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自尊:为何我们自卑又自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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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分
何为自恋?

第一章
关于自恋,你需要了解的那些事儿

自恋有其益处

将无数须眉、巾帼的壮举抹杀于无形中——男性遭受的伤害尤其严重,可能应归咎于睾丸激素吧——在我看来自恋正是罪魁祸首。其危害与傲慢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对女性来说也是如此。自恋堪称杀人者。

——本·阿弗莱克 (1)

自恋这个词近来如此名声大噪,大概连那喀索斯自己都要骄傲得脸红。翻翻报纸杂志,看看夜间新闻或者每日脱口秀,听听上班族对着手机讲话,和隔壁邻居扯几句闲话,你会发现这个词不厌其烦地蹦出来。每个人都提起它,无论是普通市民,还是演员、时评家、治疗师、最高法院大法官,甚至是教皇。再加上我们正处于所谓的“自恋流行病”高发期,也就难怪这个词无处不在。再没什么能让人们谈论自恋像谈论疾病暴发那样了,尤其当疫情已经恶化(正如本·阿弗莱克担心的那样)。

那么“自恋”到底是什么意思?虽然人们带着疑虑频繁使用这个词,它的定义却惊人地模糊不清。口头上,这个词不过是一般的批评,指过度的自我意识——自我崇拜,以自我为中心,自私自利,或者妄自尊大。媒体则惯于把这顶帽子扣到疯狂自拍的名人和大放厥词的政客头上。

然而这就是自恋的全部含义吗?虚荣心?寻求关注?其实在心理学圈子里,它的含义也不见得明晰。自恋可能指某种令人讨厌却十分常见的性格特征,或者指某种危险罕见的心理障碍。任你定义。不过要快点,因为心理学研究者越来越倾向于认为它根本不算疾病。

以上观点看起来似是而非,不成体统,但有一个共同的假设:自恋心理完全是破坏性的。

很可惜,这并不对。

自恋心理可能带来危害,没错;网上也充斥着各种文章,记录受害者在极度自恋的爱人、伴侣、父母、兄弟姐妹、朋友、同事手上遭受折磨。那些故事听起来既伤感又吓人。但那只是自恋心理很小一部分,并非其全貌。除非我们从整体上认识自恋心理,否则基本不可能理解它为什么变得具有破坏性,更别提让自己免受破坏性自恋伤害了。

相对地,现在还出现了另一种惊人的观点,认为自恋心理对我们方方面面都有利;即便我们所爱的人像那喀索斯一样,陷于自我迷失的危险,也还有希望改变。

自恋不仅是一种顽固的性格缺陷,一种严重的精神疾病,或是一场由社交媒体迅速传播的文化瘟疫。它其实也是一种正常的、普遍的人类倾向:自觉独特的动力。因此,认定它是一个问题,就像认定心率、体温或者血压是问题一样,完全没有道理。

事实上,心理学家在过去二十五年里整理出海量证据,证明大部分人深信自己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好。如此充分的研究只能让我们得出了一个必然结论:自觉独特的欲望绝不仅仅是傲慢的笨蛋或者反社会者所特有的。

比如来看一种名为“我如何看待自己评级”工具的研究结果。这是一份广泛使用的问卷,用来测量“自我提升”(不现实的自我正面评价)。受访者被要求以各个标准给自己评级,包括热情度、幽默度、不安全感及侵略性(你认为你处在平均水平还是在前25%、15%或10%)。在多个国家进行的研究结果表明,绝大多数受访者都认为自己比80%的同辈人有更多的优点和更少的缺点。华盛顿大学心理学家乔纳森·布朗在研究数十年的实验结果后得出结论:“大部分人并不认为自己平凡、普通,而是认为自己独特、唯一。”这一普遍的现象被命名为“优于常人效应”。

你也许会担心这些结果证实了一场全球性的社交瘟疫,但事实却是稍稍膨胀的自我有其益处。其实,无数的研究发现,自以为优于常人的人比起谦卑的同辈更开心,更善于交往,身体往往也更健康。他们得意扬扬地走路,这和许多优良品质有关,如创造力、领导力及高度自尊,这些都有利于工作。良好的自我形象赋予他们自信,帮助他们挺过溃败,忍受惨重的损失。

波黑战争的幸存者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心理学家和社会工作者在对一组幸存者进行抑郁症、人际交往障碍及其他“心理问题”相关评估时发现,认为自己优于常人的幸存者比对自己抱有更现实看法的幸存者更健康。在9·11幸存者身上也存在类似情况。自觉独特似乎能帮助灾难幸存者以更少的担忧和更多的希望面对未来。

反面似乎也能成立:不认为自己独特的人往往承受更多的失落感和焦虑感,也很少赞美伴侣。他们的世界观并没有错,与自觉独特的人相比,往往更为准确。然而他们获得这份真实的同时牺牲了幸福,他们以更悲观的态度看待自己、伴侣和世界。研究者把这叫作“悲观而明智效应”。

我们对自恋心理认识的这一反转显得有些讽刺。认为自己独特、比其他人要好的人,反而生活得更加幸福。事实上,自恋心理起到伤害还是帮助作用,是健康还是不健康,这个问题完全取决于我们自觉独特的程度。

原来,自恋心理有程度上的变化。适度的自恋能激发我们的想象力和对生活的热情,从而扩展我们的经验,了解自身的潜力。它甚至能加深我们对家庭、朋友和搭档的感情。迄今为止,预测恋爱关系是否成功的最佳指标,就是我们是否倾向于将对方看得比他们实际更好。我把这叫作通过联结而自觉独特。

哈弗福德学院和东密歇根大学的心理学家本杰明·勒与纳塔莉·达夫,仔细检查了涉及近四万人的一百多项研究。他们发现,一对恋人能否交往超过数周乃至数月,并非取决于恋人的性格、自尊或者亲密度,而取决于一方或双方是否有积极错觉,即较之客观标准,将对方视作更聪明、更有天赋、更貌美的人。相信自己正和房间里最不可思议的人拉着手,也能让我们感到自己的独特。

适度的自恋促进爱情,然而,一旦过度会影响甚至摧毁恋情。如果人们越来越依赖自恋感,就会变得浮夸而自负。他们不再认为对方才是房间里最好或者最重要的人,因为他们自己需要这个头衔。他们也不能从除自己以外的角度看待世界。他们是真正的自恋狂,而最坏的情况是,他们也展现出了“黑暗三性格”(2)的其他两面:心理变态和操控他人的倾向。

令人惊讶的是,过少的自恋也对人有害。还记得厄科吗?我们往往忽视神话的这个部分。她没有自己的声音,自我否定,几乎不存在。人们越不觉得自己独特,就越不使自己受人注意,直到最后,他们几乎没有自我的概念,因而觉得自己无用无能。我称这类人为自弃者。

因此,危险存在于自恋的两个极端。只有在中间,我们无须为了成为七十亿人中的佼佼者而无视他人的需求与情感,才能获得健康与快乐。

自恋心理有程度变化

我们信奉的另一个错误观点是,自恋心理在人的一生中不会出现程度上的变化。而事实是,由于生活环境和年龄的变化,即便是健康的自恋心理也会忽起忽落,时涨时消。生病的时候,自恋心理通常加重,我们就觉得比起健康的同龄人和家庭成员,自己更值得、更有资格让他人花时间照料。类似地,当我们在工作上需要认可、赞赏和赏识的时候,比如竞争升职机会,自恋心理就会暴涨。在这些情况下,我们对未来的希望取决于从众人中脱颖而出。在一些特定的人生阶段,我们需要自觉独特,比如妊娠期和青春期。而照料婴儿或者为了配偶的事业而暂缓自己的梦想,则让我们像厄科一样减轻自恋程度。这两种环境都要求我们暂时退居幕后。

但是,自恋的高低峰期通常不会持续到永远。危机和过渡期过后,自觉独特的动力会回到健康水平。如果我们当时像厄科一样减轻自恋程度,就会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如果我们赢得了升职机会,即便默想自己比同事出色,也不会急着向自己和世界证明这一点。如果这样做,我们就会处于健康自恋的状态。

小心那些不易识别的自恋者!

还有一个普遍的错误观点是,恶劣的自恋者极易识别。的确,整日在电视上露面,受社交媒体口口相传的那些哗众取宠、爱慕虚荣、自吹自擂的人自然属于这类。他们像红肿的大拇指一样显眼,这对辨别他们来说也许是好事。实际上,生活中的自恋者比自弃者多,也更成问题(自恋者使他人受害,而自弃者使自己受害)。但并非所有的自恋者都唯恐天下不知,他们中的有些人穿得不花哨,性格也不开朗。因此,我们辨别他们就困难得多。

另外还有低调的微自恋者更难察觉,更为常见,也更易破坏我们的生活。他们是我们每天都见到的人:我们的情人、配偶、朋友或者老板。他们不健康的自恋心理往往隐藏于表面态度之下。他们平时安静有魅力,和蔼可亲,有时还有同理心。他们的自恋标志很难被发现,但依然存在。如果你与他们熟悉,就能搞清楚这些标志,比如逃避情感的倾向。我们将在第七章更详细地检验可能的危险标志,帮助你评估你与微自恋者之间的关系。

一想到和一个自恋者睡在一起或者一同工作,就让人既错愕又沮丧;一想到自恋是无法改变的性格缺陷,就更让人垂头丧气。读到这里,想法应做出改变了。许多极端自恋者的确难以扭转(还好他们不多,大约仅占美国人口的1%到3%),但是,温和的自恋者能够改变。抛开自恋引发的各种行为,自恋只是一种习得反应,即一种习惯。像所有的习惯一样,它受环境影响,既能增强,也会减弱。

自恋者隐藏了诸如恐惧、悲伤、孤独、羞耻一类的正常情感,因为他们担心自己会因此受到排斥。越是担心,便越坚信自己的独特,以保护自己。虽然不健康的自恋习惯不好改,但自恋者学会接受并分享隐藏的情感能让自己更健康。亲人若能以同样方式向他们敞开心扉,就能帮助他们回到健康分布谱的中心。

正如生活中的许多事一样,健康自恋也可归结为正确的平衡。自恋的核心是一个古老的谜题:爱自己,爱他人,应该到什么程度?犹太智者希勒尔长老 (3)如此总结这个困境:我若不为自己,我为谁?我若仅为自己,我为何物?要想健康快乐,我们都需要对自己进行一定程度的投入。我们需要自己的声音和气场,影响世界和身边的人。否则就会像厄科那样,最终坠入虚空。

我们都航行在斯库拉与卡律布狄斯(4)之间,腹背受敌,一边是自我否定,使自身衰弱;另一边是妄自尊大,扼杀灵魂。这就是自恋心理的全部,你将逐步了解如何应对。但是,我们首先要揭开一个谜团——既然自觉独特可能对我们有利,那么我们怎么会坚信它是坏的呢?为何我们执着于自恋的危险?

(1) 这句话应出自詹姆斯·伍兹(James Woods)之口,疑为原文错误。——译者注

(2) 黑暗三性格(Dark Triad),也称“黑暗三合一”,即自恋(Narcissism)、操控心理(Machiavellianism)和心理变态(Psychopathy)。——译者注

(3) 希勒尔(?—公元10年),犹太教公会领袖和拉比,编有《古代犹太拉比格言集》。——译者注

(4) 希腊神话中的毗邻的女海妖和漩涡怪,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以牺牲六名船员的代价通过此地。后喻进退两难的境地。——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