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毛之地(山崎丰子“战争三部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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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的秋天非常短暂,刚进入十月,就已经有了寒意。

关东军司令部山田司令官以及壹岐等二十六名幕僚作为俘虏被关押在哈巴罗夫斯克近郊距黑龙江不远的地方。前几天还绿油油的白桦树梢悄然发黄,大地刚披上一层金黄,转眼树叶便片片飘落,裸露出广漠的大地。

看守所设在苏军江上舰队军官训练所,虽然简陋,但单人房间、食堂等设施齐全。房屋四周有一处宽二百米、长一千米的地带,被指定为散步区,周围有哨兵把守。集中营的内务以及其他事务都交由日军自治。

刚被送进这里的时候,因为分配房间、整理行李、打扫忙乱了一阵。现在,一个月过去了,苏军还没有来审问,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时光一天天流失过去。

一天,所长说附近的集体农庄因为缺乏劳动力,马铃薯收不上来,希望有人去帮忙。虽然《国际法》禁止劳役战俘,但壹岐他们还是决定每天去帮助收几小时马铃薯,权且当作是一种锻炼。

在所长的带领下,壹岐他们步行四十分钟左右,来到一片广阔的马铃薯地。农户用铁丝网围起的自留地里庄稼长势很好,而集体耕种的土地则杂草丛生。壹岐脸上露出苦笑,心想难怪集体农庄的产量上不去。集体农庄的干部们欢天喜地地欢迎壹岐他们的到来,答应把收获的四分之一的马铃薯分给他们,并且手把手地教这些笨手笨脚的军人挖土豆。

除了山田司令官等将军以外,其他二十多个人按照安排,每三人一小组,其中一个人用两手拔藤蔓,一个人刨出埋在土里的马铃薯,另外一个人把刨出的马铃薯运到集体农庄干部那里,换取一个牌子。因为缺少农具,仅有几把铁锹和锄头,所以壹岐他们几个年轻参谋只能用木头片挖。西伯利亚的土地黑红坚硬,而且有很多牛虻,干活的时候人们只好用毛巾包住脸和脖子。天气虽然已经有了寒意,但是在一垄一公里长的马铃薯地里不停地往前挖,壹岐还是出了一身汗。他默默地挖着土豆,想起了故乡的村庄。

壹岐的家乡在山形县游佐町杉泽,鸟海山的脚下。现在,鸟海山的山顶大概已经披上了初雪。年少的壹岐在农村的孩子里属于身体虚弱的,这个叫正的孩子从小就喜欢看书,小学校长的父亲希望他能子承父业,将来成为一个教育工作者。但是,出了名的固执的祖父却认为健康比学业更重要,他一年四季逼着壹岐用冷水擦澡。就这样,到了四五年级的时候,壹岐变得强壮起来,下学以后也不回家,而是在山野里到处乱跑。即使在积雪有一两米厚的冬天,他也会跑到山上去追野兔,让祖父都开始为他提心吊胆。上小学六年级的那年秋天,山形连队来鸟海山麓进行秋季演习。壹岐看到威风凛凛的连队旗手高举着白底红日、带着紫色流苏的队旗,看到步兵、骑兵和炮兵的联合演习,被他们的勇猛深深吸引,于是他报考了东京陆军幼年学校。十四岁的春天,他走进了这所学校的大门。

在陆军幼年学校的三年时间里,壹岐接受的更多的是外语教育和情操教育,而不是军事训练。壹岐从德语、俄语、法语、汉语中选修了德语,还跟上野音乐学校的教官学习在老家从来没有摸过的钢琴。

进入陆军士官学校以后,壹岐正式接受了成为一个军人的教育。除了学习军事学以外,上完两年预科之后,他还被派到连队,分别当了三个月的上等兵和三个月的军曹[1]。在这期间,从擦枪到做饭、洗衣,他体验了部队的一切日常生活。进入本科后,主要学习转为军事学。毕业后他成了一名见习士官,戴的是曹长肩章,佩的却是将校的军刀。就这样,作为军人中的精英,壹岐迈出了第一步。

壹岐在山形连队担任一段时间陆军少尉后,昭和十二年(1937年),也就是他二十五岁任中尉的时候,所属连队长推荐他报考了陆军大学。在从一千名考生中只录取五十人的激烈竞争中,壹岐脱颖而出,被陆军大学录取。在陆军大学他接受了完全彻底的、成为一名参谋的教育。他学习的主要内容是调动师团以上兵力的高级战略和战争史。学员们没有教科书,教官每天上课时出一道题,五十人的班分成四个组,各自讨论并寻求答案,相互竞争。所以,他们常常讨论到深夜十二点、凌晨一点。在这里壹岐学会了作为一个参谋能够怎样在任何情况下冷静地控制感情,怎样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壹岐以首席的成绩从陆军大学毕业。他至今都不能忘记有幸接受恩赐的军刀,并在御前进行演讲的荣耀所带来的激动。

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虽说是奉旨行事,但壹岐仍难以忍受现状——成为苏军的俘虏,军装上沾满泥土,弯着腰挖马铃薯。

“壹岐,你在想什么呢?你看,你在那儿发呆,我们这垄没往前走多少。”壹岐的同乡、报道参谋谷川大佐喊道。谷川在教育总监部任职过很长时间,很会关心照顾人,壹岐心里有什么事儿也愿意找他聊。

“谷川大佐,我们就这样在这儿挖马铃薯吗?留在满洲的日本侨民那么悲惨,被解除武装的七十万官兵也被关押在恶劣的环境下,而我们却在这里挖马铃薯,我心里能不难受吗?”壹岐的眼中流露出痛苦。

谷川大佐深深地看了一眼壹岐,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你就是冲到斯大林面前质问他也无济于事。倒是你,你本来的任务就是传达完圣旨后回大本营复命。现在,在国家主权所不及的范围内,被解除武装、毫无抵抗能力的关东军官兵有多么悲惨,将来的命运又会如何,把这些情况报告给日本国民不是你的新的任务吗?”

壹岐沉默了。一个月前,他们被从新京押送到哈巴罗夫斯克,在机场分乘几辆吉普在哈巴罗夫斯克最热闹的街道示众时的屈辱情景历历在目。

“我的确有些放纵自己的个人感情,应该反省。但是,作为军人蒙受这样的屈辱……”

谷川大佐打断壹岐的话,心平气和地说:“你还是年轻,有些多愁善感。你应该把个人的懊悔和难堪与日本整个国家所遭受的耻辱做比较。现在活下去不是我们个人的愿望,而是作为一个‘国家的人’所接受的最高命令。如果作为一个曾经的关东军参谋和大本营参谋,你感到对国家和军队陷入如此绝境有责任的话,那么,见证关东军官兵的命运,直到最后的一兵一卒才是你履行职责的道路。唉,干了这么多没干惯的活儿,口渴了。壹岐,你去要点儿水来吧!”

壹岐找到集体农庄的干部,说:“水!水!”农庄干部说,这一带水质不好,就给了他一筐西红柿。西红柿虽然还没有熟透,但水分充足,咬一口酸酸的汁液滋润着喉咙。壹岐他们贪婪地吃着,这是他们到苏联后第一次吃到新鲜蔬菜。

秋日天短,当他们挖完马铃薯的时候,田野尽头的地平线上火红的太阳已经开始落下。

壹岐他们拿着分得的马铃薯和西红柿往回走。壹岐走在最后,看着谷川大佐的背影。谷川就像走在自己家乡的田垄上一样,完全是一副村夫子的模样。壹岐耳边又想起谷川刚才说的话,“即便是蒙受耻辱,现在活下去也是一个‘国家的人’的责任”。这句话让壹岐终于摆脱了战败以来一直困扰着他的为什么自己还活着的自责和耻辱感。

早晚突然变得冷起来,如果不把玻璃窗糊严实,房间里就冰冷难耐。壹岐他们找来报纸,裁成细条,抹上用面包熬成的糨糊,把双重玻璃窗上的缝隙一个个糊上。壹岐在糊一个朝北的阴冷房间的玻璃窗时,突然,他的手停住了。他看到两层玻璃中间有一个已经僵死的夏天的苍蝇。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不知道这些报纸被撕下来的时候,他们将处于什么状态,是否还活着。这时,一辆吉普车开了进来,竹村副参谋长和苏联军官一起下车来。

壹岐大感意外,他边大声喊着“副参谋长!您没事,太好了!”边跑了过去。

秦参谋长也看到了这一幕,他走过来说:“竹村,你还好吧?让你受苦了!”参谋长的眼睛湿润了。

“没什么,他们是把我当客人接待的。”

竹村副参谋长憔悴的脸上露出他惯有的爽朗的笑容,讲述了他在扎里科沃的人质生活。在远东军总司令部,竹村副参谋长没有受到审问,行动也没有受到限制。但是,两周后,他被移送到伏罗希洛夫格勒[2]的看守所,在那里见到了第一方面军司令官喜田大将、第五军司令官清水中将以及东线的官兵们。山田司令官问道:“原来是这样。入苏以来一直没有各方面军将官们的消息,我一直很担心。他们都还好吗?”

“各位将军都还好。但是,奉天方面的后宫大将和他的部下受到苏军的欺骗,以为要在新京召开有关停战的重要会议,结果被带上火车,直接送到了苏联。所以,他们没有带任何物品,现在快到严寒季节了,他们的处境令人同情。”

向司令官汇报这些情况的竹村副参谋长身上穿的也是夏装。

“在伏罗希洛夫格勒的将军们还委托我转告你们,请秦参谋长向苏军提出要求,让关东军官兵早日返回日本,特别是要取道满洲返回。”

秦参谋长听后说:“这种要求提了也是枉然。自从我们停止作战行为以后,苏军无视国际惯例,宣布关东军所有官兵全部成为俘虏。从这点上考虑,我估计他们不会轻易让我们走。而且,从苏联的运输能力上讲,早日返回日本,现在看来也是根本不可能的。”

秦参谋长不愧为关东军首屈一指的苏联通,他冷静地分析预测了事态。年轻的参谋们沉不住气了,说:“您的想法是不是太消极了?这时候我们应该回应在伏罗希洛夫格勒的将军们的意见,态度强硬地向苏军提出要求!”

壹岐提出了不同意见:“我觉得秦参谋长的判断很正确。前几天,他们以调查简历为名,让我们每人填了一份调查表,上面有一项是日军对美战略战术。从这点上可以判断,和德国、日本打过仗的苏联的下一个假想敌是美国。所以,也可以看出苏联是想把关东军七十万官兵当作人质,作为美苏占领日本策略当中的一个筹码。我也认为让我们尽早返回日本的可能性不大。”

那天以后,幕僚们分成两派,对有关回国的问题讨论了很久。一派主张要求早日回国,另一派主张静观其变。但是,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主张要求早日回国派的希望破灭了。天气越来越冷,有一天终于下雪了。

因为看守所原本是江上舰队的夏季训练基地,所以,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光靠用报纸糊住窗户自然挡不住严寒。壹岐他们只有昼夜穿着大衣御寒。秦参谋长再三向苏军提出配备取暖设备的要求,但苏军只是一味地答复“快了”,而没有行动。人们很担心,这样下去,再过半个月说不定会被冻死。

就在这样的日子里,一件突如其来的事降临在壹岐身上。

那天,壹岐躺下两个多小时,刚刚忘记严寒终于睡着的时候,房门被一声不响地打开了,一束手电光射进漆黑一团的房间。来者是带着两个士兵的苏联军官。

“壹岐在不在?马上出来!其他人不要动!”

壹岐问道:“深更半夜的,有什么事?”

来人命令道:“我的任务就是带你走。你马上收拾行装!”

谷川大佐迅速往壹岐的行李里塞进一套针织内衣和一双袜子,刚要说话,被苏联军官严厉制止住:“别说话!”

外面是零下二十摄氏度的西伯利亚的夜晚。看到停在门前、投下一道黑影的汽车,壹岐停住了脚步。那是一辆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没有窗户的黑色汽车。

“快点儿上去!”苏联军官打开车门催促道。

壹岐紧盯着对方的眼睛问:“这么晚了,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告诉我去哪儿?”

“不知道。”

苏军军官显然在撒谎。两个士兵从左右两侧用自动步枪抵住壹岐,把他押进车里。

车里有一盏小灯泡,两边各有一排木椅。壹岐在木椅上坐下,两个士兵也上了车,关上车门。

车刚开动的时候壹岐还能辨别方向,但是十分钟后,他就完全迷失了方向。壹岐在猜测会发生什么事情,也许会就此被流放到西伯利亚腹地,也许会被枪毙。他的脑海里掠过情报参谋的身影,一个月前他也是突然被带走,此后便杳无音信。

突然,车停了,壹岐被勒令下车。下了车,壹岐看到一座沙俄时代的建筑,他判断自己被带到了哈巴罗夫斯克市内。但是,眼前的这座建筑物上没有任何标志,使他无从判断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进了大楼,壹岐被带进紧靠大门的一个房间。房间的墙上挂着斯大林和贝利亚的巨幅肖像。斯大林身穿佩戴金丝绶带和勋章的元帅服,目光中有股睥睨仰视他的人的威慑力。贝利亚穿着立领西服,光滑的圆脸上架着一副眼镜,薄薄的嘴唇。壹岐终于明白,这里是哈巴罗夫斯克的内务部,也就是秘密警察。

“过来!”

押送壹岐的士兵招手叫他过去。壹岐跟在士兵后面,虽然已是深夜,但他看到仍有很多下级军官在这里忙碌。楼道两侧有一间间审讯室,壹岐被推进其中一间。

房间窄长,大约有十五平方米。正面墙上有一个上了粗重的铁格栅的双层窗户,门周围贴了好几层厚厚的布,大概是为了隔音。

壹岐不由得往窗边走,这时身后的门被推开了,一个体格健壮的军官和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军官重重地坐在一张很结实的桌子前面,穿西装的男人用阴险的目光从头到脚打量完壹岐之后也坐到军官旁边,指着桌子前面的一张木椅说:“我是日语翻译,你可以坐下。”

壹岐坐下,把军刀紧贴在腰际。苏联军官目不转睛地看着壹岐的举动和态度,自己也特意摆出一副架子,开口说道:“我是内务部哈巴罗夫斯克内务总局审讯官约瑟夫少校。深夜请你到这里来,辛苦你了。为了弄清日军在这次世界大战中所犯下的罪行,现在我开始审讯。对于无条件投降的日本来说,已经不存在任何秘密,所以,你应该坦白以前对苏联犯下的罪行。如果有不实之处,或隐瞒事实,你将受到法律的制裁。你要想好了!”

少校用威胁的口吻说完这番训示之后,穿西装的翻译用蹩脚的日语把他的话翻译给壹岐。这时壹岐才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被带到这里。

“先讲一下你的简历。”

壹岐重复了一遍前几天给从莫斯科来的调查团写的简历内容——出生地、出生年月日,陆军幼年学校、士官学校、大学,大本营参谋、关东军参谋,再次就任大本营参谋。

“从你的简历上看,你年仅三十三岁就当上了中佐,跟同龄的日本军官比较起来,你的提升是破格的。你是地位很高的贵族出身,还是有皇室血统?”

四十岁左右的约瑟夫少校毫不掩饰对壹岐出身的极大兴趣。普鲁士时代的德国军官都是贵族出身,因此,他以为日本也是一样。

“我父亲是地方上的一个教育工作者,我没有你说的高贵血统。”壹岐否认道。

“不可能!我这里有关东军司令部所有参谋的履历书,这么年轻就当上中佐的除了你没有第二个。你一定是在编造出身。”少校十分肯定地说。事实上,在陆军大学的同窗里壹岐的确是晋升很快的一个。

壹岐苦笑着说:“我没有编造,也没有隐瞒。我真的就是地方上一个教育工作者的次子。”

审讯官很明显非常失望。虽然这是一个要消灭阶级的国家,但是少校却对阶级显示出异乎寻常的兴趣,这倒与他哈巴罗夫斯克地方审讯官的身份很吻合。

“那我问下一个问题,你详细叙述一下大本营的组织结构。”

壹岐尽可能简单地回答道:“大本营是战时体制,分大本营陆军部和大本营海军部两大部。陆军部由总务、第一部、第二部、第三部、第四部组成。第一部的主要任务是作战,第二部的主要任务是情报,第三部是铁路、船舶,第四部是编制。除此之外,还有通信、兵站等科室。”

“你在第一部担任作战任务,作战计划是在什么指挥系统下制订的?”

“陆军部的作战计划是在参谋总长,海军部的作战计划是在军令部总长的指挥下起草制订的。”

话音刚落,约瑟夫少校啪地一拍桌子,大声叱呵道:“大本营的最高指挥部不是天皇吗?你为什么要隐瞒?”

“大本营的确设在大元帅天皇之下。但是,比如在陆军部,第一部制订的作战计划的确是由参谋总长上奏天皇裁定,但制订作战计划本身完全是在参谋总长的指挥下进行的。所以,认为天皇是最高指挥这种看法是错误的。我希望你知道,贵国的斯大林元帅和日本的天皇,两者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

虽然壹岐努力让自己用平静的口吻解释,但是,蹩脚的翻译无法使约瑟夫少校准确地理解壹岐的答辩。约瑟夫少校满面通红,一掌击在桌子上。长相寒酸瘦弱的翻译慌忙把身体探到壹岐前面,开导他:“现在不是追究你自己的责任,你就适当附和一下少校的问话。再这么犟下去,只能对你不利。”

“好了,别说了!你这是有意回避我的问题,争取时间。如果你不老实交代,我们也有我们的考虑,你好好记住这句话!现在,你把日美开战的经过、日本的战略详细写下来。”

约瑟夫少校威胁完之后,扔给壹岐一沓粗糙的稿纸。莫斯科的调查团同样问过与苏联无关的日美开战经过。壹岐尽量避开日期、地名、数字、人名等可能被当作证据的具体内容,写了两页,交给审讯官。

“荒唐!”审讯官再次发怒,“你写的这份供词里,除了连小孩都知道的情况以外,就是一派胡言,简直是废纸!你是在侮辱我们内务部吗?”

“我没有一点儿侮辱你们的意思,我只是写了我知道的情况。”说完后,壹岐紧闭双唇,一言不发。审讯官咆哮,怒骂,当知道这一切没有效果后,改变了审讯内容:“下面我问你对苏作战计划,你参与了没有?”

“在调往关东军任参谋以前,我在大本营主要参与东南亚的作战计划,没有参与任何对苏作战计划。”

“但是,你一定知道大本营有对苏作战计划书。”

“是的。但是,这个作战计划完全是假设日苏发生战争时的作战方案,根本没有诉诸执行。”

“你又在胡言乱语!在苏德战争期间,大本营对关东军下达过什么命令?说!”

本以为只不过是哈巴罗夫斯克的一个区区地方审讯官,但约瑟夫少校的审问越来越尖锐激烈。正如约瑟夫少校追究的那样,苏德开战后,大本营对关东军下达了向苏满边境集结兵力的命令,意在牵制苏军对德国的兵力。但是,壹岐不能承认这一事实。

“大本营没有制订过这样的计划。”

“那么,关东军向苏满边境集结兵力,威胁苏军后方,是关东军的独断专行吗?”

壹岐语塞了,双腋下渗出细汗。

“不。正像少校指出的那样,有段时期我军在满洲的兵力的确有所增加,但那是为了对英美作战,利用满洲作为通道,向东南亚输送兵力。”

本以为可以巧妙地蒙混过去,但是约瑟夫少校一脚踢开椅子,用憎恶的口吻说:“你说的都是谎言!日本与德国进行勾结,企图侵略全世界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到现在,你在精神上还一点儿都没有投降。我给你一个晚上,今晚你好好儿考虑考虑!”

立刻,押送壹岐的两名士兵出现了,他们架起壹岐的双臂,把他带出审讯室。

黑色的无窗汽车停在一道高高的砖墙下。壹岐透过黑暗定睛望去,看到砖墙后面是一道黑色的铁丝网。

壹岐马上凭直觉意识到这里是监狱。他还是第一次看到苏联的监狱,砖墙里面是一排排兵营一样的房子,阴森森的。

壹岐被押送的军官带进大门,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屋子。一个带着中尉军衔的军官通知壹岐:“我是监狱长,你被哈巴罗夫斯克监狱收监了。”

壹岐气愤地逼问:“把军事俘虏关进监狱是违法的!你们这样做是违反我们和苏联远东军总司令签署的协议的!”

监狱长若无其事地说:“苏军和日军签署了什么协议,跟我没关系。我们是按内务部内务总局的命令行事。有什么不满明天跟审讯官说去!”说完,监狱长命令看守搜身。

虽然都是苏联军官,但是,在昨天以前接触的苏军军官身上,壹岐多少还能感受到一些同为军人的精神。而内务部的这些军官们身上丝毫没有这样的精神,他们是彻头彻尾的警察官僚。

看守把壹岐带到检疫室,命令他摘下军刀和手表,脱下衣服。

壹岐脱下军装,看守把军装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检查得非常仔细。检查完后,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进来,命令壹岐:“全部脱光!”

“我只脱上半身。”

听到壹岐拒绝,医生再次冷漠地命令他“脱光”。看守动手去解壹岐的皮带,壹岐一把推开他的手,自己脱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医生拿听诊器在壹岐胸部轻轻按了两下,然后突然用手托住壹岐的下巴,让他张大嘴,检查他的牙齿和喉咙,又检查耳朵。最后,他让壹岐趴下,把手伸进他的肛门,检查里面是否藏着自杀用的氰化钾胶囊。检查完之后,医生命令壹岐去洗澡。壹岐被带到一个裸露着水泥墙的浴室,浴室只有三四平方米,两三个喷头。看守拿来毛巾和一块半个火柴盒大的肥皂,然后不容分说地用一把推子剃去壹岐的头发和腋下、阴部的毛发,告诉壹岐是为了防止生虱子。一种难以言状的屈辱使壹岐浑身发抖。但是,在这样的一个深夜,在异国的监狱里,他一个人就是再愤怒、再怨天也无济于事。壹岐紧咬牙关,强压着愤怒和委屈。洗完澡,壹岐在更衣室看到自己被消过毒的衣服,却不见军刀和手表。他大声喊道:“我的军刀和手表呢?”

“在你出狱前由我们保管,这是监狱的规定。特别是军刀,那是武器,服刑人员是不准带武器进监房的。”看守冷笑着说,命令壹岐快点儿穿上衣服,然后把他从地下室带到一楼。

穿过院子,走过昏暗漫长的楼道,壹岐站在一扇不大的铁门前。咯吱一声,门被打开了。

壹岐被带进去,里面是一间四平方米左右的单人牢房。房间里只有一张铁床、一块毛毯和两个五升酒桶大小的木桶。看守告诉他,一个桶是盛饮用水的,另一个是小便用的。

壹岐说:“我要大便。”

看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让壹岐跟他走。厕所是一个比四斗酒桶还低的大木桶,上面搭着两块木板,人就坐在上面方便。壹岐大便完问看守要纸,看守奇怪地看着他。

“给我纸!”

看守摇摇头说:“没有!”他们似乎不理解为什么大便完要用纸。壹岐没办法,只好撕下一块裤脚。大便完回到牢房,看守环视了一遍牢房,然后砰的一声关上门走了。

那是一种碾碎人的心房把它拖入地狱的声音。壹岐感到一阵悚然,他再次环视自己的牢房。沉重的铁门上有个直径三厘米左右的监视孔,正好在眼睛的高度,上面有一层很厚的玻璃。在灯光的反射下,监视孔像只假眼一样闪着光亮。侧耳倾听,听不到一丝声响。壹岐觉得,一个人如果被长期单独关在这里肯定会发疯的。但是,他不能就此屈服。壹岐对自己说,我曾经参与过关系到日本四百五十万陆军官兵性命的作战计划,我必须用那份冷静和缜密,用我坚韧不拔的精神挺过这一关。

壹岐终于让自己平静下来,在角落里的铁床上躺下。床很小,刚能容下身体,两条胳膊就只能耷拉在外边。再往上看,墙上的臭虫正排着队向他爬来。由于瘙痒和寒冷,这一夜壹岐几乎没睡。

整个晚上壹岐只迷糊了一两个小时,早晨六点他就被叫醒了。看守命令他把房内的小便桶拿到厕所倒掉,然后用饮水桶简单洗了一把脸。早晨七点,看守把一天六百克的黑面包、九克白糖和半碗白开水从小窗里递进来。中午壹岐领到大约两碗的麦粥和一些卷心菜汤。菜汤是用腌制的快要腐烂的卷心菜做的,一股酸臭味,让人难以下咽。

终于熬到下午,看守打开沉重的铁门。

“走!”

壹岐走出牢房,被带到昨晚见过的监狱长办公室。

“现在要押送你走。”监狱长把壹岐的物品和手表放在桌子上说。“我的军刀呢?还给我!”

“军刀不能还给你,因为你是因战犯的罪行被拘留的。”

“我们和华西列夫斯基元帅签署的协议是允许日本军官佩刀的。无论如何我要求把军刀还给我。”壹岐用自己知道不多的俄语拼命抗争。军刀是他以首席成绩从陆军大学毕业时,承蒙天皇恩赐的,是他军人节操的结晶。

“作为监狱长,你没有权力没收我的军刀。这是违法的!”壹岐提出强烈抗议,但没人理睬他,他被强行拉出了办公室。

门外停着一辆押送车,壹岐做好了再次被送到内务总局受讯的思想准备。但是,车开了很长时间仍没有停下来。壹岐开始感到不安,他想看一下外面,但是车上没有车窗。

押送车外传来沉闷的震动声,壹岐判断自己坐的车正沿着铁路前行。

车停了,车门被打开。壹岐的眼前出现了几条铁路,停着好几辆客车、货车。这里应该是西伯利亚铁路的主要车站哈巴罗夫斯克车站。车站内的线路上散落着垃圾,站务员训斥着毫无顾忌地在铁道上穿行的人们。整个车站秩序混乱,一片嘈杂。

壹岐在押送兵的催促下穿过铁道,走向一辆停在专用线上的列车。走近后壹岐看到很多服装各异的人,他们背着肮脏的包裹,排成一条长队,两边有手持自动步枪的士兵把守。壹岐意识到这辆闷罐车是运送囚徒的专用列车。

难道这就是苏联的做法吗?他们不遵守停战协议,把一名战俘突然投进监狱。审讯时没有得到满意的答案,便把他当作囚犯送往西伯利亚的腹地。壹岐感到无比愤怒和悔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山田司令官、秦参谋长和司令部参谋们的身影,直到前天壹岐还和他们在一起同生共死。

走进押送列车车厢,壹岐不由得倒吸一口气。铁皮车厢的一侧是通道,另一侧是一排用铁格栅隔开的牢房。车窗在通道一边,牢房里光线昏暗,只能隐约看到两侧有三层木板铺。每个牢房里关押着六到七名囚犯,有俄罗斯人、乌克兰人、蒙古人、朝鲜人,他们大声谩骂、喊叫着,那铁格子就像动物园运送动物的笼子。

壹岐从这些牢房前面经过,被关进了一个单人牢房。整个车厢只有他受到这样的特殊待遇,牢房前还设有专人把守。壹岐隔着铁窗格子问:“带我去哪里?”

“不知道!”

士兵待理不理地摇摇头。押送兵们的会话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地传进壹岐的耳朵里,“日本兵”“审讯”。从这些词汇里他猜测自己将被送到某秘密警察处,接受更严厉的审讯。

列车从哈巴罗夫斯克车站出发了,不久传来长时间的跨过铁桥的巨大声响。壹岐站起来,隔着铁格子透过对面的窗户向外望去,只见列车正在穿越被冰雪封冻的阿木尔河。

列车像忘记时间一样地慢慢爬行。窗外的景色一成不变,银白色的大地一望无际。昨天晚上突如其来的审讯,接着被投入狱令壹岐疲惫不堪。五六个小时后,他裹着大衣,躺在木板铺上睡着了。

列车每天都在向西奔跑。外面被白雪覆盖的大地映入眼中,无边无际,仿佛列车停滞不前。壹岐整日看着窗外,到了晚上就倒在木板铺上迷糊一阵。这些天来,他做的唯一一件像人做的事情就是拿出随身带的文库本[3],在上面记下日期。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车厢里的囚犯也在渐渐增多。本来六七个人一个的铁格子里,现在关进了十二三个人,车厢里愈加骚乱起来。一个铁格子里只有六张狭窄的木板铺,关进那么多人,上中铺睡满人之后,就得有八九个人挤在下面的两个铺位上。为了公平起见,规定囚犯们每两小时换一次铺位。但是,关押的囚犯除了民族不同以外,杀人、盗窃等刑事犯和政治犯混在一起,因此,为争抢座位争吵的事情不断发生。其中还有人利用暴力抢占最好的铺位,车厢里争抢食物的喊叫声也不绝于耳。

囚犯们是在上车前领到好几天的干粮,一些黑面包和咸鱼。提前吃完的人就去抢新上来的囚犯的干粮,骚动此起彼伏。再加上不能随时上厕所,就更加增大了骚动的程度。

囚犯们每天的大小便由专人负责,按顺序带去上厕所。为了防止逃跑,厕所门大开,囚犯们只能在自动步枪的枪口下大小便。开始的一两天一天能上三四趟厕所,但随着囚犯人数的增加,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只能早晨和中午轮到上厕所,晚上就没有机会了。

从哈巴罗夫斯克车站出发以后,列车有时候整日奔跑,有时候又在专用线上停留一整天。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列车进了站,壹岐判断这里应该是赤塔车站。透过微弱的阳光,可以看到车站附近工厂的烟囱里冒着浓烟。车站附近有很多民居,人们穿着厚厚的大衣来来往往。列车在雪原上奔跑了一个星期,现在终于看到了有人居住、工作、生活的城市。

车站里停着好几辆押送囚犯的列车,每列车都有数名押送兵把守,情景非同寻常。壹岐以前就听说过,苏联内务部的军队里有一支专门押送囚犯的队伍,但并不了解其真实情况。现在,当他自己作为囚犯被押送的时候,他明白了,押送部队的任务就是负责运送囚犯的警戒工作。当时,苏联有三千五百万包括外国人在内的囚犯,这些囚犯被迫充当相当于全苏联一半的劳动力。因此,押送囚犯的部队是一支苏联特有的军队。

“走!走!”

押送兵正在把新囚犯押进火车里。壹岐朝那边看了一眼,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越过像蜗牛一样排成一队的囚犯,铁道那边有一个陪着夫人的苏军军官。军官夫人把一件手绘和服外罩当短大衣披在身上,那一定是她丈夫从满洲给她带回来的礼物。想到为此有位日本妇女遭到了掠夺,想到那个妇女的痛惜,壹岐感到心像被刀割一般。三十三岁的壹岐心中不由得升起对妻子的思念。

壹岐佩戴着天皇恩赐的军刀从陆军大学毕业后,年仅二十七岁便当上了大尉。壹岐一度返回山形连队后,各色人等都为这位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拿来相亲的照片。但壹岐因军务繁忙,无暇考虑结婚的事情。一天,连队长把他叫去,说要把壹岐的同乡滨田大将的女儿介绍给他。看到壹岐有点儿犹豫,连队长就自作主张地说:“你先见一面再说。就在敝舍相亲吧!”出现在相亲席上的滨田大将的小姐轮廓清晰,容貌美丽,性格开朗。但是,她在话语间总是提到父亲滨田大将,流露出希望壹岐将来也能成为大将的期待。这一点让壹岐感到不那么如意。首先,小姐似乎把自己的婚姻当作飞黄腾达的手段,这令壹岐心中不快。其次,壹岐以前从未考虑过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寻找伴侣时有什么要求。但是,通过这次相亲,他突然知道自己要什么了。军人为了国家随时都可能献出生命,所以他希望找一个有坚定信念的女性。在失去丈夫的时候,她能够将子女抚养成人,在丈夫飞黄腾达的时候,她能够不看重丈夫的地位,同时她又不能是山内一丰[4]夫人式的女中豪杰。壹岐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是一个能够让枯燥的军人家庭充满柔情和情趣的女人。也许,没有一开始就十全十美、完全符合自己要求的女人,但是,结婚以后夫妻可以交流感情,相互了解。壹岐想明白这一点以后,一位小姐的身影便浮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他上陆军大学时曾经爱慕过的一位教官的女儿,她是最受学生喜爱的坂野大佐的独生女。在去过几次教官家以后,清纯美丽的小姐打动了壹岐的心。虽然除了问候以外,他没有和她交谈过,但是,陆大毕业后壹岐仍不能从心中抹去她的身影。于是,壹岐婉言拒绝了滨田大将的女儿,大胆地给坂野教官写了一封信,向他的女儿求婚。

坂野教官收到学生的求婚信,虽然感到惊讶,但也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他马上回了一封信:“本人自不必说,小生我也求之不得。”收到回信,壹岐利用休假前往东京荻洼,拜访了教官一家。教官简朴的会客厅里插着一支白梅,坂野佳子上来献茶。她清纯美丽中透着一股像白梅一般的顽强。第二天,壹岐就向连队长提交了结婚申请。不久,壹岐接到陆军大臣的结婚许可书。紧接着,他请连队长做媒人,举行了一场只有双方家人、亲朋好友参加的简朴的婚礼。

壹岐的父亲打算在他服役的地方买块地,给他们盖栋房子。可是,壹岐说他是个军人,随时准备献出生命,不需要房子。而且,住在自己私人的房子里又有何颜面面对战友们。

父亲又说要把买房子的钱用壹岐妻子的名义存在银行,但同样被佳子拒绝了。佳子说:“爸爸,我是军人的妻子,我只靠国家的俸禄生活。”壹岐的父亲非常高兴,认为佳子的人品令人钦佩。

当时,壹岐是陆军大尉,每月工资七十日元,生活不能说富裕。但是,在甘于清贫的军人家庭里长大的妻子从来没有抱怨过。即便壹岐经常和同僚、部下们出去喝酒,使生活更加拮据,她也毫无怨言。

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妻子,壹岐才能放心地把家交给她,一心把精力放在军务上。就连生育这种对女人来说最大的事情,妻子也没让壹岐操心过。生女儿直子和儿子诚的时候,她都是到快临盆的时候悄悄回娘家去生产的。

后来,壹岐担任大本营参谋这个中枢机关的要职,根本无暇顾及家庭。妻子独自用心照顾两个孩子,教育他们成长为健康、正直的人。有一次,直子闹着要一个昂贵的洋娃娃,妻子教育她说:“你这么任性,将来怎么当像爸爸那样优秀的军人的妻子?”这句话深深印在壹岐的心里。壹岐在停战四个月前突然被从关东军司令部调回大本营时,一接到命令他便马上乘飞机回内地赴任。那时候,被留下来的妻子只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就收拾好家具行李,一个人带着孩子来到了壹岐身边。

轰隆一声列车从赤塔车站出发了。此刻,妻子根本无法想象自己正在运送囚犯的火车上,被送往西伯利亚的腹地。她一定在天天等待着丈夫完成大本营特使的任务后返回家园。但是,无论自己现在处境如何,像他这样家人留在内地的军人仍是幸福的。山田司令官、秦参谋长、竹村副参谋长以及关东军参谋们的家属,在苏联参战后,虽然从新京乘避难列车踏上了归国的旅途,但之后却杳无音信,他们的安危令人担忧。尽管如此,无论是秦参谋长还是竹村副参谋长,他们从未提起过家人。虽说对军人来说离别是常事,但是,在苏军攻入满洲的情况下,他们如何能斩断对妻儿的挂念。和他们比起来,壹岐是幸运的。而且,他坚信为了孩子妻子什么苦都能吃,但绝不会做不知廉耻的事。这种对妻子的信赖拯救了壹岐的心灵。

列车在无尽的雪原上昼夜兼程。

第九天早晨,壹岐发现窗外似乎变亮堂了。他向外望去,只见列车正在一个冰封的大湖边上缓缓爬行。湖面结着一层厚厚的冰,乍一看分不出是湖还是雪原。但是,结冰的湖面在朝阳的照耀下,反射出白色的光亮。朝阳的光辉非常短暂,一到下午,天边便堆起了铅灰色的乌云。湖岸附近出现了山峦,火车开始穿过一个个隧道。壹岐知道这就是贝加尔湖。

火车沿着贝加尔湖走了一天,第二天早晨才终于驶过贝加尔湖,开进了伊尔库茨克车站。这是座古老的城市,有着欧式建筑,从落着积雪的树梢之间可以看到教会高耸的尖顶。

火车停下来,又上来一批囚犯。车厢内臭气熏天,令人窒息。最初六七人一间的牢房,在赤塔变成了十二三个人,现在膨胀到二十个。一直单独关押壹岐的牢房也被打开,关进来三个男人。

其中两个是体格结实的中年俄罗斯人。另外一个看不出是日本人还是蒙古人,也看不出年龄。他疲惫不堪,已经十一月份了,却连大衣都没有,还穿着夏天的衣服。脚上的鞋也早没了鞋带,后跟被踩平,变成了拖鞋。壹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那个人低声却清晰地问道:“您是关东军军官吗?”

是日本人。

“是。你是……”

“我是满洲电信电话公司分室的。”

“满洲电信电话公司的职员为什么……”壹岐说不出话来。

“我是在奉天[5]车站准备上避难火车的时候被抓的。他们说我监听苏联电台,专门从事谍报活动。他们在奉天把我押上货车,坐了十天火车后,又把我关进了赤塔监狱。我说我从来没做过谍报活动,他们说我不老实交代,又把我关进了伊尔库茨克监狱。我就这样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说完那人咳嗽起来,他的身体似乎受到了很大摧残。

“你的衣服……”壹岐同情地看着满洲电信电话公司职员褴褛的衣衫和憔悴的面容,他消瘦的脸上闪着一双知性的眼睛。

“这都是关东军司令部造成的,因为你们在战败时没有制订送还留在满洲的平民的计划;因为你们没有诚意,让军队家属优先避难,把老百姓放在后面。”满洲电信电话公司职员由于愤怒,浑身颤抖。他接着说,“不知道我的妻子和女儿是不是到了安全地带。一想到她们或许有万一,我简直无法活下去……”他哽咽了,深陷的双眼中流出两行热泪。

壹岐无言以对。他告诉那个人,自己当时虽然在国内,但是知道一些情况。“我不是替军方辩解,实情是这样的。苏联入侵的时候,关东军司令部首先考虑到的是让在满洲的日本平民避难,并于八月十三日、十四日发出紧急指令,要求国人乘坐满洲铁路准备的火车回国。但是,人们拒绝了,说那里是他们的家,他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整理好家具财产。司令部无奈,但却认为不能浪费了满铁准备的火车。于是司令部向部队和军属下达了一道命令,命令他们只带上随身物品,马上到车站集合,出发。”

壹岐把在司令部了解到的情况如实地告诉了满洲电信电话公司的职员。看到壹岐态度真挚诚恳,职员相信了他的话。沉默片刻,他又说道:“问句非常失礼的话,对苏作战是关东军最主要的任务,可是,事先为什么没有估计到苏联会撕毁《日苏中立条约》而参战呢?”

事实上,大本营也意识到苏联有可能撕毁《日苏中立条约》,但一是由于条约在撕毁后一年内仍有效,二是认为刚和德军打完仗的苏军没有能力在撕毁条约的同时向满苏国境派兵,他们至少要到十一月份才能调集好部队、弹药和粮草。可没想到美国投下原子弹,这一意外事件加速了苏军的参战。然而,时至今日,这些都只能是败军之辩。所以,壹岐什么也没说。

满洲电信电话公司的职员继续说道:“关东军司令部为什么轻信苏军会遵守停战协议?”

壹岐说:“最大的原因是由于德军投降,我们基本上无法获得欧洲的情报。日本和苏联的关系与英、美、荷的不同,我们没有积极与苏作战。而且,苏联参战后仅一个星期日军就停战了。所以,我们以为苏联不会对日军和日本平民采取粗暴的行动。”自己是一个军人,哪怕被送到西伯利亚的腹地或者被处以极刑都甘愿认命。但是,眼前这个人仅仅因为偶然收到苏军的电波,就被在苏联监狱里踢皮球——壹岐觉得自己无法面对这个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满洲电信电话公司职员,也对他们的暴虐行径感到无比愤怒。不仅是战俘,苏联对待非战斗人员竟然同样不履行遣返回国的诺言,不仅把他们关押在苏联境内,还把他们等同于盗窃、杀人的囚犯对待。

第三天早晨,押送兵命令满洲电信电话公司职员准备在泰舍特下车。身无一物的满洲电信电话公司职员沉默地缩着肩膀。壹岐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他的肩上。他惊讶地看着壹岐,推辞道:“在这严冬的西伯利亚没有大衣怎么行?您去的地方比我还要远……”

壹岐摇摇头说:“我是军人,抗得住。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是非战斗人员,只要活着就一定能回到日本。”

火车到站后,壹岐把身穿大衣的满洲电信电话公司职员推出牢房,向他告别。壹岐坐的囚犯列车调换线路,继续向泰舍特的纵深方向驶去。

壹岐在泰舍特以北六十公里处的一个车站被勒令下车。这是一个不在主干线上的小站。壹岐和从同一辆车上下来的十几名囚犯被移交给已经等候在站台上的士兵。火车补充好燃料和水后继续向前驶去,囚犯们踏着漫过膝盖的雪离开车站,徒步前行。

被栅栏围起来的车站里,人走光了,停在车站前的雪橇和马车也消失了,雪中只剩下壹岐和押送兵。押送兵告诉壹岐,他们要等雪橇,然后就把下巴埋在竖起的大衣领子里,蹲到房檐下。壹岐把大衣给了满洲电信电话公司的职员,刺骨的严寒穿透棉军装,冻得他瑟瑟发抖。

一个小时过去了。壹岐已经坐了十四天火车,疲劳加上寒冷使他的神志有些恍惚。也许自己会被一个人扔在这西伯利亚的腹地,像前天在贝加尔湖畔看到的倒下的白桦树一样,变成一堆白骨。他身心衰竭,觉得眼前荒凉的雪原仿佛是地狱的尽头。

车站前面终于出现了一辆两匹马拉的雪橇。来接壹岐的军官看到他这么年轻,惊讶地问道:“你就是日军壹岐中佐?”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来人说:“我是尼古拉中尉,上雪橇!”

“去哪里?”

尼古拉中尉没有回答。壹岐又问了一遍。

“不远。”

尼古拉中尉让壹岐坐上雪橇,命令出发。

雪橇在雪中唯一的一条路上奔跑。无边无际的雪原因为连续不断的暴风雪,形成了一道道梁,像一座座沙丘。针叶树屹立在雪原中,枝叶像钢针般坚硬。

雪橇来到一座小山丘前时,飘飘洒洒的雪花越来越大,风呼啸着从山上袭来。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划在没有穿大衣的壹岐身上,他的耳朵和四肢渐渐开始麻木。他再也无法让自己暴露在暴风雪中,只能钻进铺在座位上的干草里。

暴风雪仿佛要卷走一层地面,雪橇在风雪中艰难地向前行走。穿过几座山间小村落,又走了数公里后,白茫茫的远处隐约出现了一座瞭望台。雪中的路就是通往那里的。瞭望台越来越近,壹岐终于看清楚瞭望台下有两道铁丝网和高墙。原来那不是瞭望台,是设在高墙四角的岗楼,上面有持枪的士兵把守。壹岐的直觉告诉他,这里是集中营。

雪橇在用圆木做成的结实的大门前停下。门柱上挂着斧头和镰刀图案的苏联国徽,门边站着身穿长棉大衣的哨兵。

雪橇进了大门,停下。壹岐掸掉身上的干草,整理好军装,下了车。四周悄无一人,五百米见方的院子里有十几栋木板房,低矮的屋顶和狭小的窗户框上积满冰雪。虽然看不清屋子里面,但是壹岐看得出那只是些勉强御寒的简陋房屋。

“这里是集中营吗?”壹岐问。

尼古拉中尉第一次正面回答道:“是的,这里是泰舍特第十一集中营。我们要立刻对你进行检查并关押你。”

尼古拉中尉把壹岐带进大门旁边的一个房间,命令他脱掉衣服,然后仔细检查有无可以帮助逃跑或自杀的金属物品和药物。检查完之后,他命令壹岐交出随身携带的物品。壹岐的携带物品只有内衣、洗漱用具,还有离开关东军司令部时随手从楼道的书架上拿的两本文库本、《复活》上下册。尼古拉中尉把目光停留在壹岐插在军装口袋的钢笔上,说:“我听说你是日军的重要人物,我们不希望你这样的人物带着钢笔。交给我保管!”

尼古拉中尉没收了钢笔,结束检查之后说:“现在我要告诉你在集中营应该遵守的纪律。第一,你被关押在第三栋。第二,绝对不要靠近集中营的铁丝网。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靠近距铁丝网两米以内,哨兵将不予警告,立刻开枪射击。第三,夜间上厕所时需要得到看守的许可。第四,十天洗一次澡。第五,军官不需要出工,但是,必须参加日常生活中的劳动。第六,早六点起床,晚十点就寝,以号声为准。”说完,他命令士兵把壹岐带走。

夜幕已经降临,木板屋的小窗户里透出微弱的亮光。壹岐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在雪地里。突然,屋子里传出的说话声让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那是真真切切的日语。

“进去!”

房子有两道门。士兵打开房门,一股湿臭的气味扑鼻而来。透过昏暗的光线可以看见房间里摆着双层大通铺,穿着军装的日军军官一个挨一个地挤在一起。壹岐不知所措,默默地站在那里。通铺上的军官们也用惊讶的目光看着被单独送到这里来的壹岐。一时谁都无话,保持着复杂的沉默。终于,门边铺位上的一个军官站了起来。接着,十几个人马上围过来,七嘴八舌地问:

“你是被单独带到这里的?”

“你是哪个部队的?”

他们个个面容消瘦,脸色如土。壹岐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这时,一个满脸胡子的军官制止住大家,问壹岐:“我是驻扎在掖河地区的第五军坦克大队大队长寺田少佐,日军战俘队长。你是哪个部队的?”

壹岐的军刀和代表军衔的肩章在哈巴罗夫斯克的监狱都被没收了,但他还是如实地回答道:“我是大本营参谋壹岐中佐。”

一屋子人更加震惊:“大本营参谋为什么会被关押在西伯利亚?”

壹岐讲述了他被带到这里的经过,讲述了山田总司令以及被关押在伏罗希洛夫格勒收容所的各军司令官的情况。寺田少佐哽咽着说:“原来我们第五军清水司令官阁下平安无事。我们在穆棱被解除武装后,指挥系统同时被切割得四分五裂,没有上级的任何消息。我们一直很担心他,没想到在这里听到了他的消息……”

壹岐问:“关押在这里的都是哪个部队的,一共有多少人?”

“这个集中营里关押的大部分是穆棱、掖河激战区的步兵和炮兵。我们直到八月十九日才得知已经停战的消息,十九日停止了作战行为,被解除武装。后来被集中到敦化,编成一千人的集中营,坐了二十七天火车,被押送到这里。”说到这儿,寺田少佐紧咬嘴唇,说不下去了。

“从敦化坐了二十七天……”

联想到苏军毫不顾忌地用押送囚犯的火车运送军事俘虏的做法,壹岐哑口无言。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其他军官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开始愤怒地诉说苏军在押解过程中的惨无人道的行径。

我们部队被解除武装后,先是被集中到敦化。八月二十三日开始步行,目的地是一百五十公里以外的吉林。我们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在酷暑中不分昼夜地行军。苏联士兵用枪逼着我们,不停地“走,走”地叫着。有多少次,我们都觉得自己不行了。官兵们一路上不断地扔掉背包里的行装,渐渐只剩下干粮和毛毯。最后,连毛毯也被撕成两半,就这半块毛毯也在痛苦难耐中被扔掉。一路上官兵们扔掉行李,又捡起前面的人扔掉的东西,终于走到了吉林。在吉林,我们在野外住了一个月以后,被押上了火车。当时,苏联军官在我们面前发表送别演说:“按照停战协议,你们将踏上返回日本的旅程,请你们遵守纪律,听从苏军的指挥,出发吧!”其实这是他们演的一场戏,为的是让一直使他们心怀恐惧的武士——关东军的官兵们老老实实地坐上火车。心眼实诚的日军官兵高高兴兴地上了火车,大家深信不疑,我们将绕道哈尔滨前往符拉迪沃斯托克[6],然后在那里换乘船返回日本。

但是,火车跨过松花江,日夜兼程地向西、再向西行驶。当火车通过前往符拉迪沃斯托克的最后一个岔道口赤塔的时候,此前因为坚信能够回到日本,所以不管多么艰难都能挺过来的旅途一下子变成了失去希望的悲惨之旅。

火车其实就是一列十四吨的货车,关着四十个人,车上连躺的地方都没有。我们自己搜罗了一些木头片,搭起了简单的双层铺,并用汽油桶做了一个炉子,放在货车中间,每到停车的时候就下去捡一些树枝回来烧。寒气从车厢的缝隙里嗖嗖地往里灌,我们把内衣和毛毯撕成条,堵住缝隙,但仍然抵挡不住冰冷的寒气。我们被寒冷和饥饿折磨得痛苦不堪。虽然苏军从关东军的粮草库装了很多粮食,但是都被军官贪污了。我们每天只能领到一些肮脏的高粱米粥。拉肚子的人越来越多,有的甚至因为便血不止,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而且,过了伊尔库茨克以后,虱子开始大量繁殖,出现了可怕的斑疹伤寒。发烧的病人被隔离到后面的车厢里,他们绝大多数都没有回来。我们无从知道死了多少人,更不知道他们的尸体是被怎么处理的。

说到这里,日军军官们沉默了。漫长的、绝望的沉默。壹岐的眼前浮现出官兵们惨不忍睹的身影。在炎天之下酷暑当中,路途遥遥,官兵们像蚂蚁一样爬行。虽明知道严冬就在前面,但他们仍无奈地把毛毯撕成两半,扔掉一半以减轻身上的负重。他们扔了又捡,最后终于搭上火车。在车上他们又备受西伯利亚的严寒和饥饿的折磨,有的人因此而无谓地死去,并且被残忍地丢弃。而与此同时,自己这些司令部的参谋们被用飞机送往哈巴罗夫斯克,在那里无所作为。想到这些,壹岐羞愧难当。

寺田少佐收拾出自己旁边的铺位,对壹岐说:“您一定累了。明天早晨六点起床号一吹,再累也必须得起床,您早点休息吧。”

壹岐倒在铺位上,马上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像被拖入泥潭一样昏睡过去。

早晨六点,随着起床号声,壹岐在泰舍特第十一集中营的俘虏生活开始了。

西伯利亚的早晨天还没亮,外面漆黑一团。三百多平方米的营房里,只有一个用罐头盒做成的煤油灯,二百五十个人在昏暗中蠕动。房间里一共有四排双层通铺,中间两排,两边各一排。壹岐的铺位在靠墙的下铺。他刚起身穿好衣服,门就被打开了。负责伙食值日的日军军官用扁担挑着两个大桶进来。

“拿着饭盒集合!”

话音刚落,拿着饭盒的军官们从上铺、下铺跳下来,争先恐后地围住饭桶。桶里冒着白色的热气,里面是高粱米粥。

“又是粥。”

人群中虽然有不满的声音,但是,领粥的时候,每个人都用近乎下作的目光紧盯着自己的饭盒。

“哎,给我的少了!”

“你的粥才稠呢。哎,好好儿搅一搅!”

值日的人在七嘴八舌中只好从这个饭盒里舀出一点给那个添上,又从那个饭盒里舀出一点儿匀给这个。折腾来折腾去,粥很快就凉了。就这样,仍有人你的稠我的稀地争执不休,每个人都露出饥饿的目光。壹岐因为刚来,拿着寺田少佐给他找来当饭盒的罐头盒,不知所措。但是,他昨晚就滴水未进,实在难耐饥饿,便凑上前伸出罐头盒。这时,桶里只剩下一点儿稀汤,壹岐分得半罐头盒。因为没有勺子,所以壹岐只能像喝米汤一样就着罐头盒吸。

“今天您先用我的,明天我想办法给你弄个饭盒和勺子。”寺田少佐说,“军官这里还算好的,士兵那边更不像话。有人提出来,说饭盒有铝的和耐酸铝的,分量不一样,就用木棍和石头做成秤,称饭盒的重量。分面包的时候,也要用自己做的尺子量,搞得值日的人分饭的时候手都发抖,最后都没人敢值日了。更有甚者,有人还埋伏在门外,等值日的人担着饭桶过来时用勺子去桶里偷。”

寺田少佐满是胡楂的脸上露出苦笑。尽管他语气平淡,但是曾经同生死的战友们现在却要用秤来分配一碗粥,这让壹岐感受到在饥饿面前人是多么脆弱。

饭后,二百五十名军官中有一半人要去干活,砍取暖用的柴火。他们穿上大衣正准备出发时,苏联兵进来说,今天要给不去干活的人体检,命令他们去医务室集合。

壹岐和寺田少佐一起走出了营房。

虽然已经八点多了,但太阳还没有升起,铅灰的浓云垂在天幕。灰暗天空下的集中营,一排排简陋的营房被两层铁丝网紧紧围住,阴森凄惨。因为周围都是森林,集中营里也生长着一些西伯利亚松和白桦树林。这些树木是这里唯一给人带来些许生气的景象。

壹岐看到另一条路上走过一队穿着德军军装的人影,令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队人似乎已经被关押了很久,他们的面容比日本兵更干枯,补丁摞补丁的军装遮不住骨瘦如柴的身体。

壹岐问:“这里还关押着德军?”

寺田少佐点点头:“对。这里的日军俘虏最多,还有几百名德军和匈牙利的俘虏。我们被关押在不同的区域,很少有来往。但是,他们毕竟是曾经的同盟国,对我们很友好。我们刚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叫我们‘战友’,告诉我们很多生活上需要注意的地方。”寺田少佐嘴里呼出的气形成一股股白雾,接着说,“你看见松树林对面的那几间营房了吧?前面的那间就是我们要去的医务室,那边是厨房和洗衣室。虽然我不忍心让中佐阁下您去当炊事值日、去砍柴火,可是,我们当中有些是战争快结束的时候在当地征的军官,他们的年纪都不小了。所以,体检完,休息几天之后,您得干这些活儿。”

“当然,我也是这么打算的。”壹岐边向医务室走边答道。

一丝不挂的日本官兵排成一排站在医务室里。一个留着两撇红胡子的军医既不用听诊器也不把脉,而是让每个人在他眼前转一圈,他伸手捏一下屁股,然后分别诊断出“一级”“二级”“三级”。一级、二级的人适合重体力劳动,三级的人适合轻体力劳动,四级的人属于营养不良。这个军医只捏一下屁股,每个人的体检连一分钟都用不了,和判断牲口的好坏没什么区别。日本官兵中虽然有不少人瘦骨嶙峋,腹部因为营养不良而鼓起,但是,他们仍被诊断为三级轻体力劳动者。壹岐实在不忍看这一队赤身裸体的人。

寺田少佐看透了壹岐心思,对他说:“这就跟给征用的马分等级一样,捏一下屁股就知道好坏。他们的做法就是把大部分人说成二级,列入可以干重活的队列里。其实,哪有什么二级,有三级就不错了。唉,我先去干活了。”

寺田走了以后,壹岐跟站在他前面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军官一样脱光衣服,站在军医面前。军医通过做记录的翻译问:“你是新来的?”壹岐回答:“是。”然后他又问:“从哪里来的?”

“哈巴罗夫斯克的将官看守所。”

“哦?哈巴罗夫斯克的将官看守所?看来你吃得很不错嘛。”军医露出下作的笑容说。在哈巴罗夫斯克的将官看守所时的确能吃到面包、菜汤和咸鱼,虽然同样吃不饱,但和这里的伙食比较起来,算是很奢侈的了。

“的确不错,肉很肥。”他让壹岐转过身去,捏住他的屁股,像检查有没有弹性一样,用长满红毛的指头啪啪地弹了几下,然后像给牛、马肉定等级似的说:“一级,明天开始重体力劳动。”

壹岐感到一种强烈的屈辱感。虽然他告诫自己这就是战俘生活的现实,但心灵上仍然受了强烈的冲击。

上午八点,壹岐作为劳动队的一员站在了集中营大门口的队列里。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天才蒙蒙亮,壹岐踏着雪,和其他人一起等待点名。寒气透过大衣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一、二、三……”

劳动队呈五列纵队,苏联军官每点五个人,哨兵就打开大门让这些人出去。每班五人,十个班五十人成一小队。每点够一小队人之后,哨兵就带着这支小队向前走几米,把他们交给卫兵。如果哪个班里有人走得过快或跟不上队,哨兵就方寸大乱,大叫“立定!”,然后重新“一、二、三……”地再数一遍。于是,前面的官兵很快就会变成雪人,露在棉帽外面的鼻子几乎被冻掉。

站在最前面的队长寺田少佐传令:“往后传,五个人五个人地挽起胳膊,这些家伙不会数数!”后面的人一齐挽起了胳膊。

“好!”

哨兵终于数好人数,把队伍交给了卫兵。卫兵在大门外再次清点人数,确定一个不少以后才出发。

壹岐踩着坚硬的冰雪和大家一起往向伐木场。他几次险些滑倒,每次都是寺田少佐伸出手拉他一把。对于过着战俘生活、身体虚弱的日军官兵们来说,三公里的雪地走得非常艰难。一个本来是预备役的老军官拖着疲惫的双腿,走得稍慢了一点儿,卫兵就用枪顶着他,破口大骂。见他快站不住了,就把狗牵过来恐吓他。

队伍里有的官兵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过来制止。

“住手!他的身体很虚弱。”

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兵脸上露出胜利者的不屑,大声喊道:“什么?你们是俘虏,没有资格说话!”

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陡,一队人精疲力竭地爬上山丘,看到一片原始森林。红松、白桦、冷杉等参天大树遮住了天际。森林里除了偶尔有雪从树梢上落下来的声音以外,寂静无声。身临其境,仿佛被围困在无声的死亡世界。壹岐他们沿着林区小路走到采伐场,只被允许休息了三十分钟,就开始伐木。他们两人一组,一人一边,拉开伐木锯,锯倒高二十米、直径为一米的大树。壹岐和寺田少佐一组。

寺田戴着棉帽,只露出一张胡子拉碴的脸,对壹岐说:“伐木是件很危险的活儿,稍不注意就会被压死或者砸断腰,你一定要留神。我先用斧子在树上砍一道口子,等会儿再拉锯。你先在旁边看看,休息一下。”

“这伐木工干的活也不是你的专长。我生长在山形的鸟海山麓,看也看会了……”

壹岐拿起斧头砍下去,一下,两下。可是,他腰使不上劲儿,斧头根本砍不进去。

寺田少佐说:“人们常说萨哈林的伐木工都怕西伯利亚的森林。我一开始也不行,干了一个月,现在已经习惯了。而且,如果这个口子砍不好的话,树会往预想不到的方向倒,造成事故。”他清除掉红松树根周围的雪,抡起斧头向粗大的树干上砍去。树皮在斧头下噼噼啪啪地裂开、剥落,最后树干上被砍出一道口子。寺田少佐长长地呼了口气,说:“来,我们一块儿锯吧!”说完他绕到树的另一边,拿起长长的伐木锯和壹岐面对面地拉起来。

伐木锯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壹岐拉了三四十分钟就感觉到呼吸急促,戴着棉手套的双手和双臂开始发麻。寺田少佐吐着热气,胡楂上结着冰碴,用力地拉着大锯。远处传来其他组拉锯的声音。在这广袤的西伯利亚原始森林里,即使有五百人的伐木队在这里砍伐,周围也看不到人影,只能听到斧头和拉锯的声音在回荡。

壹岐和寺田少佐花了三个小时才锯到粗壮树干的一半。突然,树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寺田少佐说:“快了,再往那边锯一点儿就赶紧离开。”又锯了一会儿,寺田少佐拔出锯子,大喊一声:“快跑!”两人迅速离开大树,跑出去十多米。大树失去重心,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开始倾斜,倾斜的速度越来越快,一路上压断周围大树的树枝,终于在一声巨响中轰然倒下。隆!隆!隆!那一瞬间仿佛重炮齐放,巨大的轰鸣声响彻原始森林,树倒之处升起一股雪烟。壹岐看到四五十厘米粗的树枝被震得四处乱飞,那情景与他在老家看到的伐木无法相提并论。这时,他终于明白寺田说的有人被树枝砸断腰,甚至有人被树压死是真的。

“现在该砍树枝了。”寺田少佐骑在倒下的大树上,用锯子锯掉粗的树枝,细树枝则用斧头砍。壹岐也学着他的样子清理树枝。刚才还照射在林间的一丝阳光没了踪迹,气氛开始骤然下降,壹岐被冻得手脚发痛,眼泪直流。

到砍第二棵树的时候,寒冷和饥饿让壹岐几乎无法坚持。午休的时候,他顾不得身份和面子,急忙凑近篝火,一边取暖一边啃带来的黑面包。寺田少佐他们把雪放进一只铁桶里架在篝火上烧开,解下挂在腰上的空罐头盒,放进一块火柴盒大小的白糖冲开,然后就着面包喝下去。寺田少佐认真地告诉壹岐:“这样能暖身子,而且也能有饱腹感,虽然一会儿就又饿了。”壹岐也喝了几口糖开水,顿时觉得身上热乎乎的,又生出些力气来。

突然,有人大声叫道:“参谋阁下,这不是壹岐参谋阁下吗?我是勤务兵丸长!”

壹岐没有料到这场重逢,他惊奇地问:“丸长!你在这儿?”丸长是壹岐在关东军当参谋时的勤务兵。他本来有一张方方正正的大脸,现在却成了尖下巴,一双像大象一样细长温和的眼睛也凹陷下去,完全变了样。丸长不顾其他军官在场,一下子坐到壹岐面前,急切地说:“昨天晚上,我们营房里也传说有个大本营参谋被送进来了,我还不相信。可是,因为心里又惦念着,所以,今天我就跟看守的士兵编了个谎话,专门来了。您不是在内地吗,怎么会在这里呢?”

壹岐简短地回答道:“我是被大本营派来传达命令的。因为我最后还是想和关东军共命运,所以就留了下来。”

“您的夫人和孩子都平安无事吗?”

“应该没事儿。”壹岐这样回答,心想妻子和孩子们现在应该疏散在自己的老家山形。

“丸长,你家里怎么样?”

“参谋阁下,实话跟您说,我本来满心欢喜,以为仗打完了,可以回去和老婆孩子团聚了。可是做梦也没想到被弄到西伯利亚来伐木。我老婆一个人,现在可能正拿着推子辛苦操劳……不,说不定她以为我已经战死,又跟了别的男人……”

壹岐以前听人说过丸长的老婆在大阪开了一家理发店,人很能干,也很漂亮,就劝说道:“你这是自寻烦恼。我老婆还经常夸你太太,说她踏实能干,她一定能守着理发店和孩子,等你回到他们身边。”

“真的吗?我老婆虽然不能跟您夫人比,不过,也是个要强的人。”丸长喜形于色,一兴奋就忘了自己说的是满口大阪话,“要真是这样,能不能请参谋阁下跟集中营请求一下,让我给我老婆发封信?”

壹岐点点头,说:“按照《国际法》是允许战俘通信的。可是,苏联现在连我们的名单都没有整理出来,各方面都跟不上。不过,迫于世界舆论,他们早晚会允许战俘通信的。”

“早晚?太让人受不了了!壹岐参谋阁下,您是有恩赐军刀的人,别人做不到的您一定能做到。”丸长非常认真地说,看到壹岐脸上露出苦笑,他又双手合十,恳求道,“我不怕您笑话我没出息。从明天开始,我还像给您当勤务兵的时候那样,给您理发、洗衣服。我什么都干,请您一定想想办法,让我给我老婆发封信!”壹岐忍俊不禁。丸长快急哭了,抗议道:“您笑什么?人家这么诚恳地求您,您太过分了!”

壹岐拍着丸长的肩膀安慰道:“好,好,我去请求他们尽快让俘虏通信!你再等等,别哭了。”

丸长眨着细长的眼睛笑了。壹岐的脸上也露出了微笑,自从被关押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一股人间的温暖。

壹岐迎来了战俘生涯中的第一个新年。苏联元月一日也是假日,不出工。所以从年底开始,集中营里就有人想尽各种办法,偷偷准备过元旦用的点缀和食物。

壹岐所在的营房也在大门两侧装饰上用冷杉做的门松[7]。元旦早晨六点一起床,二百五十名军官就穿好军装,来到门外,面向东方列队。依然笼罩在夜幕中的西伯利亚天空上闪烁着满天冰霜般的繁星,壹岐他们在这里迎来了一个苍茫的新年。

面朝东方,每个人都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国家战败,身为俘虏,他们生活在异国的土地上,他们祈祷祖国的重建,祈祷早日回到家乡。突然,不知谁唱起了日本国歌,歌声凄恻地回荡在西伯利亚的天空。

回到营房,壹岐他们把比平时稠一些的粥和盐鲱鱼子当作年饭,吃得很香甜。吃过饭,有人拿出用白桦木自制的将棋[8]盘和棋子,爱好者们围在一起下棋。

这时,被关在同一个集中营的德军少校和一个年轻的中尉走进营房,说:“新年好!各位日本军官!”平时他们从来没有进过日军战俘的营房,今天为了庆贺新年,他们似乎喝了酒,面黄肌瘦的脸上浮着潮红。壹岐见过这两个人,上前和两人握手,问候他们:“新年好!你们看上去很高兴啊!”

年龄和壹岐相仿、毕业于德国陆军大学的少校知道壹岐会说德语,就对着他一个人说:“我们听说日本的元旦相当于我们的圣诞节,就代表我们的军官来向你们表示祝贺。这是我们德国军官送给日本军官的礼物。”

德国少校拿出一瓶伏特加,日本军官顿时眼睛一亮。壹岐问道:“这是非常珍贵的礼物。可是,你们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年轻的德国中尉稍显得意地说:“很简单。一星期以前,我们在把砍伐的木材运往离这儿五公里的河道停船场的时候,贱卖给管运输的苏联军官一卡车。”

日军俘虏里顶多有几个眼明手快的人在伐木的时候捡些碎木头,偷偷藏在雪橇里拿回来,修营房用。他们从来没想到过倒卖整卡车的木材。

壹岐表示佩服:“就算负责运输的军官有心买木材,可是你们能逃过那么严格的监视,也真够不简单的。”

“集中营的苏军没有不吃贿赂这一套的。集中营营长是个预备军官,原来是学校的老师。这个人看上去很善良,可是却明目张胆地贪污俘虏的口粮、被服等供应物资,是个极荒唐的人。在这里不和他同流合污的只有政治部委员、党员尼古拉中尉。不过,他对这一切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把营长及其下属的胡作非为报告给党。”

听到尼古拉这个名字,壹岐马上想起他就是去车站接自己的那个人,心里不由得感到奇怪。虽然进来以后他还没有见过尼古拉,但是壹岐不明白身为集中营政治部委员、党员的尼古拉为什么要专门去车站接自己。

两个德军军官毫不顾忌壹岐的感受,越说越热烈。年轻的中尉说:“他们为什么在物资问题上违法乱纪?就是因为苏德战争让他们的国家和国民都很疲惫。我们德国如果认真研究苏联的气象情况,准备好充足的御寒物资再和苏联作战,是绝不会败给他们的。希特勒在整个大局上没有犯战略性的错误,但是却重蹈了拿破仑兵败俄罗斯‘严冬将军’的覆辙。在这点上,他是应该受到指责的。”

少校也借着几分酒意说:“我们现在虽然沦为俘虏,可是,世界形势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变化。我们回到祖国德国的那一天一定会来到!那时候我要再次入伍,把苏联打得体无完肤。只要国民有信念,战争就一定能够胜利。所以,各位,请你们好好记住我的相貌和名字,将来我就是超越希特勒的大元帅,统帅德国军队!”这位少校虽然已经当了三年俘虏,但是仍然没有失去“我是德国人”的强烈的民族意识。而日本官兵被送进苏联仅几个月就像丧家犬一般摇着尾巴,心如死灰。

元旦过后,壹岐又亲眼看见了一件事,让他再次深深体会到德国人的民族性。

那天,三十五岁以下、身体强壮的官兵们被带到比平时伐木还要远五六公里的地方修路。原始森林里被砍伐出一条四十米宽的路,中间用土垫起来,壹岐意识到这是在修铁路。他当关东军参谋的时候就已经得到情报,苏联计划修一条自贝加尔湖西岸泰舍特至阿穆尔的巴姆铁路[9]。

下午四点,干完一天重活儿,壹岐他们正准备上来接他们的卡车。负责看守的军官用肉麻的声音说,就剩下一点儿树墩子了,让壹岐他们今天把这个活儿干完。班长寺田回答说不可能。苏联军官便威胁道:“那我就让你们在这儿待到明天,你们就不怕吃不上饭,甚至冻死吗?”被他这么一说,大家觉得再干三四十分钟就完了,便回去接着干活。这时,从德国人干活的地方传来吵闹声。

“走!走!德国法西斯分子!”

“住口!无能的俄国佬!”

看守和德国人之间发生了激烈的骂战,负责看守的苏联军官急忙向那边跑去。德国官兵排着队从雪路的那边朝回集中营的卡车走过来。

“站住!再不站住开枪了!”六名看守的士兵举起自动步枪。但是,德国人的队伍没有停下来,他们径直走到了卡车旁边。苏联军官指着手持锯子的日本人说:“就剩下一点儿活了,你们为什么不干?日本人已经答应干了!”

元旦来壹岐他们的军官营房贺岁的那位德军少校以德国人的方式拒绝道:“日本人是日本人,我们认为没有必要加班加点干活儿。”

苏联军官发疯似的瞪着眼睛,情绪激昂地喊道:“在苏联怠工是要枪毙的!全体注意,每五人一组,向前一步走!”

六十名德国人按照口令重新列队,每五人一组,向前一步。虽然他们一言不发,但是脸上露出不屑的嘲笑,仿佛在说你开枪试试,看你会有什么下场!

一阵可怕、漫长的沉默。德国官兵依然一动不动,日本官兵紧张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尼古拉中尉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德军官兵面前。他说:“现在气温急剧下降,剩下的活儿明天再干。今天的劳动不能算完成,而是中止。”

德军官兵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撇下正在加班的日本官兵一个个上了卡车。

一个操着清晰易懂、语速缓慢、句子简短的俄语的人对壹岐耳语道:“壹岐先生,你好像对德国人的反抗很感兴趣。”壹岐吃了一惊,回过头看到一张苍白的脸,是尼古拉中尉,他正用一双褐色的眼睛盯着壹岐。

壹岐答道:“不是对他们感兴趣,而是被他们震撼了。我在想,这大概就是被送往西伯利亚的途中失去半数,在三年的集中营生活中失去十万以上的同胞,但仍不失民族自豪感和坚强的德意志精神吧!”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思想吗?集中营的劳动对于你这个大本营参谋来说是不是太重了?”

这是个奇怪的问题。壹岐说:“不仅是我,所有的俘虏每天都在缩短生命。”

“这可不行啊!干活儿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尼古拉中尉说完走了。壹岐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他反复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再次感到尼古拉中尉是个可怕的人物。

注释

[1]军曹是日本独有的对中士级别士官的称呼。

[2]1958—1970年称卢甘斯克州。1989年复称为卢甘斯克州。

[3]日本书籍版本的一种规格,10.5cm×14.8cm。比一般书籍小,便于携带。

[4]1545—1605,日本战国时期至江户时代的武将。

[5]沈阳市的旧称。1932年3月,在日本的扶植下伪满洲国成立,沈阳再次被更名为奉天,直到1945年抗战全面胜利,重新使用沈阳作为市名,沿用至今。

[6]清朝时为中国领土,1860年11月14日《中俄北京条约》将包括海参崴在内的乌苏里江以东地域割让给俄罗斯,俄罗斯将其命名为符拉迪沃斯托克。现为俄罗斯远东最重要的城市。下同。

[7]一种用松竹做成的庆祝元旦用的装饰。

[8]日本象棋。

[9]西伯利亚铁路,俄文缩写为巴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