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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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启示堂里的神女像被一个发疯的游客拿锤砸了。

神女的整张脸脱落下来,露出古银色的金属骨架。保安制止了疯子之后,教会的圣职人员第一时间报了警,局里很快出警保护了现场。虽然找回了几块碎片,但更多碎片还是被在场的其他游客顺走,说是祈求保佑。见鬼,但愿他们没再往里面扔硬币。

老疯子很快被控制起来,然后不出意外地被遣送到了我这里。

“听说这老疯子是个地理教授?怎么会干这种事?”伯纳德问。这小子来局里实习不久,成天咋咋呼呼的,尽问一些让人缺氧的问题。问题的答案要么谁都知道,要么没人知道,真是要命。

“疯了呗。”我掐了烟往审讯室走。

“也对,新闻说他一边喊着要拯救神女,一边砸了雕像,保准是疯了。”伯纳德跟上我,给我披上了风衣外套,又问,“不知道新闻后面会怎么报道呢?”

我有点后悔先把雪茄灭了,不然这会儿还能喷他一脸烟,“新闻也不知道后续该怎么报道,还不是要等咱们的审讯结果出来!”

“是哦!”伯纳德若有所悟,挠了挠杂乱的卷发,张口就来,“头儿,那你说他的锤子是哪儿来的?”

我翻了个白眼。

“头儿,你新换的胳膊可真酷!”伯纳德吹了声口哨。

“你想试试吗?”我转头朝他狰狞一笑,右手握得嘎嘣作响,液压泵传来令人愉悦的巨大力道,我可以捏死一头水牛。

“不了,头儿。”伯纳德讪笑着摆摆手,“您可真客气,头儿。”

老教授坐在审讯桌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看起来精神比我还正常,至少睡眠充足。他微微地低着头,食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平静得像是刚起来梳洗后等着吃早餐,正好身上的囚服倒也蛮像睡衣的。

直觉告诉我,案子不简单。

“他好像没疯啊。”伯纳德呢喃道。

“闭嘴。”我摆摆手,“待会儿进去你不准说话。”

门开了,老头儿敲击桌板的节奏如常,缓缓地抬起了头,面无表情。我想在他眼里我跟加在酸奶里的燕麦片应该没多大区别,而且看起来我还不太脆。

“名字?”我问。

老头儿推给我一块屏板,上面写好自己的姓名和职位,字很漂亮。我暗骂一声,老家伙摆明了不想开口,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我开启了录影设备。这年头每个人的增强现实都带备份功能,但这种辅助记忆的备份影像依法不允许公之于众,或者说,不被司法程序受理。所以我还是得采用最原始的影像笔录。我问:“施密特,这么念没错吧?施密特教授,你是有名的地理学家,为什么要干这种事?”

老家伙沉默得像烤箱里的土豆,裹着锡纸。

“神女像是新教最重要的象征,你这样肆意毁坏是严重的违法行为,更是对教廷的极度藐视,会受到法律和教会的严厉制裁!”这番话让我自己都倒胃口,我不信教,也不会因为这个发火,但我知道这种语气很有必要。

新教,即圣瓦伦提诺斯教,乐园时代之后的新兴教派,民间俗称神女教。

“这雕像很厉害吗?我只知道好像挺出名。”伯纳德的嘴果然闭不上。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个管不住嘴的小子拖出去揍一顿,老土豆忽然开口:“年轻人,你不知道吗?这是上个世纪宗教改革的产物,象征着乐园时代的终结,也促成了新教的诞生。”

施密特突然开腔让人始料未及,我略微一愣,倒正好借这个话头问下去:“你既然知道这尊雕像的重要性,为什么还要破坏它?”

老头儿没搭理我,却问伯纳德:“你知道上世纪最著名的神谕事件吗?”

“我知道,就是‘神女降临,指引光明’吧。充当人类玩物的女型机器人竟有了自我意识,宽恕了人类在她身上造的孽,一举一动都充满了神性!”怪力乱神的东西最能让这小子兴奋了。

“你说得没错,”老头儿挪了挪身子,试图让自己坐得舒服些,这动作让我想起了我的父亲,“那不是人类的技术。一款低端的伴侣机器人忽然拥有了灵魂,引导人类从虚拟世界中解放,这不是神迹是什么?”

人们总以为四十多岁的男人不会在工作时间想起自己过世的父亲,事实上也不尽然,比如现在我就想起了我的父亲。老头子要是还活着,跟施密特的年纪应该也差不多。父亲不爱说话,但讲话之前,也会像这样调整到让自己舒服的坐姿。

话说完,施密特又缄口不言,伯纳德凑在跟前问了好几遍,也不见效。得了,不开口的时候就更像了。

这是一股莫可名状的情绪,我接受了这种情绪,搬椅子坐到他面前,说:“教授,您的律师马上就过来了。这是刑事案件,教会已经让地检署提起公诉。您没有申请律师,不过这种大案子最能引来苍蝇,已经有嗅觉灵敏的律师上门了。如果您不愿意跟我们多说,就跟他说吧。您的案子翻得越漂亮,越显得律师能干,相信他会帮到你,不惜一切代价的那种。”

老头儿继续当他的土豆,不再开口。我把伯纳德拎出审讯室,叫他煮一壶咖啡过来。这小子手艺不错,法国人在这方面总不会亏待自己。我续上之前熄掉的雪茄,打开变声器,调整到一个粗哑的男声。我等了一会儿,机制雪茄充满了草腥味,塞在嘴里,像在抽一丛热带灌木。等到伯纳德的咖啡煮好端过来,我接通了审讯室的扬声器。

“卡尔·施密特教授,您好。我叫艾瑞克·恩迪科特,曾在地区检察署供职,对他们的那一套很了解。如果您同意我担任您的律师,我即刻可以开始工作,费用和开销不用您担心。”我用了离职同事的名字,这是局里常见的恶趣味,“您的案子我大概了解了,我会尽一切可能为您争取权益。顺利的话,可以通过人身保护程序保释您出去,前提是您足够配合。”

从显示屏上可以看到,老家伙抬起头四周打量了一番,找到声源之后,清了清嗓子,说:“恩迪科特先生,感谢你的好意,我无意接受保释。你是一个出色的律师,不必通过保我出去来证明。”

伯纳德一脸崇敬地看着我,这点小花招他没见过,对他来说很是新奇,对他来说什么都新奇。人机交互技术在乐园时代得到了一定的发展,过去,计算机催眠辅助审讯在执法部门很常用。不过前些年通过的新法案取缔了这种做法,说是出于非法证据排除规则和人道主义考虑,真是令人崇敬的法治精神。这样一来,我能依靠的就只有这些小花招了。我继续我的小花招,“教授,教会的人不好对付,但您的行为在法律上构不成太大的罪行。说说吧,对咱们都有好处。”

“你信教吗?”老头儿忽然问。

“抱歉,我没有宗教信仰。”我对新教了解不多,说多了只会露出马脚。

“那我们就没什么可谈的了。”老头儿又低下头。

我不得不调出施密特的档案,来决定接下来如何开口。不可思议的是,他居然是一个老资格的新教徒。毫无疑问,这个老家伙精神正常得很。可一个精神正常的新教徒,为什么会破坏新教最重要的象征呢?

于是我也就这么问了:“教授,您是虔诚的教徒,您的行为让人无法理解。您只有提供更多的信息,我才能整理出符合逻辑的报告,为您争取权益。”

屏幕上的老头儿摆了摆手,“我需要什么权益呢,她都没有权益。”

“她?”我问。

教授明显是找到了摄像头的位置,他盯着我说:“当年神拯救了我们,现在轮到我拯救她了。”

我心中一惊,觉得有些不对劲,“你说什么?”

老教授神色一变,甚至有些扭曲,一字一顿道:“‘我要将灵魂从石头中解放出来。’”

我感到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何忽然化用米开朗琪罗的名言。施密特忽然露出一丝苦笑,“无论怎么样,都感谢你做的这些,马里诺探长。”

话音一落,老教授就把头颅重重地撞在金属的桌板上,发出轰然巨响。

“该死!”我霍然起身,冲进审讯室,老教授已经咽气了。

伯纳德跟了进来,“头儿,他识破你了。”

“滚。”我说。

尸检报告很快出来了,老教授死于电子服毒——利用数据对神经进行刺激,使心脏衰竭。这种技术源于乐园时代常见的电子毒品,只不过提高了刺激的强度,看来老家伙早存了死心。电子服毒是神经方面的,事先根本检查不出来,警局方面也因此得以免责。

真是要命,连选择的死法都跟父亲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