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逝水年华(许渊冲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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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曲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商隐《锦瑟》

“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悦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悦人。”张爱玲这句话说得不错。这本小书就像锦瑟一样,一弦一柱,都在追忆我所见过的“美的身体”,我所听到的或是读到的“美的思想”。这是我对李商隐诗第一联的注解。

“为别人做传记也是自我表现的一种;不妨加入自己的主见,借别人为题目来发挥自己。反过来说,作自传的人往往并无自己可传,就逞心如意地描摹出自己老婆、儿子都认不得的形象,或者东拉西扯地记载交游,传述别人的轶事。所以,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

钱钟书先生《写在人生边上》的这番话就是“美的思想”,但是我却反其意而用之,用来写回忆录了。回忆录可以是自传,也可以是别传,如果记下了一代人的梦想和心思,那甚至可以说是合传。我们这一代人青年时代的梦想,多是考入名牌大学;大学毕业后的梦想,多是出国留学;而留学回国后的梦想,多是成名成家。这一代人的心思,青年时代多是读书交友;大学时代更要谈情说爱,留学之后就要成家立业了。李商隐诗第二联的“庄生”是知识分子的代表,“望帝”是情人的典型;“蝴蝶”自由飞翔,恋花采蜜,既可以象征读书之乐,也可以隐射爱情之欢;“杜鹃”送春归去,泣血悲鸣,则可以暗指时光流逝之快,生离死别之苦。总之,无论是庄生或望帝的自传也好,蝴蝶和杜鹃的别传也好,回忆的都是悲欢离合之情。

如果把自传和别传中人物的优点,集中到一个人身上,那就可以写出一个圣人;如果把自传和别传中人物的缺点,集中到一个人身上,那又可以写出一个魔鬼。钱钟书先生笔下的魔鬼,并没有集中人的缺点;他《围城》中的人物,也没有体现书中“美的思想”。因此,对同一个人物、同一件事情,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写法。如李商隐诗第三联,可以看到沧海遗珠,也可以看到珠海交辉;可以看到过眼烟云,也可以看到蓝田美玉。因此,对一些大人物的小事情,或小人物的大事情,既可以像《围城》一样看到它的反面,也可以像本书一样写出它的正面,使海上美人鱼的眼泪,在月光下凝成珍珠;使烟云缭绕的蓝田美玉,呈现出雾里看花的朦胧美。

关于雾里看花,白居易写过一首朦胧诗:

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

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首诗可以作为李商隐诗第四联的注解,说明“追忆”之情,“惘然”之感,有如雾中之花,因为朦胧隐约,反而显得更美。而“追忆”的逝水年华,“来如春梦”,“去似朝云”,反而会发出永不消逝的青春光辉。

我一生出了三四十本书,写了五六十篇文章。回忆起来,最难忘的还是从大学时代到留学时代这十二年。而这十二年中,最值得回忆的,却是别人的轶事,真是别传成了自传。一个人的一生,值得留下来的是多么少!

回顾我这一生,小学上的是全市最好的小学,中学是全省最好的中学,大学是全国最好的大学,不过我在这些最好的学校里,只是一个不上不下、时高时低的中等人物,也就是“人中人”。大学毕业之后,我在“天下第一中学”任教,在世界第一流的、培养过罗曼·罗兰和居里夫人的巴黎大学研究,认识了不少“人上人”,自然就不免“见贤思齐”了。

回国之后,我这种向上看齐的思想,被说成是“名利思想”“白专道路”,每年都要受到批判。而在五十年代,“一三五七九,运动年年有”,我又自然成了“运动健将”。不过我是“口服心不服”,因为我认为批“名利思想”应该批的是“名不符实”,或是“名高于实”,而不该是“名符其实”;如果批判“名实相符”,那岂不是要人“有实无名”吗?如果“有实”的人都没有名,那“有名”的人岂不都是“无实”的吗?无怪乎后来会出现“武大郎开店,不许比我高”的现象了!

幸亏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口号,知识分子才算开始翻身,但是经过“武大郎”三十年来的压制,知识分子大多成为“有名无实”的了。无怪乎毛泽东在党的八大二次会议上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名家是最落后的,最怕事的,最无创造性的。”“年轻人要胜过老年人的,学问少的可以打倒学问多的人,不要被权威、名人吓倒……”“学问再多,方向不对,等于无用。”

看看中国的外文界、翻译界,真正名符其实的名家寥若晨星。在我看来,英译中要达到杨必《名利场》的水平,法译中要达到傅雷译作的水平,才可以算是翻译文学,译者才可以算是名家,因为他们的译作可以和创作并列于文学之林而毫无逊色。一般人认为译作比起创作来,总是要低一等,不能平起平坐的;我却认为这种看法方向不对,对世界文化的发展非常不利。历史是铁面无情的。试想当年的诗词歌赋,都曾被当作雕虫小技,戏曲小说也不过是稗官野史。但在今天看来,有什么作品比《西厢记》和《红楼梦》更能“以美悦人”的呢?国外也是一样,莎士比亚生前不如波芒[1]出名,巴尔扎克没有当选法兰西学院院士,托尔斯泰没有得到诺贝尔文学奖奖金。但在今天看来,哪个院士和得奖人能比得上巴尔扎克和托尔斯泰呢?看到今天文学创作的地位,就不难预见到二十一世纪翻译文学的地位了。

英国诗人济慈说过:“美就是真,真就是美。”德国哲学家叔本华更说过:“最高级的善就是美,最高级的乐趣就是美的创造。”如果能把一个国家创造的美,转化成为全世界的美,那不是最高级的善,又是最高级的乐趣吗?而翻译文学正是为全世界创造美的艺术。

注释

[1]指文艺复兴时期英国剧作家弗朗西斯·博蒙特(Francis Beaumont)。——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