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猎手在睡眠中也能察知风吹草动。乔叶起身的时候,落雨松就醒了。
“不过是起夜。”他想,在温暖的树叶中翻了个身。夜晚静谧,让人难以抗拒睡眠的诱惑,更何况心爱女人就陪在身旁。他打算等到太阳把林子另一端的天空照亮再赶回去,凭借自己的脚程,估计能在族人出门前抵达。
乔叶到哪里去了?半天没有回来。他迷迷糊糊伸出手,摸了摸旁边依旧温热的土地,心里很舒坦。
就这样,一辈子守着一个女人,估计还没有谁尝试过吧?落雨松对自己的特立独行隐隐有些得意。还是个漂亮女人,他想,而且全心全意惦念着自己。如果能顺顺当当生下孩子,他就是部落里唯一确知子嗣的男人了,该有多美妙……
“哗—”草叶轻微的颤抖,让落雨松一下警觉起来。
他没有动,只悄悄抬起头,辨识声音。那是人的脚步,蹑足潜踪、生怕惊扰猎物的脚步……浑身肌肉紧绷,落雨松缓缓转动脖颈,判断声音来源—四面八方……浓密草叶难以压抑的摩擦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时断时续。没有经验的猎手会误以为是风的玩笑。然而落雨松已然明了:他被包围了!从脚步判断,十来位经验丰富的猎手已将自己困在当中。他伸手摸到石矛,又喟然放下。没有用了,与其此时做无谓的挣扎,不如保留精力,见机行事。
索性不再等了。落雨松一骨碌着坐起,对着密林深处大喝:“出来吧,我听到你们了!”
林中忽然齐刷刷安静下来,然而只持续片刻,便被一阵毫无节制的纷乱惊扰,犹如暴雨突降。终于,前后左右,草叶陆续分开,八位身强力壮的神山族猎手从藏身处跳了出来。
落雨松不禁苦笑:“果然瞧得起我,竟来了这么多!”他四面打量,不禁感叹神山族人才之盛—个个看起来身手不凡,只从他们坚实有力的掌骨和匀称光滑的肌肉就可见一斑。八个人全都手握石矛,摆成严谨的防御态势,明显经过事先训练。反倒是落雨松大剌剌地坐在原地,没有一丝战斗气息。
“我是河谷族猎手落雨松,想必你们已经知道了。”他平静地说,目光从每一位猎手脸上扫过,却没有停留,“谁是领头的,报个名吧!”
出乎意料,其中一位身材比较瘦小的猎手站出一步,未说话,先脱去上身披戴的皮毛,挥手甩给他。落雨松这才意识到自己赤身裸体,有些不好意思,忙接过皮毛,缠绕在腰间。
“我是神山族猎手追风。”瘦小猎手等他整顿停当,方才开口,同时向族人使了个眼色,包围圈随即缩小。
“若非敌人,应该是很好的搭档吧。”落雨松不禁想。
“落雨松,早听说过大名。”追风戒备不懈,语气却很客气,“坏了你的好事,十分抱歉。你看到了,我们势在必得。你手段虽然厉害,但孤身一人,恐怕……”
“我明白。”落雨松打断他,抓过石矛,横着抛了出去,“没有必要跟自己过不去。给你们刺得七窍流血,最后还不是要被扔进猪笼草里祭神?罢了!”
乔叶……乔叶在哪里?落雨松用余光四处打量。哪儿有她的身影……
“那就好。”追风显然松了口气,向对面一位膀大腰圆的男人示意。那人便从兜囊中拽出一根皮绳,在落雨松身后蹲下。
双手双脚被缚的时候,落雨松不禁感慨:真是造化弄人!前几日刚刚将神山族的猎手捆绑结实,送上不归路,如今就轮到自己走向人生终结。不知道辛朱听说此事又会发表什么高论?好不甘心啊!
八位猎手见落雨松被捆得结实,终于松弛下来,呵呵笑着击掌相庆。追风向远处的密林打了个呼哨,尾音志得意满地向上轻挑,就像野犬翘起的尾巴。落雨松惊奇地看到草叶再次分开,又有四名猎手跃了进来—原来设了两层埋伏。看来这次狩猎,神山族下了苦功,操练恐怕不止一日吧?想必围追堵截,各种局面都有应对方案。谁知自己这么容易便缴械投降,难怪敌人扬扬自得。
追风一声令下,落雨松便被捆绳结的猎手一把扛到肩上,毫不费力的样子。这让他又想到了阔叶,不禁苦笑。原来,被扛在肩头是如此难受。猎手蹿高跃低,颠簸如同抖动的蝉翼,他肌肉横突的肩头不断在小腹上撞击,落雨松险些呕吐起来。
好在路程不远,十二位猎手健步如飞,几乎没有交谈。高大树木从横在半空的眼前掠过,退向可望而不可即的远方。草叶敲打在脸上,划伤了面颊,但他顾不上疼痛—晨露的芬芳令人心醉。啊,他怎么从来没有注意过,晨露也会像果子酒一般馨香?
神山族!两年来只在村外偷窥,今天终于进到村里—却是如此狼狈!落雨松东张西望:一座座茅棚与河谷族别无二致,只是布局略有不同。河谷族依水而建,所以地势平坦,村民的茅棚散落在绵延的河滩上,看不出区别。唯有南木和辛朱的住所略高大些,卧在上游河湾里,位置更佳。神山族依山而建,茅棚明显集中得多,沿着渐渐隆起的地面簇拥而上。中央高大的茅棚一目了然,定是大首席科学家的住处。落雨松被倒提在半空,就向那里一步步靠近。
“神山族的猎手啊,神祝福你们!”
一声高亢呼唤,震得人头皮发麻。落雨松被扔到地上,十二位猎手同时单膝跪倒。想必是赤土,敌族的大首席科学家。
他奋力扭过头,顺着两条粗壮的腿向上望去。先看到了一身崭新油亮的皮毛,随后是宽阔胸膛上悬挂的头骨饰链。落雨松再接再厉,几乎要把脖子扭断,终于看到了赤土的脸—方方正正,眉目粗重,如果事先不知道,谁能想到他和白峰竟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被吵醒的族人从旁边茅棚里陆续走出,见到赤土也都行过礼,站在一旁。
“啊,抓到了!”
“终于……”
“好健壮的男人,这一次可要好好祭神。”
“没错,上次那个,实在太瘦弱了……”
族人们都很高兴,七嘴八舌地评论起来。清晨的静谧一扫而空,村落里飘荡着欢庆的气氛。
有年轻女人走到近旁,低头检查落雨松的身体,按一按他肌肉结实的胸背和小腹,啧啧叹道:“好棒的小伙,就这么祭了神,真可惜啊。”
“咦,你想怎样?趁还没有祭神,晚上去找他啊!”立刻有上岁数的女人嘲弄地说。
赤土站在一旁,对这亵渎神明的言论只微微一笑,没有呵斥。落雨松对赤土印象很好:他完全不像辛朱那般飞扬跋扈,族人和他站在一起,除掉最初的行礼,就像同伴一样。
嘲笑归嘲笑,上岁数的女人却也靠了过来,在他身上摸索。
陌生女人的碰触让落雨松很不习惯。他挣扎着想坐起来,无奈手脚被捆得太过结实,拼尽全力,终究还是立不起来。追风见状,忙俯身握住他的手臂,将落雨松扶起。
“谢谢。”对将自己置于死地的敌人说谢谢,是不是有些怪异?
追风点了点头,眼神中闪过惺惺相惜的同情。落雨松有些难过:曾几何时,自己也用同样的眼神看过另一位猎手—而他,如今已经倒在丛林深处,慢慢开始腐烂了吧?
“为什么要这样?”落雨松不明白。他低头看着自己健壮年轻的身体,不相信生命即将离去。
四周,神采飞扬的男人,事不关己地有说有笑。
“你们也可能有这样一天啊。”他想。
可是,为什么呢?不只是他,还有已死的阔叶,还有待死的白峰……拿起屠刀的也不只别人,还有他自己……从前作为猎手,觉得死亡遥不可及,他根本不认为自己有一天也会死去。没错,他手持石矛、石刃,剥夺过无数生命,但那都是命中注定倒在面前的亡灵。他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想到那些生命在作别人世的时候,也会发出痛苦的呻吟……或许他也曾想到过,就像面对阔叶的时候,却选择转过头去,又将它抛入遗忘深渊?
听说,被用作牺牲的人,就连灵魂都不会留下。“多么可怕!”落雨松忧伤地想。同样的人,喝着同一条河流的水,为什么要争先恐后置他人于死地?说是献给神的祭礼—可是神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放过世人呢?
熟悉的脚步声,将落雨松从胡思乱想中唤醒。乔叶!他猛然抬头,那正在走来的小巧玲珑的身影,不正是乔叶吗?一路上,落雨松都在设想与乔叶重逢的场面。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他没有想好,现在也不知道。奇怪的是,即便落到这步田地,想到乔叶的时候,首先涌上心头的不是怨怼,而是……羞愧。此情此景,该如何面对这背叛了自己的女人?落雨松既想扭过头去,又忍不住盯着她看,看她短小的兽皮、宽大的脚掌,看她如何迟疑着停下,又如何鼓足勇气前行。
乔叶低着头,将泫然垂泪的脸藏在阴影里,快步走向赤土,仿佛走得慢一些,好容易累积起来的信心就会轰然倒塌。没有转过头来,她径直走到赤土脚下,单膝跪倒,继而双膝,匍匐在地。
“神的使者,大首席科学家啊……”她颤抖着指向落雨松,“我把这个男人献给神,换取我弟弟乔木的生命……”
落雨松脑袋里“嗡”的一声。他多笨,怎么没想到这一节!无论是在神山族还是在河谷族,乔木这样身无长处的青年,除了在牺牲紧张的时候用来祭神,还能有什么前景?
赤土伸出右手,触摸乔叶的头顶,庄严地说:“神已经免除了对乔木的责罚。他很快就能回到你的身边。”
乔叶艰难地站起身。赤土又说:“你要告诫乔木,如果不抓紧练习,成为对部落尽职的猎手,神的责罚终有一天还会落到他身上。”
乔叶顺从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没有向落雨松看上一眼。
族人都感受到空气中流淌的凝重,纷纷停止了交谈,仿佛她带走了一片欢声,留下的,只有清晨惨淡的阳光和冰冷的大地。
赤土命令追风和另一位叫雷之眼的猎手押送落雨松到地牢去。所谓地牢,就是在祭台附近的地面挖一道笔直的深坑,于大祭神之前的几天,让做牺牲的青年苟延残喘的地方。腰上皮裙又教人一把扯去,在坠入黑暗之前,赤身裸体的落雨松与祭台正中那棵硕大的猪笼草正面相对。时间在这一刻走得异常缓慢,他望着那株可怕的食肉植物—惨绿色的笼壁上,两道猩红条纹仿佛死者唇边滑落的血渍。
“这就是我的归宿……比河谷族的还要壮观……两个我叠在一起,怕也比不过它吧?”身体不断下坠的时候,落雨松就在心里惊叹。
“啊!”出乎意料,地牢下面竟然是软的……不对,从叫喊声上判断,他意识到自己正好砸在什么人身上。
被砸中的人一边呻吟,一边吃力挣扎,扭动身体想从他下面挣脱。落雨松还没有从震荡中缓过神来,便又被摔在地下。好在这次不重,他吐了吐嘴里的烂泥,翻身躺倒,大口喘着气。
黑暗压了下来。
“这么说,他们真的抓到了?”坑底那人突然打破沉默。
“什么……哦,你说我?是的,他们抓到了。”落雨松苦涩地回答。
一声悠长叹息:“乔木走运了……”
“你也是神山族的?”落雨松奋力将身体靠向洞壁,利用坑底的坡度一点一点蹭着,希望坐直起来。
“是啊。我叫驷水。”
听声音还很年轻,应该和乔木差不多大。借助微弱的亮光,落雨松奋力打量。虽然看不真切,还是从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发现了惫懒与惊慌。
“我叫落雨松。”
“河谷族的落雨松?”
咦?落雨松苦笑,没想到自己名头这么响亮。
驷水来了兴趣:“你怎么会被捉住?听说你……你不是……哎,你怎么上钩的?”
“真的是‘上钩’。”落雨松自嘲,“说来话长,不提也罢!”
“哦……”驷水沉默了。
半晌,那边忽然又问:“你知道……他们要把我们怎么样吗?”
落雨松听出声音在颤抖,就像胆战心惊的灵猫走上春天的薄冰。估计自从被选中,这问题一直就在他脑海里盘旋,终于迫不及待地问了出来。
“你们神山族,我不知道。不过,估计差不多吧。在我们那里,首先要‘清洁’三到五天,就是让咱们不吃不喝,排净体内污物。”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刚才摔下来的时候,溅起满地污泥,有一些还飞进嘴里。啊,不堪回首!
“三到五天,都要饿死了。”驷水呻吟着抱怨。
“后面还有呢。”男人的软弱在落雨松心底引发本能的反感,他干脆说得一板一眼,好似与自己全无干系,“清洁过后,他们会把你拉上去,用水冲刷身体,把你洗得像初生婴儿般光滑。随后你会被扔进蒸腾的水中浸泡,等到皮肤薄得能看到血液在下面奔流,他们就会带你到祭台中央,用柔韧藤条鞭打你,直到血痕遍布全身—这叫‘净化’,是为了将魔鬼从体内赶走。这样,在神的祭坛上,你就成了最最纯净的牺牲……”
天哪,从没细细想过,原来祭祀的过程如此血腥,如此痛苦。他曾经站在远处,听祭台传来撕心裂肺的哀号……但那时没有其他念头,心中涤荡的,唯有对神的敬畏—有罪的肉体在至高至善的神面前无处可逃。神用大能的手,将罪恶从牺牲以及一切生灵身上剥净。
驷水没了动静,难道吓得晕过去了?落雨松停下来。那边却又传来气若游丝的声音:“然后呢?”
“呀,你还醒着!”落雨松不禁好笑,“然后是放血。据说要把你捆绑到树上,身体悬空,用矛尖在两腋、双肘、腿窝、脚掌,还有什么地方,一一刺破,让鲜血慢慢流淌,一滴一滴,一股一股,直到你咽下最后一口气,或者脚下土壤全部变为黑色。这就是你为自己,还有全族人的罪恶,付出的代价!你,要为一切生灵‘赎罪’。”
“哦……”驷水痛苦地用头撞击洞壁。
“这一步过后,就是献祭了。献祭的过程没人见过,就连大首席科学家都无权窥视……对了,被抛下地牢的时候,你有没有看到那棵巨大的猪笼草?那就是神的道场。在‘清洁’‘净化’‘赎罪’之后,他们会把你—刚刚死去或者奄奄一息的你—丢进去。你将被巨大的盖子死死扣住,陷入永恒的黑暗。在猪笼草的笼底,你或是溺死,或是慢慢溶解。大约十多天后,盖子打开,连一粒骨渣都不会剩下!”
驷水忽然放声大哭,倒把落雨松吓了一跳。
哭声总让人心软。黑暗中,隐约可见驷水低垂着头,肩膀一跳一跳,抖得像寒风中的婴儿。“他还是个孩子啊。”落雨松感慨,“无论身体是否发育成熟。在心智上,他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鄙夷渐渐让位于悔恨:不该把这惨淡前景告诉驷水—他懦弱也罢、胆怯也罢,还有几天活路?为什么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留给他一丝希望?落雨松越想越不是滋味:其实,自己比他又强到哪儿去?这么喋喋不休地说着,还不是借此维系随时可能坍塌的勇气?
“驷水……”他歉疚地开口。
男孩止住了悲鸣,转为抽抽搭搭的啜泣。
落雨松宽慰道:“其实,我们两个,也不该束手就擒。想想办法,也许……”
“雨……雨松哥。”驷水蓦然爆发了力量,被束缚的身体跳蛙般弹起,狂热地扑倒在他脚下,“你带我上去吧!带我上去!我跟你走……我听你的……我一辈子都听你的!我不想死,我不想做牺牲啊,雨松哥!”
落雨松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