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朱奎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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奎元:
我大概并未神经过敏: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一点小小不愉快事情。
我两天来一直未能摆脱此事,则知你的生活也未必不受此影响。这点事实与推想,教人明白我们过往这些日子并未白费,证明我们关系并未只是形式。我非常自然地想到你与冯名世。思想范围既已不黏着在那件完全出于偶然事情上,心境便清爽平和得多。而觉得不可避免的冲动实在不应当支持下去。人有比自尊更切需的东西。
我把一向对你的了解在心里从新誊清一次:把你的性格,你的生活历程,你近日来的情绪,大概排比一下,对你的言行似乎更能同情。——你觉得“同情”两字有点刺伤你的骄傲么?所幸我自知并未居高临下地说这句话。
另一面,我也尽能力分析一下自己,也并未懊悔。你相当知道我的随便处与严肃处,知道我对于有些事并不会马虎。尤其,我近来感情正为一件事所支配,我愿意自己对一些理想永远执持不变,并且愿意别人也都不与我的理想冲突。这两天最好我们不谈起有关女孩子事情。
因为想这些事,也连带想起许多别的事。我甚至于想到一生的事情,一切待面谈,写信有时免不去装腔作势。
我十二点钟来找你。怕你明天早晨不在,才写信。
明天也许在决定我生活方向上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日子:我们系主任罗先生今天跟我说,先修班有班国文,叫我教。明天正式决定。他说是先给我占一个位置,省得明年有问题。这事相当使我高兴。别的都还是小,罗先生对我如此关心惠爱,实在令人感激。联大没有领得文凭就在本校教书的,这恐怕是第一次。
好,十二点钟等我。
曾祺
440418
……[3]
偶闻吴奎说调笙师已婚娶生二子,兹事前未之闻。则你寓居景况又当与原来设想者稍异。灯下不少谈笑,山头无由杖策,为得为失,诚未可知,李小姐[4]亦是初中同学,或尚依稀记得我小时模样,尝谈及否?
调笙师风采何似,想即略白发,未若我多,问亦思家不。谨为候安。
我被“朋友”逼往南英中学教书。唬小孩子,易易事耳。现已上课半月,不知校方何以忽发奇想,要撤换原有训育主任,以我承替。奎元知我,放浪不理政事,且尚计自读书,写我大作,必不应之也。我以“名士派”为辞,愿依然作闲人。
三月之后,缅北、印度雨季收稍,战事将有进展,我仍想各处看看。“门前亲种柳,生意未婆娑”,曾祺非甘老大人,奎元其赞而勉之。事未决成,亦不必为调笙师说起,然亦不必不为之说起矣。
振邦处一共去了一次,而去了是为了借钱救急。此无人识,吾其将信唯物论!然幸勿为奎元喋喋。
欲赴海口之愿,持之有日,然竟何日始得见阿宁也!我事多为此蹉跎,恨恨,复羞与人言。“固穷”之苦,良非易忍。
陈淑英如何了?曾与振邦言去海口,去海口者,只一句话耳。然奎元不必为此不高兴,女孩子类多如此,一心在口曰唯唯,一口在心旋曰否否。然而《一捧雪》的莫怀古不言之乎:“有这两句话,也就是了。”当以读诗心情信其当时之真,不必以看小说心情直指其日后之虚也。你不是曾说过,要回忆,回忆向是断章取义的,欣赏可也。当出之以原谅,且连原谅亦不必也。得作痴人,斯能免俗,此义奎元当笑颔之。
睡眠不足,营养不良,时亦无烟抽,思酒不得一醉,生果为何事乎?其佳写信。
曾祺
四月十八日
450617
奎元:
我的时间观念一向不大靠得住,简直就不大有观念,计算某一事情,多半用这种方式:我还小,什么花还开着,雨季,上回我理发的时候……真要用数字推求起来,就毫无办法。最近爱说:一年前。这一年是指我来乡下教书的日子,去年暑假我来,现在像又快到放暑假的时候,应是一年了,于是凡是在未来乡下以前发生的事情都归于一年前。收不到家里的信,和L家孩子在一起,又分开了,整夜不睡觉……都算在一年前,和你不写信,也在一年前了。这个一年在我意识中实是个很长的时间。并不夸张,犹如隔世。因为一年前的事情都像隔我很远了,那些事情并未延蔓到这一年来,虽然事情的意义仍是不时咀嚼一下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事有一年,许多烧热痛苦印象都消失了,心里平和安静得多,愿意常提起那些事情,很亲切,很珍贵。
把你的旧信看了一次。觉得你是个有性情人,我想这句话就够了。
很想晓得你近来生活情形,你不必详细说这一年如何,只要把最近的写一点就行了,我愿意从最近的推测较远的。我简直不想提起你的炼钢事业,即在当时,我也久想劝你不必想得那么远,你当时也知道我的意思的,你每次谈话时,我的表情是抑制不住的。可是我尽你说,你也尽让我听,实在很好玩。人靠希望活着,现在还是否跟别人谈起呢?我愿意你还谈谈,虽然也希望你真能成功的。不过谈谈我以为更重要,因为事业是由人做出来的,而谈谈简直就是人,是人本身。你并不以留学计划为一件偶然事情破坏而懊悔,我知道的,但代替那个计划的是什么呢?还那么热心地谈电影,谈头发式样,谈女人衣着,谈翠湖那棵柳树,谈文学,谈许多不像个工程师所谈的东西么?许多事情上,你是有天分的,这种天分恐是一种装饰,一种造成博雅的因素,若不算生活,也是承载生活,维持人的高尚,你不能丢了。
我不愿意提起陈淑英。她对自己不大忠实。女人都不忠实她自己。
自然我要说及潆宁,以一种不舒服心情来说。好像你走了之后我就没有看见过她。起先我还常想上她家里去,去问问她姨娘。后来简直不想了,因为知道总不会实现。你知道我在那种圈子里多不合适,现在我的情形,不合适;如情形转好,能像战前,怕也不合适。说真的,有点不大“门当户对”。我只可以跟潆宁单独来往,不与她的家庭、她的社会发生关系,这是可能的么?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子?即是你,当时,对于那个孩子也是个童话性的人物,即不说是神话的吧。你说你跟她们家缔结了什么关系了么?恐怕这个关系只是那个孩子。而你还是那个时候的你呵。我喜欢那个孩子,我为这件事情不好受。有一阵十分想为潆宁写几篇童话故事,不过到我写成时,她恐怕已经在和男孩子恋爱了,那时一定连我的名字也记不起来。想起你时,以为是一个颇奇怪的人,在她一生中如一片光,闪了一下就不见了。关心她的身体,关心她的教育问题,还俨然看到她穿上一身白色夜礼服参加跳舞会的样子,实在都是一种可赞美的,也可悲哀的想头。我现在只想象你的铁路有一天铺到广东,以董事长身份受当地士绅名流招待,在许多淑女名媛中你注目于一个长身玉立,戴一朵白花的,而那个小姐(或是少妇了)心里很奇怪,这个人为什么老看我?或者,我有了一点名气,在一个偶然中于学术界有点地位,到一个大学演讲,作介绍词的正即是陈潆宁女士,我那天说话有点微微零乱了。……一切想来,很好玩有趣,但仍是可赞美的,也可悲哀的。
我在乡下住了一年,比以前更穷,也更孤独,穷不用提,孤独得受不了,且此孤独一半由于穷所造成,此尤为难堪。我一月难得进城一次,最近一次还是五四的时候。我没有找过任振邦,也久久不到冷曦那里去了。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冷曦将以为我是个不情之人。前些天,她要我画六张“儿童画”,我弄了三夜,结果仍是告诉她,我干不了。吴丕勋有一次通知我去上方瑾的坟,我亦因为被困而没有去。其实拼命弄钱是可以的,可是我没那份热心。我生活态度太认真,将成与世无谐。人是否应学学方继贤同鸣鸾一样过日子?“高处不胜寒”,近来老有演一次戏的欲望,因为演戏时人多热闹,“道不远人,因道而远人者,非为道也”,我应生活得比较平实,比较健康些。常在学校圈子,日与书卷接触,人怕要变得古怪得不通人情的。
你和吴丕勋和好了没有?乡下牛很多,我以为牛是极可爱的。你不应对这位牛如此,对别人、对我是可以的。
前些时顾善余到昆明,现在大概还在,他贵阳的厂解散了,到这里来找事的。曾来我这里两趟,一次因事,一次是纯粹友谊的拜访。他来了,让我在“人与人之间”这个题目上想了许久。张太太还邀他上新村“坐坐”,他坐了一次就不再坐了,大概“坐不下去”。张静之在中法大学念书了,还是那个样子,更“饱”了一点。我想起你请她看《乐园思凡》,实在是一件很“滑稽”的事,片子和人太不调和了,请她看看蓓蒂·葛拉宝还差不多。
冯名世有信没有?
想要你一张照片,但你还是不寄给我吧,我一来就弄丢了。
快暑假了,下学期干什么呢?不胜惆怅。
曾祺
六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