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文史哲
哲学是历史的综合,
历史是哲学的分解。
——杜朗特《斯宾塞》
一九三八年,胡适出任中国驻美大使,联大文学院院长由哲学家冯友兰教授代理,到十月十八日才正式聘任。冯先生的头发胡子都很长,有一个哲学系的同学写了一张大字报,说如果人人都学冯先生,那昆明的理发店就要失业了。中文系罗常培教授也开玩笑说:“冯友兰先生要讲《论风流》,不知道是他的胡子比闻一多先生的风流呢,还是他说话结结巴巴的风流呢?”我听过冯先生几次讲演,他说话虽然结结巴巴,思想却非常清晰流畅,犹如十月怀胎受尽折磨,一朝分娩却生出了掌上明珠一样。有些讲演冯先生论文目录中没有记载,所以我把日记摘抄于后,以免沧海遗珠。
一九三九年七月十三日
听冯友兰先生在昆中北院食堂讲《中国哲学的应用》。
他说:如果小孩被石头绊倒,他就会发怒,大人却不会,因为小孩是用情感,大人是用理智。中国道家的哲学是“以理化情”。如死是最动情的,但理智上知道有生必有死,就不会动情了。话虽如此,实行起来却很难,只能做到有情而不为情所累。例如看见某甲打某乙,我们忿忿不平,但事后也就算了;如某甲打的是我,事后还是会忿忿不平的,这就是为情所累。应用哲学,就要学会“以理化情”,学会“无私”“忘我”,这样才能有情而不为情所累。
一九三九年八月二日
冯友兰先生讲《中和之道》:
一个人可以吃三碗饭,只吃一碗半,大家就说他“中”;其实要吃三碗才算“中”;“中”就是恰好的分量,四碗太多,两碗太少。“和”与“同”的分别是“同”中无“异”,“和”中却有“异”。使每件事物成为恰好的分量就是“和”,这就是“中和”原理。辩证法的由量变到质变是“中”,由矛盾到统一是“和”。
应用到个人修养方面,生理上吃饭、喝水、睡觉等得到恰好的分量,就是一个健康的身体;心理上各种欲望满足到恰好的分量,就是一个健全的人格。
应用到社会方面,政治家、军人、教师等各类人要求权利不太过,要求责任不太少,就是一个好的社会。
应用到政治制度方面,民主政治最接近“中和”。
一九四〇年七月二十六日
晚上听冯友兰先生讲《青年对哲学的修养》。
他首先批评题目说:青年对哲学要修养,中年、老年是已经修养够了呢,还是不够修养的资格呢?其实修养是不分年纪的,正如学数学不分年纪一样。这是普通一班人的错误。
他讲形式逻辑,说逻辑是语经,是思想的规则。规则是人人应该遵守,实际也遵守,只是不能完全遵守的;一个不守道德规则的人守规则的时候总比不守规则的时候多。
辩证法反对形式逻辑。后者说甲是甲,前者说甲是非甲;其实是甲包含非甲,甲可变成非甲。
如果人人懂形式逻辑,天下的争论可以减少一半。如古语说“知易行难”,孙中山先生说“行易知难”。其实,前者是指道德方面,后者是技术方面,两者并不冲突。这就要有逻辑的修养。
一九四〇年八月八日
冯友兰先生在昆中北院讲《生活的意义》。
生活的第一个意义不是目的。有人以为生活的意义是指生活的目的。如果凡事都有一个目的,本身只是手段的话,那么世界上的事都成了手段。我们应该说:有些事本身就是自己的目的。哪些事呢?凡是自然的事,如猪生草长,都是无目的的;人为的事如吃药等才是手段。所以如果以为意义就是目的的话,生活是没有什么目的的。
生活的第二个意义是了解:了解愈多,意义愈大。如一只狗听见演讲,一点也不了解,所以也就毫无意义;一个无知的人听演讲比狗了解多一点,意义也就大一点;一个大学生听演讲了解得更多,意义也就更大了。
但了解不同,意义也就不同。如地质学家游山,只见山是什么地质;历史学家游山却记得这山是古战场。这样说来,意义不是主观的吗?其实不然,因为实际上山是某种地质,是做过古战场,并不是地质学家和历史学家臆造出来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此之谓也。
一九四〇年九月十四日
晚饭后去南院听冯友兰先生讲《文学的欧化与现代化》。
冯先生讲到“共”与“殊”:“殊”是个体,如张三、李四、美国等;“共”如人、胖子、民主国等。“殊”只有一个;“共”可以没有,可以很多。“殊”没有理由,如张三是胖子就是胖子;“共”有理由,如胖子是因为脂肪多。我们学东西要学“共”,不是“殊”。
欧化是“殊”,现代化是“共”。用新式标点不是欧化,因为标点并不是欧洲原有的,而是现代新出的。现代化就是精密化。我主张现代化,不主张欧化,如中菜西吃就是现代化、科学化、卫生化,而用刀叉却是欧化。
冯先生的五次讲演:《中国哲学的应用》讲道家的人生哲学,《中和之道》讲儒家的人生哲学,形式逻辑讲思想方法,《人生的意义》讲认识论,《现代化》讲社会问题。五十年后读来,依然觉得深入浅出,分析精辟。从历史的角度看来,经得起时间考验的,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冯先生讲的《论风流》登在《哲学评论》九卷第三期上,非常精彩,现在摘录如下:
风流是一种所谓人格美。凡美都涵有主观的成分。这就是说,美涵有人的赏识,正如颜色涵有人的感觉。离开人的赏识,不能有美,正如离开人的感觉,不能有颜色。美虽有主观成分,但是美也有一定的标准。如其不然,则既不能有所谓美人,亦不能有艺术作品。没有主观成分的性质的内容,是可以言语传达底[1]。有主观成分的性质的内容,是不可以言语传达底。我可以说,一个命题与事实相合,即是真。一个行为与社会有利即是善。但我不能说,一个事物有什么性质是美。
风流是一种美。真风流底人必有超越感,超越是超过自我。超过自我,则可以无我。真风流底人必须无我。无我则个人的祸福成败,以及死生,都不足以介其意。真风流底人必须有洞见。所谓洞见,就是不借推理,专凭直觉,而得来底对于真理的知识。真风流的人必须有妙赏,所谓妙赏就是对于美的深切底感觉。真风流的人必有深情,有情而无我,他的情与万物的情有一种共鸣,主观客观,融成一片。表示这种感触,是艺术的极峰,如陶渊明的诗:
结庐在入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后来我把这首诗译成英文,认为“心远地自偏”说明陶潜有“超越感”,所以能闹中见静;“悠然见南山”说明他有“妙赏”,能与南山共鸣;“飞鸟相与还”说明他有“深情”,能与飞鸟同乐;“此中有真意”说明他有“洞见”,能够天人合一,所以是“真风流”。
一九四〇年八月十五日
下午听潘光旦先生讲《儒家思想与青年生活》。
儒家思想是以人为宇宙的主人。宇宙的客人有四个:一是人以外的本体,如天地;二是别的人;三是人的情欲;四是过去、未来的人。
人应该怎样对待这些客人呢?应该有分寸。什么是分寸?朋友亲而不狎,夫妻相敬如宾,交朋友久而敬,这些都是分寸。
对于两件事,应该执两用中,执中用权。人生有如行船,河中心最深,船应该走中间;但如河中心有暗礁,自然该走旁边。
分开来说,人对人以外的本体应该研究,但不应该废寝忘食,不应该役于物;人对情欲应该克己复礼,发乎情而止乎礼,礼就是分寸。
从潘先生的话看来,儒家思想可以概括为“礼治”,礼就是分寸,也就是“中和之道”。在我看来,阶级斗争的思想可以概括为“力治”;市场经济可以概括为“利治”;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则是“理治”。“礼、力、利、理”就是中国社会发展的道路。
美国学者杜朗特说:哲学是历史的综合,历史是哲学的分解。联大文学院一年级学生,除了必修中文系的大一国文和哲学系的逻辑课程外,外语系学生还必修历史系的西洋通史课程。讲课的是南开大学教授皮名举,教室在昆华农校二楼西头,时间是每星期二、四、六上午九时至十时。皮先生讲课生动有趣,令人百听不厌。他说不学本国史不知道中国的伟大,不学西洋史又不知道中国的落后。他提纲挈领地把西洋史分为五个时期:
一、根源时期(公元前×世纪起)。
二、萌始时期(自公元后四世纪起):迁移,开化。
三、滋长时期(自十世纪起):封建,教会。
四、革变时期(自十四世纪起):专制,世俗。
五、扩大时期(自十九世纪起):族国,科学。
比较一下中国历史,根据《诗经·大雅·公刘》中的记载,我国的民族迁移早在公元前十八世纪就开始了,开化时期比西方要早二千多年,由此可见古代中国多么伟大。再看封建时期,中国也比西方要早二千多年,而宗教神权的干扰,却比西方要小得多,由此可见古代中国多么先进。直到革变时期,西方世俗力量开始取代宗教力量,这才开始赶上中国。到了扩大时期,西方发展科学,中国就落后了。由此可见,中国应该取西方之长,补自己之短,同时发扬自己的优势,这样才能对世界文化做出新的贡献。
皮先生讲古代史时,把埃及女王克柳芭[2]叫作“骷髅疤”,说她的鼻子假如高一点,罗马大将安东尼就不会为了爱她而失掉江山,西洋史也就要改写。由此可见,两千年来,中国一直主张以理化情,把动物提高为人;西方却是放纵情欲,把人降低到动物的水平;这也是中西文化的一大差别。一九四三年,我把埃及女王的故事译成中文,那是我翻译的第一个诗剧。
除了文史哲外,我还选修了浦薛凤、张佛泉的政治学概论和彭光钦的生物学。张先生在四月五日说过:“整体大于部分的总和。”这使我悟到:句子并不等于句中所有的字,因此翻译时要译出字外之意。“生物学”助教吴征镒二月七日批评我做实验马马虎虎,他后来成了中国植物研究所所长。就是在这些名师的指点之下,造就了联大的一代英才。
注释
[1]底,旧同“的”。——编者注。
[2]指克利奥帕特拉七世。——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