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捡到灯的人,并不是张鑫
邹雨岳提着大包小包从屋里出来,一辆墨绿色的摩托车冲过来挡住了她的去路,现如今,送快递的比谁都着急。
“邹雨岳住这儿吗?”
雨岳指了指自己。
快递员从摩托车后侧袋子里拿出一个包裹递给她,不作停留,又匆忙赶去了下家。
贴在包裹上的寄件单,写着寄件人姓名,林友。一个雨岳完全陌生的名字。
寄出的时间是2015年4月23日,今天是寄出后的第三天。可最近雨岳并没有上网购物,她也不记得有谁要给自己寄东西,眼下还有事,雨岳打开车门随手将邮件扔在了副驾驶座上,开着车出了庄园。
油门越踩越深,汽车正不断地往坡上开。车道在一个路段突然就变宽了,马路中央出现了一段石阶,石阶两侧用凿有各种花形的石板围着,雨岳转动方向盘,贴近道路右面走。石阶路的尽头,也是马路的尽头,那里是周正村的大林寺,再过几天就要举办祈福活动了。雨岳打开车窗,听着寺庙上空传来的风铎声,真是轻盈空灵。
雨岳是嫁到周正村来的,而现在她要回的娘家在更远一些的周全镇上,周全镇的管辖范围包含周正村,开车到镇上的任何一个村庄,都不需要太久。
没一会儿雨岳就到家了。她将车停在后门,那里有一片宽敞的水泥地,而自家前门紧挨着一条老街,只方便自行车、摩托车通行。家里所有门都开着,天空越来越阴沉,已经飘起了雨点子,雨岳拎着东西快步跑进家,逐一把门关上。
“爸。”雨岳将已经化出水的两袋菜拿去厨房,顶上的楼板传来“咚咚”声,她便立刻上了二楼,看到戴着老花镜的爸爸邹华亭正弯着腰,费劲地拖着一大箱的书。
“您忙什么呢?”
“回来啦?”
“要帮忙吗?”雨岳走上前。
邹华亭却端了张小板凳,坐在了箱子前:“这里光线好。”
走廊的位置正对着家中的玻璃顶,平时光线最好,但现在下雨了,雨岳瞧哪儿都暗,一拳砸在按钮上,灯一亮,马上就亮堂了。
“干吗开灯!”
雨岳不理会地蹲在邹华亭身边,看着箱子里的那些教材资料——邹华亭在初中当数学老师,所以里面都是些无趣的数学课本。
“您说您费什么劲,把学生喊家里来补课,又不收补习费,还一天到晚地准备补习资料,您点个灯都心疼,怎么就不算算油墨钱?”雨岳随手拿起一本单线册,前面半本没写字,但后面却写得满满的,从后往前写的习惯!雨岳盯着封面姓名处的一个“晴”字,又默默合了起来,将本子塞远了些。
邹华亭笑着没反驳,不断翻着箱子里的旧书,还忍不住向雨岳抱怨两句,“现在的学生是越来越滑头了,我测试用的那套试题,他们在书店也买了一套,我每周三测试,他们周二晚上就提前把卷子做一遍,你说这还是数学考试吗?这是背试卷!平时都能考满分,一到大考,那个分数我都不好意思说。”
邹华亭越说眉头皱得越紧,雨岳见他盯着手中的一本书,突然就不动了,便凑上去问:“怎么了?”
邹华亭正拿着一本数学练习册,上面的名字是……
“林友?”雨岳猛地记起车里的包裹,一把夺过了练习册,“还是小学四年级?”
邹华亭有些不明所以。
雨岳前后翻了翻,练习册里夹着一张小纸片。
“林友,
我很喜欢你,最近你是不是常在课桌抽屉里发现用铁丝折的‘爱心’?那都是我做的。希望我的表白不会影响你,如果影响了,我也没办法。还我书的时候,请给我你的回信。
朱健”
“这算……情书吗?”
邹华亭撇了撇嘴。
“也没写哪个班级?”
“可能就一个班吧。”邹华亭提醒道。
雨岳能理解,自己从小念的是镇上的中心小学,每个年级都有四到五个班,但周全镇的各个村都有自己的村属小学,这样的学校人数少,一个年级一个班,也不过十几二十人,后来也因为生源太少,断断续续地合并进了中心学校。
“这个林友,是您学生吗?”
邹华亭仰起头,拣出一本有用的习题册放到一边:“你等一下啊。”
邹华亭突然起身去了卧室,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黄色信封,“这都是以前的毕业照,好像比你低一级吧。”
“您说林友?”
“嗯,不是3班就是4班的。”
雨岳想着自己读初一是在2001年,那这个林友就应该是2002级的。照片依照顺序而放,雨岳很快就找到了02级的。毕业照下方都依照队伍顺序印着名字,雨岳拿起3班的照片依次找去:“哦!您还真教过,这有个叫林友的。”
邹华亭拿过照片,那位叫林友的女孩,长着一张瓜子小脸,短短的头发,很显男孩子气,但五官又很清秀,是那种干净又有个性的女生长相。
“您记得她吗?”雨岳再次在心中确认,自己不认识这张面孔。
“嗯……她语文很好。”邹华亭一脸平静地将照片放到一边。
“您不是数学老师嘛。”
“我记得她当时作文还拿过奖,咱们初中,能获奖的学生没有几个,当时承老师别提多高兴了,我记得他当年在办公室又蹦又跳,作为辅导老师,还拿了一笔奖金,就是没请客。”
雨岳看着照片上站在爸爸身旁的承老师,两个中年男人,一个教数学一个教语文,做了快一辈子的搭档。
“不过我就在她初中的时候教过她,怎么小学的练习册会跑来咱们家呢?”
“您不也给小学生上补习课吗?”雨岳提醒道。
“那也只给六年级补。”
雨岳弄不明白了,自己的印象里从来没有过林友这个人,但现在却发现与她并不是没有交集。
翻阅了一会儿练习册,想到还得回庄园帮忙,雨岳便催促邹华亭挪一挪步,她带来的菜还放在厨房,得教他怎么热,也得替他分好每顿的分量,收拾进冰箱。
“你不用给我送菜,我吃不了那么多。”邹华亭每次都是这种态度。
“又来,这可是您女婿的一番心意,昨天是他第一次掌勺烧喜宴,46桌呢!”
“金源这么厉害了?”邹华亭总是不看好当厨子的女婿。
“反正是金源同学的婚礼,他烧砸了人家也不会说什么。不过您放心,金源没掉链子,我给您带的也都是出锅的第一碗,专门给您留的。”雨岳两手压着邹华亭的肩膀往楼下去,“对了,马上就是祈福活动了,您参加吗?”
走进楼道的邹华亭像褪了一层颜色:“我又不是周正村的。”声音也变了个调。
“那我还是替您把祈福费交了吧,就当做善事。”
“随你好了。”
雨岳的神色也黯淡起来,但一出楼梯,又立刻换成了笑脸,推着邹华亭往厨房走。
一直到开车离开,雨岳都没有提收到林友包裹的事。但一回到庄园,她就迫不及待地坐在车里拆了起来。
包裹像书本般大小,拿在手里,依照不轻不重的分量,似乎就是本书。包裹打开后,果然是一本“书”!
一本标准的硬面册!表皮是不怎么好看的橘粉色,上面点缀着大小不一的金色斑点。“怎么送笔记本?”
雨岳打量着这本并不符合她审美的硬面册,看到侧面,纸张已经发黄,还有一些延伸出的墨迹,这显然不是一本新本子,里面已经写了东西。
翻看第一页,
(完)
耍人的?翻过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字迹便闯入眼帘,雨岳顺势往后翻,一下翻出两张长条形的纸片,是两张门票。“《第一次告白》,音乐剧?”
雨岳彻底摸不着头脑了,文字也寻不到开头。雨岳干脆翻到最后一页,硕大的字迹写成了竖排,还用书名号括了起来——《点灯寻境》,雨岳心中一惊,这是从后往前写的!翻过这一页,就出现了第一章的标题:
(一)捡到灯的人,并不是张鑫
“张鑫!”
这个名字几乎立即就对上了号,因为雨岳的丈夫金源,昨天第一次替代身体不适的公公出去烧了喜宴,46桌,办的就是张鑫的婚礼。张鑫和金源以前是同班同学,而雨岳作为比他们小一届的学妹,如果不是和金源结了婚,她一直对张鑫更有印象。说句不夸张的,当时全校没几个女生不暗恋张鑫。
“难道是校草的情债记录本吗?为什么要寄到厨子家?”
话虽这么说,雨岳却被勾起了兴致,既然收件人是她,那就不客气地先读为快了……
(一)捡到灯的人,并不是张鑫
我叫林友,2010年时,我20岁,正读大二。
2010年5月初,我从大学赶回周正村,外婆生了重病,要我回来替她参加祈福活动,看到病重中的外婆,我萌生了想要休学一年、回来照顾她的想法。我将这个想法告诉张鑫,他当时已经开始实习,一通电话,就听到再熟悉不过的责备声。
几乎每次都是这样,我原本是有事找他商量,但一听他反对的语气,就止不住着急上火。张鑫总怪我主意太多,每当这时,我们又免不了发生争吵。
我与张鑫相恋一年,已经显露出太多的问题,我们隔三差五就会因为一些小事而起矛盾。我被这种周而复始的争吵弄得很疲惫,也想不出什么好的缓解方法,或许最好的方法就是分手,但我还是决定缓一缓,让彼此冷静下来,再作考虑。
参加完当晚的村宴,我便去大林寺祈福,祈福活动的最后一项是抄经,我当时排队领灯,僧人在繁多的煤油灯里,随意挑了一盏递给我。我划亮火柴将煤油灯点亮,习惯性地往煤油灯的油嘴处看,一条歪歪扭扭、从油盖蔓延到油壶的裂缝,一下撕开了我的记忆幕布,我对它太熟悉了,初次见它时是7年前,我13岁,当时正读初一。
初一时的我,还是个彻头彻尾没有耐心的小姑娘,每年都是被外婆逼着去大林寺祈福,每次都嘟嘟囔囔,心不甘情不愿,尤其讨厌抄经。当年,在我终于抄完那份冗长的经文后,整个人虚脱地趴在桌上,等着发麻的双腿慢慢恢复知觉。目光游离的我,注意力不知不觉中被桌角上的那盏煤油灯勾了去。我从来没注意过,煤油灯上会趴着一条歪歪扭扭的裂缝,凑近一些,甚至还能看到里面亮闪闪的灯油,灯油渗透进灯芯,燃起摇曳的火焰,我鬼使神差地伸出一根手指,将它按在玻璃罩上方的金属外壳上……烤肉就是这个道理!
我从座位上跳起来,发麻的双腿让我狼狈地摔在草垫上,但还是火速冲去厕所,长时间地霸占了一个水龙头,不断地给我那根受伤的食指冲水。等我终于能够忍受了,我的食指也很配合地鼓起了一个白色水泡。
我吹着手指回到抄经处,发现毛笔和经文都被收走了,这倒无关紧要,僧人本就在转悠着忙碌这些事。但我的灯不见了!
大林寺祈福求灯的惯例,是抄完经后必须将煤油灯带回家中,不论是静置还是点燃,最早一周后归还,最迟五月底交回。可我的灯却不见了!
收经的胖僧人安慰我,应该是有人以为我把灯遗忘了,所以拿走了煤油灯,不过大林寺从来没出现过不还灯的情况,所以不用太担心,早晚是会还回来的。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盼着那位多管闲事的人早日把我的灯还回来。
之后的一个月,我都会在每周六的晚上赶去大林寺的收灯处,和僧人在一起检阅那些归还的煤油灯,但最后一周,也是月底的还灯日,我迟到了。
那一天,我临近午夜才冲去收灯处,僧人一见我,就直摇头,他们已经替我查过了,我的灯没被还回来,清点完数量,就缺我那一盏。我当时失落极了,蹲在那一堆煤油灯前。可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我捡到了一盏灯。”
过来还灯的人是张鑫,我到现在还记得他提着灯的模样,白衬衫白皮肤,在夜色里闪闪发光。就算他不给我还灯,我对他也有印象。张鑫高我两级,是很多女生的暗恋对象,从他替我还灯的那刻起,我也毫不犹豫地加入了暗恋他的队伍。
所以当我20岁,再次巧合地拿到那盏满是回忆的煤油灯时,我心里想的,就是在祈福完后回去向张鑫服软,我觉得那盏有裂纹的煤油灯是在提醒我,好不容易向自己一直暗恋的男生表白成功,怎么能因为一些小事就分开呢?我们还是应该在一起的。
可这个想法,在我当晚坐上草垫,盘起腿,描好经文上的第一个字后,就开始动摇了。
煤油灯的光亮本就昏黄,大林寺或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营造出一种不清不楚,但又神秘兮兮的氛围,而我越发觉得自己的视线出了问题,那薄薄的经文纸片变得越来越透明,穿过那层透明的纸,我仿佛看到了一双原地站着的脚,穿着运动鞋,鞋面往上是骨节分明的踝关节、纤瘦的小腿,我的视线被定在了一个……男生的膝盖处。我环顾了一圈,只看到昏暗的路灯照出不远处的一段石阶。
我的视线停了一会儿,男生开始挪步,他转身跨过一个木门槛。他一开始走路,我反而替他担心,为什么他的脚步那么拖沓又绵软,爬台阶时还伴随着摇摆。他在走廊上拐了好几次,我的视线终于趋于稳定。他弯下腰,就差一点儿,我就要看到他的面孔了,但很可惜,他又直起了身子,转过身,背对着我走进了黑暗中。
我的视线停留在了一个院子里,能看到空荡荡、黑漆漆的水泥地,我觉得四周的环境很熟悉,似乎之前就见过。过了好一会儿,院子里出现了一个身影,他越走越近,身上的白衬衫在夜色里带着光,我逐渐看清了他的脸,是张鑫。他似乎有些费解,左右看了看,又原地等了一会儿,最后伸出右手,更加向我靠近。我的视线被抬高了,又立刻压了下去,接下来,我的目光都锁定在张鑫的身侧,他的个头相较之前的男孩,要高出不少。
我跟着张鑫摇摇晃晃地往前走,直到看到一个有光亮的房间,门外立着“收灯处”的牌子。我的心“扑通”直跳,我知道接下来我会看到什么,两个一胖一瘦的僧人,还有一个人蹲在煤油灯前,挂着两行泪,一边的脸颊红通通地肿胀着,一个鼻孔里还塞着止血棉花——那正是13岁的我,在最后一个还灯日,因为被我妈呼了个巴掌,所以我迟到了。
我听到张鑫响亮的声音:“我捡到了一盏灯。”
他确实捡到了一盏灯,但看样子他并不是真正捡到它的人……
我想我不至于和张鑫吵了一架,就神志不清到幻想自己被关进了一盏煤油灯里!所以,回家后我安顿好外婆入睡,再一次点燃了煤油灯,想看看是否还会出现什么奇怪的情形。而事实证明,这盏煤油灯确实存在问题——灯芯一经点燃,我就感觉身边的环境变了。
这回的场景有些奇怪,人声鼎沸,还伴随着很熟悉的音乐声,喇叭里还在不断重复着一个声响:“请参加女子200米预赛的同学到检录处检录。”
我感觉到有人过来拍我的肩膀,一回头,是个脑袋上方拱起两个“犄角”的女生,她冲我嚷嚷道:“林友,检录!检录!”
我终于反应过来,这是运动会,依照四周的场景,运动场、零食店、教学楼,不远处还有食堂,这是在中心小学举办的运动会。
我在同学的催促下赶去检录处,面红耳赤的体育老师举着喇叭在报号码,我听到了与我胸口一致的号码,后面还跟着我的名字。我立刻排进了指定的队伍,队伍最前方竖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四年级”。而身旁,长长短短的队伍里也是各个年级的参赛学生。
我是到五年级才转去的中心学校,而四年级的时候,我还在读周正村的乡村小学,我记得那是我人生中参加的第一场运动会,而四年级之前我们并没有参赛资格,只能当观众。
我紧张地排在队伍里,老师每报一个号码,我的紧张都加剧一分。直到听到一串数字后面出现“万一”这个奇怪的名字,队伍里发出了笑声,我的紧张也有所缓和。一个长着细长眼睛、大腿明显要比其他人粗壮的女生走进了队伍,她举了一下手,示意她就是“万一”。她和身边的人说着话,对自己名字引起的关注似乎已经习以为常。老师点完最后一个六年级女生的名字,便让举牌子的女生带着我们往出发点去。
周正村的学校连煤渣跑道都没有,我们平时都是绕着村子跑步,我当时根本不懂什么规则,只隐约记得老师说过要抢跑道。作为四年级的学生,我在第一支队伍,第一个跑。我的道次现在看来还不错,第四道。发令枪响后,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抢跑道!虽然我现在知道不该抢,但四年级的我,根本不受大二的我控制,毫不犹豫就抢了。犯错的当然也不是我一个,所有人都在抢,只是苦了第一道的学生,她是唯一一个跑满200米的选手。
我们四年级的那场预赛,一片混乱,跑到终点,司令台上拿秒表计时的老师笑成了一团。凶神恶煞的体育老师让我们站在场地边学习接下来的比赛,好好看清规则。我当时像个愣头青一样挤在队伍里,看着接下来一场接一场都没有抢跑道、也没什么意思的比赛,直到那位“万一”出现。
她确实是因为名字吸引了我的注意,但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跑步速度。当发令枪响,我就看到“万一”像箭一样射了出去,她在很短的时间里就超越了最外道,那是一种匪夷所思的超越,进入直道就只看到她一个人在奔跑了。当她冲过终点时,比第二名快了近20米。这还仅仅是预赛。
可决赛时,“万一”再一次让我感到震惊,因为她不仅参加了200米,还同时参加了800米。就算是奥运会选手,也很少有人能同时兼顾这两项,但“万一”就这么干了。
当800米比赛开始,跑道中出现男女混合跑的景致,所有人的眼睛一下就亮了。听老师解释,这是因为参加800米的学生比较少,比赛时间又太长,所以学校干脆就让男生女生一块儿比,当然男女的成绩还是分开算的。迎面跑来的队伍里,男生有四个,女生只有两个。看到“万一”时,我相当意外,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长距离比赛中。我看着她痛苦地紧跟男生队伍里的最后一名男选手,粗壮的大腿显然成了长跑比赛中的拖累。而身边的人群里,很多人都在议论那个遥遥领先的男生。真是吓了我一跳,居然是张鑫!
这个家伙真是从小好看到大,围在跑道外看的都是女生,可我如果不是再一次回到运动会的场景,在四年级时,我根本不知道张鑫的存在。
800米的比赛结果,“万一”拿了女子组第二名。而张鑫,毫无疑问是男子组第一名。当六年级的800米决赛结束,检录处就开始召唤200米决赛选手了。“万一”体力跟不上,得了倒数第二。跑到终点时,她整个人都趴在了地上。我当时真想冲上去问问,到底是谁替她报了800米。但我没工夫去,因为老师随意扒拉了一下人头,就把预赛犯规的我放去参加200米决赛了。
当我参加完200米决赛,回到自己的队伍时,就有同学跑来问我,是不是叫一个男生来拿东西了。这个问题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然后她就举起自己的数学练习册,说有个男生拿走了我的数学练习册。
同学告诉我男生刚走,我晃了一圈,还真找到了一个背影,胳膊肘里夹着一本练习册。我立刻追了过去,眼看着男生要拐进一个拱门了,门的另一边是教学楼,我冲他喊了一声,他居然背对着我做了一个“OK”的手势。男生走到与拱门同一个平面时,一切又变得透明和昏暗起来……同时我还听到了“嘤嘤”的哭声。
玻璃罩又出现了,一位流着泪、眼睛肿成一条缝的女孩,紧挨着我,坐在玻璃罩外。她虽然变了些样子,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是“万一”!她为什么要哭得那么伤心呢?
“我为了你参加800米,就是为了想离你近一点,可参加了那么多场运动会,你也没回头看看我……那条表白短信我写了两天,你却那么快就回绝了我……还立刻在朋友圈发了合照……为什么是她呢,就因为她一直跟你念同一所学校吗?我没有你们聪明,一直补习也没用,肯定考不上和你一样的高中、一样的大学……还是你觉得我不好看,才选了那个叫林友的,她有什么好……”
我顿时感觉胃里被投了块石头,我怎么会出现在“万一”的口中?我难道不是一个躲在灯里的——旁观者吗?
这么听来,“万一”昏了头去参加800米很有可能是为了跟上张鑫!还有朋友圈的合照,我记得有那么回事,那是我和张鑫在正式成为男女朋友后不久,他突然发的朋友圈,老实说,我还劝他低调一点,毕竟秀恩爱分得快,这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可他当时说可以省去一些麻烦,这麻烦难道就是“万一”的表白短信?
出了幻境后,我立刻去查了这位“万一”。进到张鑫的QQ空间,几乎没费劲,我就锁定了目标,有个QQ名叫“追随者”的,几乎在张鑫的每条状态下都回复过一个“笑脸”,我凭直觉点了进去,查看“追随者”的相册,“万一”的细长眼睛非常有辨识度,也看到了她的真名,原来她叫万祎。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但无所谓了,反正真正捡到灯的人,也不是张鑫。
“这么认真,还要考大学吗?”
这熟悉的声音是?雨岳一抬头:“承老师!”
“今天周末,银行休息是不是?”
雨岳赶紧收起本子,起身问好。一回饭店,她就一直躲在前台看林友写的文章。“是啊,周末基本就在店里帮忙,承老师,您今天来吃饭吗?”
“几个老朋友聚餐,我可是提前预订的,交代你家金源,好好做。”
“一定一定,我让他一定保质保量。”
承老师满意地往里走,手里还自带了饮料酒水,雨岳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
“承老师,如果我问您个学生,您会有印象吗?”
承老师瞅了眼雨岳,“那得看是什么学生喽。”
“好学生,作文拿奖的学生。”
“作文拿奖?”承老师一听这话,立刻挺直了腰背。
“比我小一届,02级,应该是初一时获的奖。”雨岳提醒道。
“难道你说的是林友?”
“您一定记得吧!”雨岳心中一喜。
“你爸更应该记得啊。”
雨岳有些意外。“他确实记得,可他说林友是作文好。”
“作文是好,但这个林友可不简单,那个作文竞赛是她逼着我让她参加的。”承老师说着就笑了起来,“作文好的人就见不得别人比她写得好。”
“为什么这么说?”雨岳追问道。
“我记得有一次,她在周记里贴了一张剪下来的报纸,上面是隔壁班一位同学写的诗,那诗写得不错,估计对方老师也帮着提点了些。对方是她的小学同学,名字我不记得了,好像叫什么雪的。林友就酸溜溜地在周记本上写到,作文一直没有她写得好,但没想到上了初中,对方的诗文却登了报,而她却还在写着任务性的周记,她觉得不是因为她写得不好,而是她缺少机会。你说她这么直接地写在作业本上,不是在逼我吗?”
雨岳多少也能感觉到林友是个有脾气的人。
“我一看学生都比我积极了,不得赶紧给她找点机会?刚好那段时间,市里面举办作文比赛,每个学校都要派学生参加,我就向学校提出申请,亲自带队。当时每个班挑一名学生,我班里就选了林友。没想到这丫头真争气,当时学校就她拿了奖,还是一等奖。”
雨岳不住地点头,心里对林友的好奇噌噌地往上升。
“我记得那篇作文,非常创新,那次的题目是开放性命题,要写一些人生经历,你说才初一的学生能有什么大经历,林友当时就写了自己的小学生活,从六年级往一年级,这样由近及远地倒着写,描写得很细腻,也很有意思……”
雨岳和承老师说话时,身体欠佳的公公走过来招呼客人,雨岳便没有再跟上去。雨岳的老公金源,在走廊碰到他们,他一见老师就紧张,承老师又交代起他中午的饭菜,金源点头哈腰地不断保证,承老师走了他还在紧张。雨岳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张鑫到底娶了谁?”
金源吓了一跳:“谁?”
“昨天的婚宴,他不是你同学吗?”
金源总算找回了一些记忆,“干吗说‘到底’啊?这话听着张鑫像有很多个女朋友一样。”
“你先回答我!”
“张鑫这人除了性格太刚,也没别的问题了。什么都要做到最好,跑步要跑得最快、书要念得最棒,眼高于顶,要求高得不得了,最后却娶了一个眯眯眼的外国人。”
“眯眯眼?还外国人?她们不都是浓眉大眼嘛。”
金源傻子一样地笑了起来:“不是真外国人,就是眼睛很小,皮肤又黑黑的,顶着大波浪很有在国外长大的感觉。”
“她叫什么?”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真的是万祎?”
“你居然听得懂!你认识万祎啊?”
雨岳不再理他,跑回前台,门外阴沉的天空透出了光亮,雨也渐渐停了。
雨岳来到门口,抬头看着天空,“我们一个下雨,一个天晴。邹晴岳,真正捡到灯的人是你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喜欢从后往前写文章。可你连小学都没上过,为什么要去拿别人的练习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