已。在这种情况下,争论似乎无可避免,失败也在情理之中。为了缓和紧张的局势,奥西安德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他宣称地球的运动是有用的,但并不是真的。
哥白尼并未回应奥西安德的提议。他已经垂垂老矣,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哥白尼完成了自己的著作,年轻的学生也慕名而来,立志继续相关的工作。战争、和平、真理和虚构等宏大问题必须留给下一代人回答,就像过去一样。追随者雷蒂库斯一直在导师哥白尼身边工作,他在后者的同意下对《天体运行论》做出了删改,进而完成了该书的定本。1541年9月,他告别了这座隐蔽的知识殿堂,带着导师亲自署名的定稿回到了维滕贝格大学。
我们并不清楚该书出版的前后经过。维滕贝格城是路德宗的重镇,但此时的新教教徒可能会像当年哥白尼所属的天主教会那般谴责他。人们永远无法确定马丁·路德的态度。更让人困惑的是,有人散布了关于雷蒂库斯同性恋倾向的可怕流言,他所在的大学的氛围也开始让人不安。为了安全起见,他当年便离开了这座城市,后来在纽伦堡一家默默无闻的出版社工作。
雷蒂库斯陷入了困境。他不得不在新的学年开始前谋得新的大学职位。当时,书籍印刷业刚刚起步,需要大量劳动力,印刷满是插图的数学著作更是如此。印制这样的作品差不多要切割一百五十块木板。讽刺的是,多数印刷店的工人都是文盲[79],他们基本不会编排数学计算公式和表格。每一页的活字都必须手工排版和调整,这往往耗费数周时间。雷蒂库斯没这闲工夫。
思来想去,他把剩余的出版工作委托给了认识不久的朋友和怀疑论者奥西安德,后者的批评看上去比较谦逊。但这个印象是错的。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奥西安德往书里插入了很长一段未署名的前言。即便注意到了,印刷工也不是很在意。“这些假设不一定为真,甚或很可能为假,”奥西安德告诫读者说,“相反,如果它们提供的计算与观察一致,便足以说明问题了。但就目前的假设而言,任何人都别指望从天文学中获得任何确定的东西”。[80]
奥西安德的前言无疑是对日心说的合理反应:于计算有利,于信仰有害。但与多数解读者不同,他把自己的信念强行植入到了该书的结构之中,这让哥白尼的初衷蒙上了污点。哥白尼的日心说也从未被认真对待,大家认为他不够真诚,教会中后来一代代的保守派还在无谓地念叨这种印象。[81]
对于敏锐的读者而言,奥西安德的伎俩压根儿不起作用。“的确,”一位大学教授写道,“措辞和毫无风格的行文表明,这些文字并非出自哥白尼之手。”[82]这位教授的学生则更加直接:“这是无名小辈假大人物之名而作!”[83]
跟哥白尼一样,奥西安德是个聪明而和气之人,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抱有十足的信心。在插入前言这件事上,他的出发点甚至可能是帮助哥白尼的世界观获得支持[84],但这对信任招致背叛的人来说毫无意义。一团和气的蒂德曼·吉泽称他犯下了“欺骗罪”[85],而收到样书的雷蒂库斯则像个愤怒的小孩儿一样用蜡笔在书页上画了个大大的红叉。[86]于是,刚刚进入这个友好圈子的奥西安德就被开除了。[87]
但木已成舟。成百上千的副本已经面世,前言和正文一并流传至欧洲的各个角落,供天文学家、其他学者和任何渴望学习数学的人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