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三王后(珍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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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2年春
英格兰 格林尼治宫

我写信给我兄长威尔士亲王,向他描述我的代行婚礼,并且询问他何时回家。我告诉他,那天可是一场盛大国事,签署了和约,举行了婚礼弥撒,然后我在母亲的礼厅之内,在万千人民的艳羡之中交换了誓言。我告诉他,我当日一身白衣,衣袖乃是金缕缝制,白羽鞋上有金线蕾丝。我丈夫的亲属,詹姆斯·汉密尔顿对我很好,整日都陪伴在我身边。之后我和母亲在同一张餐桌上享用晚餐,我们从相同的菜肴中取食,因为我们都是王后。

我相当哀怨地向他提起,有人盘算着让我在十四岁之前的那个夏天就前往苏格兰,而在离开之前我想见他一面。在我外嫁成为实际上的苏格兰王后之前,在获得这个头衔之前,他难道会不想见我吗?他难道不想看看我的那些新礼服吗?我正在整理一份清单,我所需的一切都在上面,我的送亲队伍得长达一百辆马车。而且(虽然我这么想了,但我不会告诉他的),如今我的地位已经高于他的妻子了,她只能走在我身后,鉴于我已是新后而她仍旧只是公主,不知她会有何感想。她若是到了王宫,便会发现她不得不向我行礼;在前往晚宴的路上,她还必须跟随在我身后。我们再也不必谨慎小心地互行屈膝礼了。身为公主,她必须谨遵礼仪,向一位王后屈身行礼。我满心盼望看到她向我行礼的一幕。我真心实意地希望亚瑟会把她带回来,这样我就能亲眼看到她的骄傲受挫。

我还告诉了他哈里的事,每逢重大场合我都会走在他前面,众人会向我下跪行礼,我已成为了王后,同母亲一样身份尊贵,而哈里还无法从这一连串的震惊中恢复过来。我告诉亚瑟,尽管圣诞节过得喜气洋洋,但王宫里的所有人都很想念他。我还同他讲起我们的父亲只花了一小笔钱在我带去苏格兰的衣物上,而且一分一厘都记录得清清楚楚。我所用之物必须重新置办,大红床幔得由薄绸织就,全部织物都要有金线刺绣。即使这样,他们还是认为明年夏天一切就能准备就绪,一旦苏格兰国王将我的封地转让于我,认定了这桩婚事,我就要启程了。可是亚瑟必须回家跟我道别,亚瑟必须回家目送我离开。如果他不回来——那我何年何月才能再见他一面哪?“我很想你。”我写道。

我把我的信夹在母亲和祖母寄往勒德洛的一批信件里。信使要花好几天才能到达亚瑟的王宫。西行的道路崎岖难走且年久失修,可父亲说没钱修缮,信使不得不自己牵着替换的马匹前进,以恐路上没有可雇佣的马匹。他只能在沿途的大小修道院过夜,要是被大雪困住,或者在夜色中失去方向,他只能乞求庄园领主或者农舍主人大发善心收留他。所有人都有义务帮助国王的信使,可要是路上有沼泽,或是被洪水冲垮的断桥,那除了劝他想尽办法绕远路以外,也别无他法。

所以我并没有指望能很快收到回信,也没多想这个事情。在四月的一个清晨,和祖母一起完成晨间祈祷之后,我举着蜡烛走向我的房间,看到一名国王的信使从一艘驳船上下来,快步走过码头,穿过偏门,进入了王城。他看上去精疲力竭,倚靠在精雕细琢的石柱上,飞快地跟一个侍卫说着话,而这个侍卫听完之后,扔下了他的长枪,飞奔进门。

我猜测他去了父亲那间国王枢密室,于是我离开窗边,沿着长廊一直走,去弄清楚到底是什么十万火急的消息让这个信使彻夜赶路,让这群侍卫丢下兵器,疾驰而去。可就在我还未到达枢密室大门时,我就看见那个侍卫和父亲的两三个顾问大臣从国王阶梯迅速走下,来到下面的庭院。我好奇地看着他们围成一团,随后有人突然离开,跑上楼梯,走进礼拜堂去找我父亲的告解神父。这位神父连忙出来。这时我才走上前去。“发生了什么?”我问道。

彼特修士一脸土色,面颊就像失去了血液,变成了一张羊皮纸。“请您原谅,殿下,”他一边说话,一边稍微弯腰,“我身负您父亲的命令,不可耽搁。”

说完他就越过我走了!越过我小跑着离开了!仿佛我并非明年夏天就将戴上王冠的苏格兰王后!我稍等了一刻,思考着,我若是追上去,坚决让他得到我的准许之后再放他走,这般行为会否显得太不庄重。然而紧接着我就听到他回来了,他脚步迟缓地爬着楼梯,慢到我怀疑他之前为何会如此匆匆。这下他一点都不焦急了,他拖着脚步,一副希望永远不用走进我父亲的房间的表情。顾问大臣们尾随在他身后,脸色糟糕,如同吃了毒药一般。他看见我等在一旁,但又好像没有看见我似的,因为他并没有向我鞠躬——他甚至没有向我问安。他走过我身边时,眼神宛若盯着一个鬼魂,看不见凡人,甚至看不到王族。

此刻我心中就有数了。我想我之前就已知晓了。我想我在看到信使瘫靠在石柱上时,神情好似祈祷他能死在这个消息送抵之前。在那一刻我就已知晓了。我走到神父面前,问他:“是关于亚瑟的,是吗?”

听到我亲爱的兄长的名字,他看了我一眼,但他仅仅说了一句:“去您母亲那里吧。”仿佛他可以命令我似的。然后他转身,安静地走进了父亲的房间,没有敲门,没有通报,一只手放在门上,另一只手紧握着腰带上的十字架,似乎这能够给予他力量。

我走开了,并非因为我现在是一名王后、我得顺从我的父母和丈夫,所以我必须听从父亲的告解神父的话;而是因为我担心他们会去找我的母亲,告诉她一些可怕的事。我几乎以为我会拦在她的门前,如此将他们挡在门外。只要我们不知情,那或许它就没有发生。如果没有人来告诉我们亚瑟身遭不测,那么或许他在勒德洛就一切安好,骑马打猎,尽享春意,出游威尔士,让那里的人民瞻仰亲王殿下的风采,学习如何统治他的公国。或者是和傲慢国的凯瑟琳过着快乐的生活,哪怕她成为了他的幸福源泉,我也会为此而欣喜。也有可能是她怀孕了,他们给我们送来了好消息。我甚至会喜欢她的这些好消息。我心里幻想着那些可能会让信使马不停蹄送达的绝妙消息。我脑中想个不停,亚瑟对待所有人都是那么的可亲可爱,我衷爱的哥哥,他不会有事的。不可能是坏消息。

我母亲仍在床上,她的寝宫里烛光摇曳,火苗跳动。她的侍女为她取来了当天要穿的礼裙,供她挑选,沉重的头饰安放在桌子上。我慢吞吞地走进她的卧房,她抬头看到了我。我觉得我应该说些什么,可我并不知道说什么。

“你起得真早,玛格丽特。”她开口说道。

“我和祖母一起去做了晨间祈祷。”

“那她会和我们一道进早餐吗?”

“会的。”接着我便想到:等到那个告解神父走进房间,脸色蜡黄如纸,写满悲伤沉痛,那时祖母会知道该作何安排。

“一切还好吗,小王后?”她温柔地询问我。

我无法回答她。我在窗边坐了下来,望向外面的花园,听到走廊上传来慌乱又沉重的脚步声。然后,似乎过去无比漫长的一段时间之后,终于,我听见会见厅的外门打开了,脚步声愈来愈近,私室的内门打开了,紧接着,势不可挡地,卧房的门也最终打开了,进入母亲寝宫的人是父亲的告解神父,他低垂着脑袋,就像一个穷苦不堪的劳工费力耕犁的模样。他进来的时候我一下站了起来,想要阻止他说话似的伸出了手。我忽然命令道:“闭嘴!闭嘴!”可他平静地说:“殿下,国王有令,请您马上前往他的宫殿。”

母亲惊惶地看向我:“这是怎么了?你清楚的,是吗?”

而我给了她一个可怕至极的回答:“是亚瑟,他死了。”

人们说他死于汗热病——对我们都铎家族而言,这无疑是雪上加霜。这种疾病起源于法国监狱,是由父亲的罪犯军队带来的:不论他从威尔士带兵攻向何处,穿过博斯沃思,行抵伦敦,所经之处,顷刻之间尸横遍野。英格兰从未有过这种疫病,我父亲在他这支病弱残军的支持下赢得了和理查德三世的战争,但他不得不延后自己的加冕礼,因为他恐惧这些士兵带来的可怕疾病。人们将这种病称为“都铎诅咒”,谣传这个在热汗中开启的王朝将在血泪中终结。而如今,王朝统治还远看不到尽头,我们却已经浸染在这热汗与血泪之中,这支入侵军队的诅咒落在了我无辜的兄长身上。

失去长子让我的父母亲肝肠寸断。他们不只是失去了儿子——他还没满十六岁——他们也失去了继承人,失去了他们苦心培养的下一位君王,一名饱受期待,要登上王位的都铎子孙,一名深受民众爱戴而非被迫接受的都铎王子。父亲必须浴血奋战,赢得王位,巩固王位,即便到了现在,他依旧不得不对那些更加古老且有王室血统的家族多加防备,总有人心怀不轨,对王位虎视眈眈:那些身处欧洲、公然反抗的金雀花表亲,以及王宫里那些敌我不明的家伙。亚瑟身负古老皇家与新盛王室的血脉,本会成为第一个全英格兰都乐意看到登上王座的都铎王子,众人称他为芬芳的野蔷薇,都铎玫瑰,兰开斯特的红玫瑰和约克的白玫瑰结合而成的植株。

我的童年到此便结束了。亚瑟是我的兄长,至亲,朋友。我敬他为长,视他为君,我深以为我会见证他登基为王。我曾想象他在英格兰为王,我在苏格兰为后,双方缔结永久和平条约,定期拜访,互通书信,如兄妹和友邻那般相亲相爱。可如今他已离世,我为过去那些未能一起度过的日子而痛感悔恨,他和凯瑟琳在威尔士旅行的那几个月,我无法与他相见,书信往来也不多。我想起我们的童年时光,我们接受不同的老师教导,他们将我们分开,让我学习针线,让他学习希腊语,以至于我和他,我的兄长,共度的时日竟是少之又少。我真不知该如何忍受这没有他的岁月。我们曾是都铎兄弟姐妹四人,如今只剩下三个,那位长子,最杰出的一位已经离我们远去。

遇见哈里时,我已从母亲的房间出来,正在走廊上行走,他气喘吁吁,两眼哭得通红,从另一头赶来。他一看见我就撇下小嘴,仿佛马上就要号哭,而我所有的怒火和哀恸都转向了他,这个没用的男孩儿,擅自哭泣的顽童,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人失去了兄长。

“闭嘴!”我凶狠地说,“你有什么好哭的?”

“我的哥哥!”他大喘一口气,“我们的兄长!玛格丽特。”

“你都不配给他擦鞋。”怨恨让我的声音哽咽,“你连给他养马都不配。永远没人能比得上他。永远不会有像他那样的君主了。”

出人意料的是,这止住了他的眼泪。他脸色煞白,神情近乎冷酷。他扬起头,挺直肩膀,挺起他单薄的男孩儿胸膛,双拳牢牢地贴在臀部,他差不多摆出一副趾高气昂的架势了。“会有像他那样的一位君主的,”他坚定地说,“比他更优秀。那就是我。我现在是新一任威尔士亲王,并且我会取代他成为英格兰国王,而你会习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