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行的人”引
……我还是一直常常想起“移植”。纪德与巴雷士打了那么一场笔墨官司,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事。他们这回好像非把对方掼倒了不可,像第一次世界大战威廉皇帝所说,“德国统治欧洲,或崩溃”,认了真,到短兵相接的时候了。若在中国,这时该走出一个在旁边看了半天的,如晁天王与赤发鬼打得正上劲时在当中用一根什么链条那么一隔的吴学究,一两句话排了难,解了纷:大家都是好汉,不必伤了和气,前面是个茶铺,坐下细谈细谈,有一宗没本钱生意,正要齐心合作。在中国,真是,谁为了这么一个毫不相干的抽象观念而费这么多唇舌,谁都觉得,何苦来呢。纪德与巴雷士的距离并不远,他们之间比他们与我们近得多。我对纪德的话一向没有表示过反对,但有些说法与我们日常经验渺不相及,觉得生疏。他口口声声叫人忘了他的书,去生活。真的,只有生活过来,才会了解看来完全是轻飘飘趁笔而书的抒情词句中的辨证。别的不说,他这回提到的“迁根”,没有问题,应当注定了要胜利。我是种过一点花的,可以给他找出几个例证;虽然从哪一方面说,我都好像是个安土重迁、不好活动的人。但是……
生于淮北则为枳的那棵树还算得是橘么?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回到你看来全不是的故乡有无天涯之感?那么我们回顾一下。
白马庙的稻子在我们离去时已经秀过了。长得那么高,晚上从城里回来,看包围着自己摇动的一大阵黑影,真有点怕噢?现在想必都割下来了吧。收获的时候总是高兴的,摆在田头碗里的菜一定更多油水。几个月的辛苦,几个月的等待,真不容易。我们看他们浸种,下池,小秧子小鹅似的一片,拔起来,再插下去,然后是除草,车水,每清晨夜半可隔墙听到他们工作谈话声音。你还记得?——该记得的,我们那回在门前路上拾回来的一个秧把?他们从秧池中把小秧子拔出来,扎成一个一个的把,由富有经验的、熟悉田土的一把一把扔到田里,再分开插下。每一块田大都有一定的,可以插多少把。扔,偶尔有时扔多了一半把。按种田人规矩,这块田里的把不兴带到另一块田里去。用不完,照例只有拉起来掼到路边。接不到水,大太阳晒,很快就呈粉绿色,死了。我们捡回来的那把,虽放在瓷盆中,沃以清水,没多少日子也不行了。你当初还直想书桌上结出一穗金黄色的稻子玩玩呢!“爬着一条壁虎”的那个粉定盆子还是只宜养野菊花,款式配;花也顽强,一朵一朵开得那么有精神,那么不在乎,教人毫不觉得抱歉。
话说至此,本已够了,但还有一件事,印象极深,不能忘去。新校舍南区外头城墙缺口下当年是护城河,后来不知怎么一滴水也没有了?颇不窄呀,横着摆,一排不少个花盆呢。你大概没有下河底看过,拐弯的地方有个小木头牌子,“云南农林试验场第十七号苗圃”。这里种的全是尤加利。夏天傍晚在那一带散步的一定全都闻到这种树蒸出来的奇怪气味,有点像万金油。每年,清明边上,那个住在城头上小木屋里的人要忙几天,带着他那条狗。这些树苗要拔起来,离别,分散,到我们逃过警报的山上的风里摇。我注意那个园工每掘一棵树,总带起树根四围的一块土,不把它抖得很干净。这些树苗也许还不觉得换了环境吧。在离开苗圃未到山上之间,那一两天它们生活在带在根上的那一小块土之中。
D,我不能确实地感到我底下是不是地呢,虽然我落脚在这个大地方已经近一个月了。你怎么样,会不会要到仓前山却说成了五华山?……
一九四六年十月,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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