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甪直教书
《甪直闲吟图》题记
余到甪直任教于吴县县立第五高等小学校,盖应同学兄吴宾若、王伯祥之招。时余在上海商务印书馆所设之尚公学校,二兄书来,谓往时意气相投,共事教育,必所乐愿。余遂辞尚公而就五高,于1917年春季开学前与二兄同舟到甪直。宾若任校长,伯祥与余皆任级任教员。二兄在校已几何时,不能详忆,唯至多不逾二年。
1907年春,苏州公立中学校(即以后共称为草桥中学者)创办招生,宾若、伯祥与余皆考取入学。入学之后又加甄别,其学业较优者为二年级,二兄与焉。迄1910年终,二兄毕五年之业,而以实际修业未足五年,不能取得“举人”资格,须留校补修一年乃可。故二兄与余同于1911年终毕业,其时清廷已覆,自无所谓“举人”资格矣。1912年,宾若任初等小学校校长,其校在阊门附近。伯祥就苏州宪兵营事,类似今之所谓秘书者。余任干将坊言子庙初等小学校级任教员。宾若改任五高校长不记在何年,唯记其到甪直即与伯祥偕。
五高在保圣寺大殿之西南侧,校门前偏左为坍废之天王殿。校之北大殿之西为鲁望祠,与校隔一墙,墙有门,启钥可入。大殿之东北为甪直初等小学校,校舍多于五高,运动场尤宽广。自天王殿南行数十步为山门,石柱尚在。山门外则市街,又数十步而至香花桥。余记其大概,藉见往时保圣寺占地之广。
五高男子部女子部各有一楼,不相连属。楼皆上下二室,男子部楼为四班之课堂。女子部楼为三班之课堂,余一室。男子部楼逾庭院而东为一敞厅,前不设门窗,两侧为办公室。举行全校大会皆在此敞厅,其时男女学生乃共处一堂。男子部楼与庭院之南有一屋,玻窗北向,五人居之。床皆贴南壁,自西而东,首宾若,次伯祥,次为余,次算学教员孙建平,次体操教员董志尧。书桌临窗,其序与床同。夜间点白瓷罩煤油桌灯二盏,当时已觉颇为明亮矣。
每日散学之后,家居本镇之教员各归其家。外来之五人则为共同生活,业务工作,业余闲遣,三餐一宿,皆聚处而不分。今姑回忆而杂记所谓业余闲遣者。夜谈多在室内,值月朗风清,则各携椅坐庭院中。晚餐时偶亦沽酒共酌,发起者做东,佐饮自必闲谈。宾若清谈娓娓,体贴人情入细,夙以善唱歌称,兴到则曼声低唱。伯祥最健谈,多说轶闻掌故,能以扬州方音唱郑板桥《渔樵耕读》道情,又能唱京戏若干出之片段,他人促之不休,则慷慨应承,引吭而歌。由今思之,二兄当时之声容犹宛在耳目间也。至于星期日或其他假日外出游散,则往往三人行,而孙董二君不与焉。吃茶于万象春,其肆虽简陋,而镇上所谓士绅者颇趋之,临河踞座,高谈阔论。饮酒于财源店,店在保圣寺山门外,财源为店主之名,其妻善治馔,鱼虾蔬菜皆可口,而索值不昂。有时至殷家听弹词,有时至某公所听昆曲。殷家者镇上之大族,英文教员殷康伯亦草桥同学,其族中常邀苏州说书人之来镇弹唱者每日下午到家说书一回,合族男女共听之。镇上人多嗜昆曲,其闲暇者集于某公所,延曲师教授拍曲,进而至于串演。尝见名曲师沈月泉教演《长生殿·小宴》唐明皇上场时所唱“天淡云闲”一曲,逐字逐句指点,目光宜如何俯仰顾盼,声情宜如何悠扬潇洒,可谓剖析入微。宾若之表兄沈伯安亦镇上士绅,于其老屋中筑小书斋,布置自出心裁,窗明几净,书画盆栽皆有雅致。我三人得暇辄往访,到则无所不谈,而伯安尤好谈美,“赏美”“伤美”常挂口头。镇外四五里有张陵山,名为山而无石,灌木自生,高树无多。假日晴明,我三人偶或一往,聊寄游山之意。而各村敬神演草台戏,亦尝往观数次。归来评论所见诸角色,伯祥之兴致最高。
余在中学时尝随同学刻印,以刀雕石,须留者留之,不须留者去之,是固人人所能为,无待求师。及抵甪直,睹某氏所藏之《文三桥印谱》,思欲仿效之,乃于业余时间复事奏刀,凡以印章石来嘱托者无不应。其时伯祥辄在旁谛视,商量于布局之先,评议于终刀之后,且出所有印章石俾余刻之,刻何字何语,做何形何式,多所授意,故为伯祥刻者特多。惜此事历一年即止,以后未复执刀,于治印一道终为门外汉耳。
伯祥家自苏州铁瓶巷迁居甪直约在1916或1917年,赁镇东陈氏大厅后之楼房上下六间。其处距五高三里许,到校有两途可循,一沿河岸而行,复折而南,一则曲折循田塍行,出眠牛泾即为保圣寺天王殿前之旷场,此较近捷。伯祥每晨到校恒当住校四人晨餐之时,傍晚放学,学生散尽,事务理毕,乃归其寓。偶然有兴,沽酒共夜饮,半酣而归,而余总觉视前岁稍稍寂寞矣。
1918年之秋,宾若受伤逝世,实为极大悲痛事。其受伤在昆山车站。甪直周围环水,必假舟楫乃达。自苏城搭航船而往,水程三十六里,需六小时,遇逆风或需八小时。乘火车抵昆山,自昆山搭船,则水程较短,时间较省。其时宾若以事返苏,事毕乘火车抵昆山,下车之时忽身陷月台与火车间,而火车犹未停住,车轮稍一转动,致腰部以下受压极重。嗣载回苏州,入齐门外西人所设医院治疗。其伤内部甚于外部,痛苦万状,其父母、二兄及夫人皆至惨恻,其仲兄致觉尝与医师恳商,可否毒而死之,俾免痛楚,医师却之,终于生力消竭而亡。余辈在校中固知宾若是日当来,而未到,疑之,越日乃得消息,如闻迅雷。尝往医院探视,宾若惨白之容颜,其夫人凄然之身影,至今犹能约略忆之。
继宾若任校长者为沈伯安,一切仍旧贯。1919年我父见背,我妻墨林育至善已逾周岁,伯安任墨林为女子部级任教员,于是我家于是年暑中迁居甪直。伯祥让出所赁屋之楼下三间俾我家居之。到校返寓,时或三人偕行焉。
厥后伯祥辞五高而就厦门集美学校教职,既而应北京大学之招赴北京,其家迁回苏城居因果巷,余今皆不能确记其年月。其家既迁,余家乃全占陈氏楼房之六间。
1921年暑假后,余亦辞五高而任教于吴淞中国公学中学部,初识朱佩弦兄,与共事。公学忽起风潮,余径返甪直。是冬佩弦在杭州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其校一国文教员不知以何离去,佩弦招余补其缺。然余留杭甚暂,1922年2月下旬又到北京,任北京大学预科讲师。余初不欲就,适郑振铎兄送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到京,乃结伴同行,时则伯祥先在京中矣。寓所在大石作,同舍皆苏州人,吴缉熙兄携眷,照料诸人餐事。顾颉刚兄、潘介泉兄皆独居一室。余与伯祥共一室,夜同睡于砖炕。吴、潘二兄固初识,颉刚则交谊至深,余不足十岁时塾中之同窗,又小学中学之同学也。然余留京仅月余即请假南归,所任作文课伯祥慨允为代。南归之故为墨林将分娩,余须伴之到苏城就产科医生,4月下旬生至美。至是墨林不复能任教,我家不复须居甪直,遂于秋初迁回苏城,居大太平巷。
今年[12]5月17日余重访甪直,距1922年55年。五高男子部之房屋全毁于抗战期间,女子部之楼尚在,老银杏数株亦尚在。鲁望祠原有水阁,前临斗鸭池,池已涸,水阁略无痕迹,唯通水阁之二小石桥尚存。罗汉陈列馆之前门仿寺院山门式。庭中列花木假山石,罗汉存九尊,或全或残缺,皆朝外,不若旧时分居大殿之两侧。旧时殿两侧高且广,塑山崖洞壑为背景,罗汉高下错落处其间。今罗汉位置亦尚高下错落,且保存其贴身之背景,然背景接合处不尽连贯,统观全部,其高与广犹不逮旧时之一壁也。询余所居陈氏之楼,云今为中学之宿舍,各乡学生就学者居之,欲往一观而未果。亦思重循当年到校返寓之途径,重观伯安当年之小书斋今复何若,皆以时促而罢。唯与当年之学生,与今时之小学生,与镇上之负责同志,与同往之吴县文教局诸同志,合影若干帧。当年之学生遇见者六七人,年皆七十以上,皆已退休,唯一人尚不足七十,望而识其貌记其名者三人,曰许倬,曰宋志诚,曰殷之盘。
越数日[13]作一诗记此行,录之于此:
淞波谓吴淞江,自苏城到甪直经焉。吴淞江抵上海称苏州河,出外白渡桥入黄浦江。
《〈甪直闲吟图〉题记》
甪直高小国民学校宣言
溯自现象混沌,外交屈辱,爰有五四运动。乃政府横肆摧残,务拂民情,吾三校感此潮流,五中愤结。初以群众既为正当之表示,当局或有悔祸之良心,果肯改图,宁非国利?顾倒行逆施,曾不少悛,吾三校忍无可忍,于6月11日一致罢课,非特为对付日本之表示,作释放学生之要求,根本解决乃在满足民众之希望。标的既悬,誓必践之!
上海《时事新报》1919年6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